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后面 舞台后面那是一个多雨的夏季。我结束了在工厂的心不在焉的游荡生活,终于 走进了一个剧团。那年头爱好文艺的青年人没有今天那么潇洒,当歌星、影星、模 特、主持人,想啥有啥。我们那阵子只有两条路:一是因循科班,报考艺术院校, 二就是报考文艺团体了。望着那些正统的或穿军装的文艺团体的招生报名处的牌子, 像我这样出身的孩子当然只能退避三舍,寻来找去,终于跨进一个本地三流剧团的 门槛。说是剧团,其实只是个地方戏团(潺潺故乡的戏种),那一年是文革前我们 这里文化氛围最宽松的一年,一些专业或业余的文艺团体纷纷粉墨登场,托起了文 革前最后的文化繁荣。我去的那个剧团在一个拥挤的小巷子里,主要是因为前面有 所市内二流的舞台,我的同学剑后来曾在那里大显身手。剧团的驻地,则是舞台后 面临街的几排小平房,上面说刚成立,将就先排戏,等有了好房子再安排。但好房 子直到文革炮响剧团解散也没有出现,文化人业衷的是自己的艺术,三十年代街头 抗敌剧团那么艰难都过来了,何况我们今天是新社会,红旗下。从各戏剧团体和艺 校调来的演员们对此并不挑剔,政治学习的时候,人人都表决心要克服困难排出好 戏来,向……献礼!我的工作是制作舞台布景、道具,也就是今天的美工或广告策 划。美工组地位相对比演员差些,仅那些盆盆罐罐又脏又臭的颜色就令人讨厌,所 以分给我们的房子是在街后面最角落的一排,屋子年久失修,时常会有雨水从天花 板里渗滴下来,下大雨的时候,我甚至不敢在厅堂里铺布画景,生怕淋了雨污了画 面。美工组有两位师傅,年纪都在五十开外,平日谈起行内轶事,他们都有一大堆 故事,但要画景,又觉得视力、体力都有些力不从心,我就成了他们最好的替身和 帮手。我从他们时而流露出来的对原来团体领导的不满和对昔日舞台生涯的依恋中 看得出来,他们是属于被从那些大剧团里淘汰出来的人。对于这个本没有多少重大 体材或历史题材剧目的小剧团,美工只需应付了事即可。但他们还是有一些自己的 绝活:比如用纸糊一顶皇冠,再贴金粘银涂彩描线,即成了一顶金碧辉煌的真皇冠 了。看见我羡慕不止的目光,老师们会很高兴地回忆起他们一生为哪些名角做过道 具。寂寞人生如果接近老年,回忆往事将是最美好的事情。(正如我现在)有一天 来了一个福建木偶剧团,因轻装简行没带美工,团里就让我们为他们画一幅广告、 几样布景。两位老师让我踏上梯子去画广告,他们关在屋里画布景,木偶戏不须大 布景,而且全靠灯光效果,两位老师忙了两天,画了几幅仍为兄弟团所不满意,结 果是到市里工艺美术厂借了几个屏风画来权充替代。但我的广告画比较成功,颧骨 很高,面目黝黑的木偶剧团团长拍拍我的肩头说:“小伙子,愿不愿到我们福建去? 我是非常欢迎的哟。”我笑着摆摆头,我有些舍不得这里的许多幼年同学朋友。现 在想起来,如果去了,我的历史也许是另一种样子。木偶戏很好看,看惯并演惯了 平日咿咿呀呀舞袖弄姿的演员和杂工们都挤在台边或台侧看戏,我这个后台打杂的 小孩子当然也不甘靠后,同那些平日不敢相近的大哥大叔大姐姐、婶婶们挨在一起, 闻着那些我从没闻过十分浓烈的香味、烟臭、汗气,自觉得十分亲切。忽然,我在 昏暗中看见了迸然心动的一幕:团里一位中年男演员正悄悄地从背后伸出手挽住另 一女演员的腰身轻轻抚摸,我惊慌失色地以为那位女演员一定会发作,谁知伊那张 美丽的脸上依旧笑吟吟地丝毫没有异样,我一阵惶恐,赶紧钻到一边人群里去了。 