妾心如茶 妾心如茶文章写得好!看似讲茶,却是品人。读过之后,从主人公到作者,都 散发出淡淡的茶香来了。我不懂茶,尽管我出生的地方盛产茶叶。真正喜欢上茶是 在避祸杭城的那些日子。姑婆家里是最讲吃茶的,(杭州人叫“吃”茶)无论何时 何人一走进她家的厅堂,片刻间,一杯热蒸蒸的清茶已递了过来。前厅的案台上, 一溜放着七、八个热水瓶,白天黑夜都是满装着开水,开水也不用自己烧,弄堂里 老虎灶上就有得买,2 角钱一瓶,很便宜。我第一次接过那杯茶,看见那些茶叶在 水中上下翻舞,由褐变黄,最后泛出一丝淡绿,姑婆对我说这是“旗枪”——一种 杭州人普遍喜欢喝的茶。当然“旗枪”也分上、中、下等,街上茶娘们挑着担子叫 卖的一般不是什么好茶,旅行社拉着去“专点”推销的也都价有不值。他们家的茶 叶是乡下亲戚专门拣来送来的,明说就是中等茶叶,比起我在一些茶摊上喝过的碎 末茶叶则要好得多多。 喝茶分兴致,如是阴天下雨,我站在厅前,望着天井里雨中斑竹、腊梅,手中那杯 茶就如同那丝丝雨滴,越喝越凉,那时心里想的是一个天涯沦落人,耽搁在这异乡 陌巷,何日才拟归程?若是晴朗天气,我随三姨她们踏青归来,一身细汗,一身燥 热,喝一杯清清的绿茶,则已沁透心脾,洗一身野外的轻尘,浇一番心头的轻狂, 喝着那茶,心就渐渐会平静下来。 三姨最喜欢给我泡茶,虽说那时她也只有十七八岁,但似乎已是茶之老手,有一次 我们从六合塔看过钱塘江潮回来,已是深夜,我端起桌上一杯凉茶就要饮,她忙拉 住我:“喝不得的,你跑了一身汗,喝这凉茶会炸了肺的!”说着将那茶倒了,又 去暖瓶里重新用热水冲了一杯茶递过来,递茶的时候,那小手指微微地翘起,呈兰 花形,美极了!我一生一世都忘不了那姿势。“我幸亏没喝那凉茶,否则我现在就 没有肺了!”许多年后,我和她都已儿女绕膝时,我笑着向她回忆此事,她依然有 些微微脸红了。 为了茶,那时还发生过另外一件事:姑婆家每晚上聚会的客人和邻居中,有位叫韦 哥的小伙子,有一天他告诉我和二舅芳说他在灵隐寺喝茶,遇到一个茶社小姑娘, 心中十分爱慕,第二天,他约了我们二人一同去灵隐。那时候的灵隐寺静得很,不 像如今似赶庙会一般,绿阴丛中一片古刹,冷清幽静,茶社就在灵隐旁边二层小房 子,一块不油漆的木匾上刻着“灵隐茶社”四个字,一排滕椅滕桌旁,坐着零星几 个茶客,显得十分幽雅,我们坐下来,听着林中的鸟语,观着寺前的清泉,片刻间, 已把自己心里的浊尘涤净,等候韦哥心目中的那位“圣女”出场,半响,走过来一 个女孩子,浓眉大眼,粗辫子,套袖下的手像个白馍馍,我低声问:就是她?韦哥 急着摇头:“不是。”但人已到眼前,我们还是叫了茶,那茶叫“雨前碧玉”说是 用灵隐寺去年雪水泡成的,一元钱一碗。老天!那年头一元钱不算小数字。我们慢 慢地喝着,直到日薄西山,韦哥心仪的那女孩子也没露面,三个人神色怏怏,到后 面一问,休班。扫兴而归。 再次去的时候,终于见到了她!果然不凡,也就是寻常的文革式短发,却齐耳弯出 一缕风情,一件洗得雪白的服务员上装,却是自己修剪过的,合适的腰身,露腕的 细袖,都恰到好处,宛如一件旗袍,衬出天生的窈窕。眼睛不大,却有长长睫毛, 被人见了,自已有几分温馨。