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 我们青少年的时候,没有电视,当然也没有电视剧。在所有的表演艺术中,拍 电影是高深莫测的,可望而不可及,唯有话剧,与我们那些平民学生贴得很近,学 校里每年新年晚会都有一场话剧,是我们自编自演的。当然都是独幕剧,对于我们 这些爱好文艺的学生来说,那也足以过把隐了。我们的历史老师是个全才,图画、 书法都来得,尤其喜欢带着学生们演话剧,那一年元旦排的是《地雷战》(不是那 部电影),他演八路军排长,借来的灰军装,背着雪亮的大刀片子,好威风呀。一 位年轻女教师演妇救会主任,在台上十分逼真,给我安排了个小汉奸角色,额角上 还贴了块狗皮膏药,瓜皮帽是用牛皮纸糊的,涂上墨汗,串场的时候,我下到后台, 他正从化妆室出来,我突然发现,八路军排长的脸上印了个鲜红的红唇印!我说老 师的脸怎么了?他跑过去对镜子一照,刷地红了整个脸,忙用袖子擦掉上场去了, 在他后面的化妆室里,只有“妇女主任”一个人。那年月中学生尽管单纯,我也明 白了一二。不过那种舞台上的感受真好,虽说都是业余的,我后来下定决心要当一 名演员,确实同这些熏陶不无关系。 那时的话剧团真多,有军队的、铁道部门的、煤炭部门的,就连本市的大型企业, 也养活着个把全脱产的剧团、艺人。应该说话剧演员那种生活,在我少小的心里是 至高无尚的。只要有外地名剧团来演出,总爱千方百计弄票去看。什么北京青艺的、 上海人艺的,既便很远的云南边疆话剧团、北大荒农垦剧团,都同样充满吸引力。 记得看北京青艺演《蔡文姬》,主人公一出场时那巨大的黑色金丝绒大幕斜拉开一 半,形成一种无比悲凉冷寂的气氛,简直把我们这些小话剧迷震住了,至今依然能 记得“胡笳十八拍”那绕梁不绝的韵味。 大剧团来的时候,我们总是千方百计混到后台上去,哪怕能和那最偏的角儿说句话, 叫上一声“老师”心里也甜得了不得。每听到一个剧团走了,同时又带走了我们一 群人中的某某,那羡慕的劲儿,都有点酸酸的。 终于有一天,遇到了辽宁艺术剧院来招生,管招生的也就是两位老师,男的姓刘, 女的姓王,住在市话剧团院里,我就跑前跑后缠着两位老师形影不离,又是帮他们 买东西,又是帮着贴招生简章,还对前来问询的考生做招生宣传,俨然一副已是辽 艺的人的模样,临到末了,两位老师实在过意不去,说:“禾,你也朗诵一首诗吧?” 我憋足了劲,站在他们面前,朗诵了一首高尔基的《海燕》,浑身颤抖着,没等念 完最后一句,汗水已湿透了后背。他们大概不忍心对我刺激太大,临走那天竟没有 通知我,只给我留下一封短信:“亲爱的小禾:你喜欢话剧,这是很可贵的,但表 演艺术是一门学问,要下很深的功夫的,希望你继续努力,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我拿着那信呜呜地哭了。 我并不认为自己没有演话剧的天赋,只要让我穿上那庄严的服饰,走上高大的舞台, 一种神圣感就会同灵感与之俱出。埃及有篇短篇小说叫《纸王冠》,一位终生演惯 了国王的演员已经把自己完全沉浸于国王的威严中去了,当某一次别人替他演国王 时,他竟认为对方夺取了自己国王的权柄,一怒之下冲上台去将那位艺友打死…… 艺术的魅力足以使人达到疯狂的地步。 当我决心要走遍天下去追求艺术的时候,我又结识了几位同我一样痴迷的伙伴:一 位是某技校毕业后流落在家的李君,一位是某林区歌舞团归来的顾君,还有一位是 在本市曲艺术界已小有名气、常垫个场能说几段相声的赵君。李君遭遇同我差不多, 几乎碰壁了他遭遇的所有剧团,不过此后竟自己动手写了一部《屈原》,厚厚的一 叠稿纸,但这个剧本并没有为他增添多少本钱,他似乎有些灰心了,夜晚在星光下, 在我们那条街角上,趿着一双破布鞋,时常能听到他高声背诵屈原的《雷电颂》: “风呀……雨呀……”那中分式的头发和沙哑的声音使得我们不得不最后捂上耳朵, 我看着他突然想起老舍《龙须沟》中的程疯子,李君的悲剧最终是在黄浦江畔结束 的。他终于有一天一个人悄悄地去了上海,在某个艺术剧团被人将那一大叠剧本连 同他一起请出门外后,他跑到黄浦江畔大哭了一场,把那剧本连同所带的洗脸盆一 起放到江水中飘然而去。一个星期后从演员梦中醒来回到我们面前的李君已剪了头、 洗了澡,告诉我们他要到某厂办技校当教师去了。 我决心同顾君、赵君结伴南游,凑了一点很菲薄的路费三人登上轮船冒险去到上海, 但上海的那些艺术殿堂毕竟太高大了,走过淮海西路,延安西路听着音乐学院、电 影厂里飘出来那些悠扬的琴声和歌声,我们这些孩子立刻被自卑的心潮所淹没,没 敢造访任何一处艺术社团,却只钻进“大世界”里去看了半天杂耍,听着上海艺人 唱着“金陵塔,塔金陵,金陵宝塔十三层……”的莲花落,在黄昏夕阳中离开了上 海,而且不是乘车,只是徒步,因为我们的盘缠不多了! 从上海郊区真如南翔走出去,三个少年沿着铁路线在江南水乡田野上踏着月光赶路, 一下子使我想起中学读过的鲁迅的《故乡》,想起那月光下拿着胡叉的润土,多美 的江南夜色,那是我平生经历最美丽的夜晚之一。水塘里倒映着月光,结满了蚕豆 的田地里一阵阵清香袭人,我们三个人在蚕豆地里偷摘了一书包青蚕豆,想燃把火 烧熟了吃却又没敢,终于,我们走到一个小站,疲惫之极的艺术圣徒们登上了从上 海开出来的夜车。 