这时,我那位美工师傅突然气急败坏地冲进剧场里找我,并拖起我的手恶狠狠地将 我拖回美工室。还没进门,一股浓烈的焦糊气味已经冲鼻而来。原来,我光顾看木 偶戏,把放在火炉上熬的胶浆忘记拿下来了,烧糊了的胶浆溢得满炉边并差点引燃 了地板,师傅暴跳如雷训斥我,因为画了幅好广告就得意忘形连活也不想好好干了! 还说一定要报告团长把我打发了去。我自知有错惶然不敢吱声默默地任其训斥。这 时,旁边同美工组毗邻的服装组的门突然轻轻地开了,一个面容清秀的中年女人走 了出来,她就是于嫂,我们团服装组的临时工,既管理服装,又能修补裁剪,干得 一手好女红。她所以能长期留在团里,也是因为这手技艺,团领导图省钱,本来两 个人干的活全交给她一人了。于嫂见我狼狈不堪的样子,轻轻地对我师傅说“罗师 傅,算了,他还是个孩子呢,何必惊动团长。”说罢就动手帮我收拾起炉子来,可 真奇怪,只轻轻几句话,倾刻前还暴怒不息的师傅竟立即收敛了火气,一场风暴过 去,我也逃脱了一次劫难。于嫂的服装组就在我们隔壁,准确地说只是隔了一道玻 璃窗壁子,原是从美工组间出来的一个小房间,除了几大箱服装和一排放道具的柜 子,就只有一台缝纫机和一个裁剪熨烫台,服装组本来有组长,但那位组长兼着后 台监督,身份比我们高,除了取服装轻易不到后面来,因此就剩下于嫂一个人了。 于嫂爱干净,不仅是她那一身简朴的衣服一年到头无一丝尘染,就是整个房间也被 她拾掇得一尘不染。不仅如此,她每日还照例帮助我们几个老少爷们收拾外屋卫生、 生火炉、烫开水,她每天带饭在炉上蒸,把团里的餐票换成钱,用来补贴微薄的工 资养家糊口,会计看她人老实,也总愿替她办成这事。于嫂带的饭菜都很简单但却 很好吃,有一次她特意多带了几个玉米面萝卜丝馅的包子,蒸热后送给我们师徒吃, 说“尝尝,我包的不好,也没好菜。”然而,那仅仅在萝卜丝中放了一点虾皮的粗 粮包子,竟吃得我口水直流至今难忘。服装室里光线很暗,于嫂又终年大多数时间 坐在缝纫机前,罗师傅和刘师傅就把唯一一盏日光灯移到她头上,让她干起活来不 累眼。几个男人中间夹着一个女人(尽管我们团里不缺女人),而且又是这样一个 清静娴淑的女人,美工组和服装组的小天地里就有了一丝难得的温馨,特别是那些 没有演出的日子,剧场里的锣鼓声消寂了,团里的演员们上街了,我们几个人坐在 屋里,听着于嫂那边传来匀称的缝纫机声,望着窗沿下洒落的丝丝雨滴,似乎涌起 一种充满音乐的诗意。然而,这种平静的时日却让一件事情给打乱了。服装组来了 一位新人陈老师,曾是市里某大剧团的台柱演员,当年红及全省曾为所在的剧团剧 种撑起过半边天,却不幸在前不久的“四清”运动中说错话遭了厄运,就被下放到 我们团里来了,随同来的还有三句话:不准上台,不准教戏,不准参于导排。团里 只好安排他整理服装,好在陈老师演了大半辈子戏,对服装也算是绝对内行了。走 下舞台的陈老师依然风度不减,常穿一件米色的风衣,里面是很讲究的衬衫,的确 良裤子也总是裤线笔直,一尘不染,已稍见灰斑的两鬓修剪得十分整齐,头上浓密 的乌发也总是呈一派亮光。他一改原来服装组长对于嫂粗声浪气的口吻而十分谦和 平易,这使得于嫂常有愁云的脸上有了笑容,我的两位师傅同陈老师都是旧相识, 那种艺术上的认同,使得他们即使在陈某落魄时仍不减对他的敬意。闲暇的时候, 陈老师会坐下来,同我师傅回忆一些往事和趣闻,但无论谈到何人何事,他都以一 番宽宏大度的态度处之,我从没听见过他对回忆中的旧人哪怕是有过意见的人有何 苛言恶语,一口近乎纯正的北京话里充满了宽容。