见是韦哥带着客人,那脸上已是多了两朵红云,给我 们泡了三杯茶,名曰“碧罗响铃”,端上来一看,每碗茶中都有一颗红枣,茶叶是 绿色的,红绿相间,清澈中透出几分喜气来。我暗中向韦哥竖起拇指,她倒完茶, 并不马上离去,只手并在身前,站在我们身后,这时喝着那茶就如同不是在茶亭里, 而是移到西湖边上,身后站的也不是她,而是一株婷婷的玉兰。 喝茶归来后,大家都夸韦哥找了个好女孩,我从文化的角度看去,那姑娘也确实文 静、可人,没有一点轻浮相,给我们讲茶经的时候,有来有历,不似小店里的茶娘, 讲起来像背课文。韦哥去茶社也更频了,回来每次都很兴奋,小伙子沉缅在热恋时 期容易充满幸福感。每天晚上在姑婆的厅堂里聚会都是韦哥分香烟。一包“飞马” 香烟分一遍就光了,加上白天去茶社,韦哥的花销大增,一个月的薪水都用不到月 底,但他依然很高兴,天天红光满面,似喝过酒一般。他与那女孩子的进展大约也 顺利,一天在市中心百货店门口我蓦地发现他们双双而行,韦哥见我扮了个鬼脸, 那女孩子却脸红得低下头去。我满心以为韦哥这段“茶缘”一定成功无疑。 然而,事情却出了意外的变化!某一天韦哥再去茶社,却没见到那姑娘,而且一连 几天再没露面,韦哥慌了,打听那位胖茶妹,说是回乡下老家去了,因为父亲病重。 “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韦哥心里纳闷。又等了个把月光景,那泡茶女竟是再也 没回来。终于有一天,韦哥再次去灵隐茶社,胖茶妹交给他一封信,说那女子前两 天回来了一下,收拾了行李就走了,因为是临时工,也不用办什么手续。只吩咐把 这封信交给他。韦哥愣在那里,慢慢打开那信来看:信中说她对不起韦哥,没打招 呼就走了,但实在是没办法的事:她父亲病重,需要钱治病,要人护理,她自幼是 同乡里一邻居青年订过亲的,现在人家要她回去过门,结婚后愿意负担她父亲治病 的一切费用。她无法面对韦哥,只有不告而辞了。但字里行间分明流露出她是十分 喜欢韦哥的。女孩子读过中学,一笔字写得还可以,只是有些潦草,似还有泪痕。 最后几句话写得很动情:“今生今世,我再也不能为你沏茶,泡茶了。只当你我的 情份就像那喝过的茶一样,渐渐地淡去罢,君心似水,妾心如茶。”好一个妾心如 茶!胖妹子端上一碗茶来,茶中有两颗红枣,二颗莲子,碧绿的新茶片片晶莹,在 水中像是刚摘下的一般,胖妹说这茶的名字叫“相思红豆”望着那碗茶,韦哥已是 泪痕满面了。 那天晚上,我陪着韦哥在西湖的长堤上枯坐,对着那些伸入水中的空置钓杆,听着 堤下水中咕咕响的鱼鸣,我无法慰劝面如槁木的韦哥,直到露水完全打湿了我们的 衣衫,才蹒跚而归。 听说韦哥回来后,大病了一场,直到秋天,才重新活泼起来。 一九九四年我去杭城,已是两个孩子父亲的韦哥约了我去灵隐旧地重游,走到当年 的茶社旧址,才发现那里早已改做一个游乐房,一伙安徽来的农民穿红带紫地为游 客抬花轿收钱,唢呐声响得古刹上空失去宁静,望着如织的游人,韦哥忽然回过头 去一声长叹:“年年花轿抬新人,不知旧人在何方?” 我愕然得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