当我们挤在车厢交接处睡得正香的时候,一阵查票声把我们惊醒了,两名乘警要我 们拿出票来检验,我们当然没有,于是,就在那个深夜,我们被赶下一个陌生的车 站,而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下起了小雨,站台外一排绿色的柳树在细雨和灯光中有 如一种神秘的仙境般的美丽,我们被乘警带着走进车站值班派出所,也就是在那一 刹间,我看清了站台旁的牌子上两个醒目的大字——无锡。许多年后,当我成为一 名作家,我曾为这个城市写过一篇散文《无锡——绿色的梦》,而最初的灵感,则 来自于那个夜晚。 乘警把我们交给派出所内一位值班女民警就走了:“没买票!”他只说了三个字, 站外列车的汽笛已在呼唤他了。 留下我们三个逃票的青年学生,在那个连小偷都很难找到的年月,面对着值班民警, 不啻像三个囚徒。那女警对我们充满警惕,先是要我们把所有的衣袋都翻出来,除 了我的学生证,似乎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了(其实我们把仅剩一点钱都藏在内裤里)。 她走到我们面前,将我们每人审视一遍,才坐到办公桌后开始询问,直到这时我才 看清楚了她的模样:白色绿沿的女警帽下是一张纯朴的稍带稚气的面孔,耳际后面 扎着那年代最流行的两根齐肩的小辩子,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大眼睛中那清澈的目光 同那种一般警察固有的职业性怀疑一切的眼神毫不相似——她几乎还是一个孩子, 至少同我们不差上下的年龄。 她问我们出行的目的,我们照实说了对神圣的艺术的向往和近似疯狂的酷爱,我说 我们都是话剧爱好者,这次远行是为了寻找一个能收留我们的剧团,我们不惜像当 年高尔基走遍伏尔加河那样去追求为艺术献身的理想……我甚至在那一时间还背诵 起了高尔基的诗篇,还故做老道地大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现实主义表演……顾君 和赵君也尽情地发挥了自身的特长,把音乐和曲艺说得天花乱坠……我发现在我们 的表演式的自白中,那女孩子的眼睛闪闪发亮,脸上不时绽开的笑容早已与她那严 肃的身份不符,一阵沉静以后,她竟说出一番我们意想不到的话:她说她也是刚刚 参加工作,在学校时也曾酷爱过话剧等表演艺术,她一直梦想着自己有一天能登上 舞台,但因为家庭生活困难,使她不得不早早离开校园走向社会……那真诚的语气 里甚至对我们这种近乎献身的精神,充满佩服……我们做梦也没料到会在此时此地 遇到知音,而且是同龄人间息息相通的心灵的碰撞!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去,我们 四个人(现在已经是四个人)谈得神彩飞扬,那个可爱的夜晚天空竟一直下着沥沥 小雨,而且自我们到来之后竟再也没有任何警报、事故、杂人来打搅我们!直到天 色微明,她才似乎从梦中醒来,那兴奋的双颊一直挂着红晕,使那张平凡的脸孔变 得格外美丽,她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和我们的遭遇,拿起我的学生证看了一眼, 恢复了矜持说:“你们这样乱跑是很危险的,现在社会上依然有些乱,如果你们想 返回,我这里有特签的临时免票,可以帮助你们回到北方滨城。”我们毫不犹豫异 口同声地说:“不!我们要继续走下去,哪怕爬也要爬到南京,那里会有很多艺术 团体,难道就没有一扇大门为我们敞开?”也许是我们一往无前的勇气和信心感动 了她,她毫不犹豫地打开抽屉为我们签了三张去那座六朝古都的免票。当最后一列 佛晓前的快车开进站来的时候,她亲自将我们送上列车……我们望着雨雾中那绿色 站台上,那个白色的身影,挥着手向她告别,直到消失的时候才感到一阵惆怅,仓 促之间意没有问起她姓甚名谁,只是在她偶然接过一个电话时仿佛听说她姓王或是 姓宋?这使得在许多年后我写了一篇《不老的江南》散文在无锡的一份文学杂谈上 登出的时候,依然记不准她的姓氏。与一个无比纯真而坦诚的灵魂在艺术殿堂的门 口错肩而过……而那个美好的夜晚却成了我终生最珍贵的记忆之一,犹如那位大文 豪妥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白夜》,美丽的东西总是那么匆忙而短暂,但那种流星 式的殒灭却在经历者心灵深处灼进了永不磨灭的烙印,直到今日这种华发满头的年 龄仍不肯忘怀,但人生中又有多少次这种巧合和心灵的震撼,即使那位女民警依然 健在,恐怕不也是同我一样满头银丝了吗?她还会记得那短短几个小时的生命进程 中同三位少年的遭遇吗? 她能理解和原谅我用《青春》这个题目来复述追忆这段往事吗? 苏学士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今夜的月亮,格外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