渐渐地,于嫂的房间里除了单调 的缝纫机声外还多了一阵低低私语声,陈老师坐在于嫂旁边,一面看着她踏缝纫机 一面唠咯,会坐得很长时间,陈老师说话有时也很风趣,每每还会逗出于嫂那轻意 不闻的一阵笑声。时间长了,我渐渐发现,于嫂清瘦白晰的脸上竟有了红润,原来 过于沉静的性格似乎也变得开朗起来。于嫂的丈夫是某运输公司的驾驶员,在一次 车祸中死去,单位给了一笔怃恤金,她分文不敢动,只说要存着供孩子长大读书用。 陈老师的爱人原来也是某剧团里搞文艺的,当年堪称得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但一次 参加全国性的文艺汇演后,那女人忽然同某地一位导演搅得难分难舍,最终是同老 陈办了离婚手续到那边去了。如此孤身的一对中年男女,在我们那个幽暗破旧的木 板房子里忽然找到一种相依相伴的感觉,尽管他们的文化层次不在一个基准线上, 尽管他们的阅历经验差之千里完全不同,但从他们那举手投足间的相互关切和心息 相通的情景里,我看到了人间另一种温暖和幸福。我的两位师傅开始时对发生的一 切似乎有些反感,有时故意会扔给陈老师一个冷漠的面孔,但每当他们看到于嫂在 盼望着陈老师到来时的那种急切心态,看到那个可怜又孤独的女人终于找到了一种 心灵和情感上的慰藉时的欢娱,他们又不忍心做任何破坏的事情了。反之,当陈教 师和于嫂在那堵玻璃幕墙后面谈得忘情忘景时,他们会故意提起提包推着自行车说 要出去办事,甚至把我这个小孩子也支使出去办事,将门掩上悄然离去,那一刻, 我发现我那两位并不令我喜欢的师傅的灵魂深处,依然闪亮着人类善良本性的火花。 时间一天天过去,陈老师和于嫂的事在我们那座小平房里似乎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于嫂利用空闲替陈老师改衣服。陈老师也暗暗替于嫂和她的孩子们买过几次衣服, 我的师傅们甚至悄悄议论,老陈的婚事将来怎么办?唯一担心的是他现在的身份不 好,正在带着问题下放改造反省,不要弄不好把这件事弄砸了。但事情果然如他们 所料,陈、于二人的迟暮爱情竟是一个悲剧结局。(二)事情是被一个人弄坏的。 这个人就是我们团里年轻的女演员芬。芬是新剧团组建时特意从陈老师那个大剧团 调过来的骨干力量,只有二十来岁的年纪却已有多年登台经验并堪称本市戏曲界姣 姣者。迄今为止,本市那些老字号的照相馆倘若藏有底片,那么在当年那些摆满厨 柜的花枝招展或军大衣下英姿飒爽的老照片中,就一定会有芬的芳容。芬聪明伶俐, 自艺校起就是尖子学员,到了那个市级剧团后,更是用力演练,加之一批老演员的 调教,不久就脱颖而出,成了该团青年演员中的拔萃人物。但芬是个有心机的女孩, 在那么一个高手林立的老剧团里自己身为晚辈想争上头角、头牌,至少还要再等十 年。韶华纵逝,青春千金,艺术生命的短暂更犹如流星忽去,她闻听市里组建新团, 尽管只是个三流戏班,但一想到个人前途,就毫不犹豫地报了名。芬和陈老师应是 老相识,一个唱小生,一个唱花旦,尽管年岁相差甚多,但同台搭戏时,仍是十分 般配的一对。芬这个人,误就误在心机太大,她总以为,要想把团内团外各派师门 的绝技,真传全学到手,除了自己用心以外,似乎还应该用点别的什么手段,于是 她就利用排戏的机会不断向陈暗送秋波,在文艺团体内孤男寡女之间发生一些什么 本是司空见惯的事,但陈老师毕竟是过来人,多年的磨炼加之人品所在尚有一定自 持和定力。