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上海朋友 我的上海朋友我有几位上海朋友,他们都是很善良又极普通的人。文革刚结束 那几年,我们北方细粮很少,许多人想方设法托人从上海捎点精粉和挂面,作为待 客和年节时的奢侈品。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通过在油码头工作的同学认识了三位上 海船员:为首的小顾老成忠厚,腼腆、话又少的小张偶尔还会脸红,开朗热情、说 起话来滔滔不绝的小江是三人中最活泼的一个。三个小伙子同在一条油轮上工作, 听说我想捎点挂面,他们一口答应,只是说一次不能太多,船上有规定。我满口称 谢,心里已经很满足。他们的船一个月来一次,靠了岸就打电话给我,我就去油码 头门口接。自此以后,我们家也有了令人羡慕的上海精粉和挂面了。时间一长,我 心里很过意不去,到了秋天,正是收苹果的季节,我托人从果园帮他们买了几箱新 鲜苹果,又红又大,他们高兴得很,说上海买起来要很贵哩。不久,住在陆家咀的 小张家里要造房子,我又托人从轧钢厂给买了点等外钢筋,相互帮忙的事多了,彼 此间也越来越熟,有一次我脱不开身去码头接货,正巧他们船靠岸后无事,就打听 着地址给送到家里来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到我家,妻自然十分高兴,做为家庭主妇, 自从有了这条跨海的“细粮补给线”,伊一直分外自豪,立即倒茶递烟,又忙进厨 房去张罗酒菜,经不住盛情挽留,他们终于坐了下来,船员都会喝酒,三杯下肚话 就多了起来,听着他们相互间叽哩咕噜的上海话妻一脸茫然,我忍不住突然插了一 句:“侬讲上海行话伊拉听勿懂的。”他们先是一愣,接着指着我问:“侬是…… 上海人?”“阿拉小格辰光蹲在上海。”我终于露出了自己的底细,宾主间爆起一 阵大笑,一时间,乡情,友情,融成一团,多年没有回过上海的我,沉浸在一种他 乡遇故知的欢快中,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啤酒,唠唠叨叨地叙说着那些连妻也鲜为知 晓的童年回忆。那天晚上,我喝醉了,竟不知客人是何时走的。 星移斗转,日月如梭,随着时间的推移,北方已不再缺少细粮,上海也满街都能买 到物美价廉的大苹果了,但他们三个人却成了我家的常客,只要船靠码头,必定会 到我家来坐一会,闲谈中他们会向我介绍上海发生的各种变化:从杨浦大桥的修建 到浦东新区的开发……结果是,越来越勾起我对上海的思念之情,“去上海看看吧” 他们一起邀请我,尽管知道我的老家其实不在上海而在浙江一个偏僻的小镇上,他 们纷纷为我设计南行的路线,并留下单位和家中的电话请我一定去上海作客,最后 说得连妻也动了心,于是,我决定南行,去造访我魂牵梦萦的上海。 然而,这次上海之行我竟没能见到我的船员朋友,他们的船临时接到紧急任务,沿 长江向内地送油去了。不过我与妻依然游了大上海,逛了南京路,外滩,又到淮海 路和四川北路去购物,还去浦东看了刚刚开业的八百半商城……回到大连以后,就 盼望着他们早点来我家,好同他们交谈对新上海的看法。然而,三个多月过去,他 们却一直没有来。 一直到了秋天,一个秋雨如泣的夜晚,刚吃过饭,就听到一阵敲门声,妻开门一看, 原来是他们!但却只有一个人,是那位最爱说笑的小江,一头雨水。我忙让他坐下, 递上毛巾和热茶。“他们呢?”我指的是小顾和小张,小江摇摇头,平日的笑容一 扫而空,很沉重地给我讲了以下的事情:三个月前,也就是我去上海那次,他们的 船接到沿长江航线送油的任务,跑了几个航程,这次返回的时候,船停在南通港。 大约是下午四点多钟,船员们都纷纷上岸逛街去了,小张管轮机,走的最晚,上了 岸回头一看,突然发现拴在船后的一条小艇缆绳开了,小船顺着江水向港外飘出好 远,小张水性好,也没招呼人,就自己脱掉短裤跳进水中,直游到小艇身边,眼看 着就要捞起缆绳,忽然一个漩涡卷来,人一下子就沉了底……待发现后抢救打捞起 来,已经不行了。小江红着眼圈讲完这段经过,妻早已泪水涟涟,我狠命地抽烟直 到烫着了手。脑际里,一直浮现着那个平静的下午,斜阳照在港口波光粼粼的水面 上,小张在漩涡里挣扎了一下就消失了的情景……。那一年,还没有长江抗洪这样 声势浩大的英雄群体,小张的行为能否够得上英雄我也说不清,但有一点,他是为 了那条飘去的小艇,那是国家财产。小江告诉我小张的妻子一年前就病故了,身后 只留有两个孩子,小顾这次留在公司就是专门协助处理后事的,所以只有他一个人 来了。我们一直默默地坐了很久,他临走时,雨还在下,我在冰冷的雨水中握紧他 的手说:“下次一定叫小顾来,我想念他。”话没说完,喉咙却已哽咽。 半个月后,小顾果然一起来了,他告诉我,公司为小张开了隆重的追悼会,还要追 认他烈士,留下的两个孩子,也领了抚恤金,并同意成年后优先进公司接班。他还 同时告诉我,他已调到公司保卫科工作,下周就要报到,这次是专门来同我告别的。 深秋的天气已经很凉,妻为我们烫起绍兴老酒,加了干梅和姜丝。我们默默地对饮, 却很少说话,一直到深夜。这次,是他们俩喝醉了。 小顾果然再没有来,小江又来了几次,但因近年来我频频搬家,最后连小江也好久 没有联系了。静静的夜里,我每每想起这几位上海朋友,心中就涌出一种难已名状 的思念,小张故去已好几年了,墓前的树大概也长得很茂盛了。此时,我只能遥隔 大海,向我的上海朋友们送去默默的祝愿,祝他们平安、幸福。 小顾小江,你们能听见我的祝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