然而,在一个节日的宴会之后,因为多喝了几杯酒,被芬扯拉着以要切 磋一段唱腔为由走上了幽暗空寂的后台,芬借酒意放肆地将一身轻软投入陈的怀抱…… 酒醒之后,被后悔、无奈所缠着的陈老师终究落入了被一个晚辈女孩牵着走的境地, 他几乎用尽全身解数,把平生所学都传给了芬。不知情的外人,还真以为这一对师 徒堪称得起本市演艺界的典范哩。然而,这种打掉牙往肚里咽的日子并没有完结。 某日,芬忽然不知从何处得知陈老师有一本祖传的古代戏谱,就无论如何要陈割爱 相赠,芬说得很好听:“这东西再送给我,我就真的成了您的衣钵传人了。”那戏 谱原是陈的家传至宝,从不轻易示于人前,几经考虑,陈老师拒绝了芬的要求,自 此,他们师徒之间所有情义被划上了句号。爱的情深会变成恨,况且他们还不是真 正的爱情,陈老师出事以后,已是该团青年骨干的芬没为他说一句好话,没想到冤 家路窄,这次老陈又被下放到与芬同一个剧团。那是一个雨雾茫茫的黄昏,我和两 位师傅因为天气都早已离开了工作室,唯留下陈老师与于嫂在服装室那盏白炽灯下 叙着如同缠绵的雨丝一样的知心话语。芬那天本没有演出,却临时应了某工厂业余 剧团之约请,前去为他们串一个折子戏。于是,临近天黑,她忽然急急忙忙赶回来 取服装,走到后院服装组那儿一看,门是虚掩的,里面有灯光,还有低语声,她轻 轻地推开门一看:只见于嫂正幽幽地伏在陈老师肩头轻轻泣泪,也许是触到了什么 伤心事,也许是悲叹自己命运多桀,那位善良的女人动情而不能自持,就依在了眼 前这位知心的男人身上了。芬清晰地看见了这一幕,铁着脸走进去,要了服装什么 话也没说,就走出了那个小房间,把一对惊慌失措的可怜人儿扔在了后面。以后的 事情可以想像而知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芬觉得于、陈之事有辱团风?也 许是她依然在陈老师身上留有某种能引起妒意的火花?总之,她找到团领导,一五 一十并稍加评论地汇报了此事。团领导班子紧急连夜开了一次会议;都是文艺圈里 的人,他们又很难找到于、陈二人的错处,一个守寡,一个离异后的独身,本是无 可非议,但考虑到陈现时的处境(几位团长都是陈的旧交),还是不应有什么差驰, 做了一个息事宁人的决定,解除于嫂的合同,劝其回家。其实那还用解除,于嫂已 羞愧得泪光莹莹不敢越出服装组门槛一步。临走那天,陈老师没有来送,据说躲到 哪家酒馆去独饮去了。师傅让我去送于嫂,于嫂含着泪把几天前赶着替我缝制的一 条筒裤(那年头也兴这种裤式)交给我,拐起她的一个小包袱,就离开了美工组, 于嫂的家在城市尽头接近郊区,家中有两个孩子,一位老母,我把他送到巷口,看 着她还噙着泪眼向后面寻望:我知道她在等陈老师,就安慰她说:“陈老师一定会 去找你的。”她却凄切地说:“我不盼着有什么结果,我自己不配,可他是一个好 人……”她终于走向车站,夏季已经过去,咋起的秋风中,我看着那个单薄又清瘦 的女人踽踽而行的背影,忍不住湿了眼睛。芬在团里更走红了,但芬却不是团里唯 一的台柱。这一点是芬自己也始料不及的。同芬一起出自艺校登台的还有一个蕙。 这是一个来自农村却很灵秀的小女孩,除了涉世阅历稍浅于芬以外,她的演技,扮 相几乎不亚于芬,芬是那种凭着志气演戏的人,心比天高,蕙却是那种用心去演戏 的人,情艺合一。几年下来,蕙的演技已不亚于芬多少,在团里堪称为一对“姐妹 花”。只是卸妆以后,芬仍然流光顾盼,光彩照人,而蕙却沉静得多,依然是一颗 暗香的蓝草。团里演出《白蛇传》,芬饰白娘子,蕙饰小青,票房指数直线上升, 剧场夜夜爆满。有一天我同陈老师在台下同坐,看着台上唱得宏亮连获掌声的芬问 陈演得如何,他笑了笑摇着头说“过了……有点过了”我当时不解,事后问他才知 芬把一个真情真意的白娘子演得有点矫揉造作了,他说那个角色如让蕙来演,会更 好一些。果然不久,团里排新戏《红娘》芬坚持以她的身份只能演戏中的莺莺,尽 管并非主角。而剧团编导组却考虑以她的性格气质演红娘更合适,争执不下只好排 了A B角,小姐和丫环随时可以对调,只看排演效果。结果是,从不敢与芬争高下的 蕙认认真真地演了一回红娘,把一个聪明、开朗、活泼、刚毅的红娘演得入木三分, 红遍了全场。芬打掉牙咽下了这口自己酿成的苦酒,但从此以后,她把蕙看成了自 己真正的对手,暗中交劲,一定要把她挤下来!舞台是真正吸引人的地方,每当锣 鼓点响起来,聚光灯亮起来,那台前台后至情至景的演出会让人忘掉一切烦恼和忧 伤。从寂寞的美工组跑到舞台上去看演戏是我最喜欢的事。但这一般都在师傅们下 班以后,去得多了,后台的同事们也都不把我当外人,递个道具,拉个布景,什么 杂事随口吩咐,一种在观众眼里分外荣耀的演艺人员的身份,使我乐于干那些杂活。 但有一次,却差点出了大漏子。就是芬和蕙同台演《白蛇传》。那次,一场武戏过 后,白素贞又要以长衫装束出场,换好装登台之际,她突然发觉自己忘了带珠链, 叫我赶紧取来,我从后面化妆台上取了送到台口,不知是她没留神,还是我没递好, 那串珠子一下掉在地上跌成无数亮点!我早已吓呆了,她花容月貌也变了色:“你 咋搞的,这又怎么办!”台上的云板已敲入正调,白娘子该上场了!情急之中,饰 小青的蕙突然从胸前将自己的那串链子摘下递过去“先给你,快带上。”“那你……” 芬有点迟疑,蕙却抓起旁边一串法海用的佛珠往脖上一套说“我带这个。”二人才 急忙走出边幕,就这样,小青蛇带着法海的佛珠演了大半场戏,不知是台下观众没 看出来,还是不好意思叫倒好,倒是无惊无险地演到结束。我刚把那散落的珠子拾 到一起,任后台监督的副团长已走到眼前:“怎么回事!”一脸盛怒,芬刚想说我, 蕙却已跑到前面:“都怪我,团长,是我碰掉了珠子。”副团长哼了一声,没言语 走掉了,我却吓出一身冷汗,望着替我担过的蕙说“蕙姐……你真好。”蕙笑了一 下,说“没关系的,以后小心点。”这次演出事故,就记在蕙身上了,我将那串珠 子拿到后院服装组,和于嫂穿了一个上午才穿好。但我却同蕙成了好朋友。(三) 芬的社会活动繁多,什么到厂矿演出,为领导晚会串场,在欢迎外宾的酒宴上清唱, 本就青年艺佳的她可算风光无限,而蕙却没那么多的应酬,除了平日演戏,或参加 全团的正式下乡到工厂演出外,其余的时间都呆在宿舍里,蕙的家在离城较远的农 村,生活清寒,我只见她父母来过一次,看完女儿演的戏后,蕙带他们去剧团对面 一家小吃店吃过饭,就送他们上火车了,听她母亲说,原来以为她能考上县里剧团 就已不错,谁知道竟一下子考到市里来了。二位老人对女儿的争气似乎很欣慰。有 一次,我到蕙的房间去,推门进去时,发现她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一样东西,走近一 看,是封信,她见了我,急忙把信藏在被子下面,脸色绯红,我并不傻,猜得出那 信的内容,就逗着她说“你不用藏,总有一天我会看见写信人的!”她急得更窘, 嗔道:“死小禾,你就会胡猜”其实我并非胡猜,我只是有点本能地妒嫉,我不知 我这漂亮姐姐的心上人是哪一位,假如是本团里哪个伪君子,岂不害了她?终于有 一天,我见到了蕙的白马王子:那是一名海军少尉,她同村的一位小学同学,青梅 竹马似的感情延育至今。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上,团里没演出,大家都放假上街去 了,我却要值班加赶一幅布景,刚铺好布景,忽然见后院朝宿舍那个门走进一名海 军上尉,那是一个真正的英俊青年,并不很高的个头十分匀称结实,黑里透红的脸 膛上有一双明亮诚实的眼睛,他一看见我,先是敬了个礼,然后问我演员宿舍在哪? 我问他找谁?他迟疑了一下才说出蕙的名字,脸上闪过一丝羞怯的红色。我立即明 白了,这就是蕙心目中的那个人。没等我将他带过去,蕙已经在屋里闻声跑了出来, 脸上是一片灿烂的阳光。不一会儿,蕙就收拾完毕同他一道走出了院门,那一对充 满青春活力的身影是那么令人羡慕。“回来给你捎好东西吃——”蕙回头朝我一笑, 就拉着男友消失在车水马龙中了。一个人最幸福的时光大概就是:一方面事业上稍 有成就,一方面生活中称心如意。蕙就处在那么一种境况里,无论是在台下台下, 饭堂里或排练室里,她都眉稍挂喜抑制不住快乐,团里知情的师姐师叔们,也暗暗 为之高兴,为之祝福。蕙的快乐很快引起芬的注意,每日累得筋疲力尽、浑身沾满 了荣耀的芬,虽然在人前或台后也常常笑声不断,但她却并不快乐。芬不明白像蕙 这样默不出名的小女孩何以能如此欢娱幸福,她对蕙这份平常人的幸福,由怀疑到 羡慕最后变成了妒嫉。蕙的海军少尉在潜艇上工作,一出海就是半月一月,很难得 回来一次,也只有几天的假期。蕙为盼着那几天的相逢几乎望眼欲穿,而芬却也每 每会在那几天的时间里给蕙制造一点麻烦,或是演戏配合出问题,或是生活小事不 愉快,致使蕙在与男友赴约的时候,总是情绪低落,快活不起来。她们俩平日住一 间宿舍,但家住城里的芬却很少在团里住,阴雨连绵的季节里,好心的蕙总会趁晴 天将芬的被褥拿出来一起晒晾,这本已是习以为常的事,但有一天芬晚上回来,突 然说她放在褥子底下的贰佰元钱没有了,贰佰元钱在那个年代不是个小数目,买一 辆最好的“永久”牌自行车还有剩余,蕙听了又急又慌,忙着在院子里找了一个晚 上,但哪里有什么踪影?丢钱的事在团里弄得沸沸扬扬,蕙愁眉不展莫口难辩,经 常独自以泪洗面,我忍不住走到独在房中饮泪的蕙面前说:“蕙姐你不用愁,我把 工资省出来咱们赔她的”。我知道蕙家境不优,每月都要往家里寄钱,这贰佰元钱 足够她四个月的工资的全部。蕙望着我真诚的脸抚着我的肩说“好禾弟,姐不能用 你的钱,姐自己会还她的。”蕙终于病倒了,发烧发热说胡话住进了医院,一连打 了三天针才清醒过来,我去医院看她时发现她又苍白又憔悴,昔日在舞台上那种梨 花带雨的风姿,全然消失。蕙握着我递过去的橘子忽然轻轻对我说,不要将这一切 告诉她的少尉,也不要让他最近来团里,少女怀春的心思是决不想让自己心爱的人 看见自己落魄的神态和憔悴的容颜,演艺界的女孩子就更是如此了,这一些我是在 数年后自己也有了恋爱生活时才感悟到的。我答应了蕙的请求和托付,决定到离城 百里的军港去等她那即将返航的少尉,我向团里请了两天假,去了军港住在码头边 上一个营房招待所里,通报身份是少尉的亲戚。披着一身浪花和风尘回来的少尉见 了我后大吃一惊,立刻问我出了什么事情,我说蕙让我来通知你她已去外地演出, 这几天不必去团里找她了。然而,天真的蕙和我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我的突然出 现反而将事情弄巧成拙,细心的少尉没有马上问我,而是请我吃了顿丰盛的潜艇级 晚餐,饭后,他领我到码头散步,突然转过向我说“究竟出了什么事,不要再瞒着 我了。”我窘迫无奈只好一五一十如实相告。第二天早上,他同我一起乘车返城急 急赶到医院,蕙一见到少尉,就泣不成声,不能自持伏在他肩上失声痛哭,过了许 久,等大家都平静下来后,我忽然听少尉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不行,就改行吧”。 蕙以为自己听错了话,当清清楚楚的几个字传入她耳中时,她突然仰面朝天,紧闭 上双眼,任一行清泪无声地流淌下来。而极出人意料的是,芬竟然在这个时候来探 望蕙!她一进门就是满口对不起,满脸陪笑陪不是,说是她的钱已经找到,是放在 家里记错了地方冤枉了小姐妹!她带来了大包水果、饼干、罐头,总之只要能拿动 都带来了,我和少尉被这突然的意外惊得口瞪目呆,我分辩不出芬是真的放错了钱 诚心来道歉,还是在团里因为这件事渐渐引起公愤,惧于压力赶紧想法收场。总之 芬抱着啼笑皆非的蕙亲姐妹长、亲姐妹短地说了半天,那般亲热劲好像她们之间从 来没发生过任何事情。少尉归队时是芬主动去送的,他们出去走了很远,谈了很久 很久,回来后芬解释说,我总得向人道个歉啊,把人家女朋友急出病来,这要是影 响了你们将来的关系,我可怎么能担当得起?几年后,我在一个大剧场里看芬主演 的样板戏《沙家浜》,我立即想起,芬似乎在当年就已俱备阿庆嫂的口才和手段了。 事情虽然烟消云散,但经过这次打击的蕙在舞台间再也没有了昔日的欢笑声,替而 代之的是更多的沉静、寡语,人间有些东西真能改变人的性格,特别是在青少年时 代。一个月后,接到调转另一海军基地的少尉给蕙来了一封长长的信:内容大致是 劝说蕙离开剧团改行干别的工作,如果蕙能答应,即使走到天涯海角他也永远爱她! 蕙读了那信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没出门,双眼红肿,表情呆滞,连我见了也大吃 一惊,我知道蕙视自己的事业如生命,在爱情和生命中间选一条岂不难煞了她。蕙 一直没有回那封信,但她演戏时的精神却大不如以前了,忽而神情木呆,忽而动作 生硬,有时甚至还会忘掉唱词……只好退下来担任一些不重要的配角。至此,蕙芬 连袂出演的岁月永远结束了。团里领导终于找蕙谈了一次话,视艺术为生命的蕙痛 哭失声,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剧团,最后,经过师叔师伯们反覆做工作,才答应了 回艺校当一名教师教戏去。蕙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暮春,这是继于嫂后第二 个我最亲近的人离开了剧团,艺校离剧团不算太远,一辆拉布景的小货车就可以把 蕙和她的行李送了过去。临走前一天,团里开了欢送会,芬眼泪汪汪地走到蕙面前, 搂着蕙的肩说着她们多年的姐妹情,蕙却依然表情木呆没有反应,这弄得芬十分尴 尬下不来台,最后是团长走过来敬酒把场面遮掩过去。我和蕙握别的时候,飞舞的 杨花飘落了她一头发,我说蕙姐你弄弄头发那上面有花絮呢!她惨然一笑说不要紧 的,我已不再登台演戏,头发也用不着那么讲究了。我蓦然发现,她笑的时候眼角 上竟泛起了一丝浅浅的鱼尾纹!一个不到二十五岁的姑娘已走上了她人生的下坡路。 蕙就这样走了。过了不久,陈老师也被原剧团招了回去,他和于嫂的事有无结果我 就一无所知了。到了那年秋天,团里奉文化局命令裁减人员,我虽然签了合同,但 仍然只比于嫂那样的临时工多了个合同而已,当然也被列在裁员之内了。已经不十 分景气的剧团又苦撑了一年,到文革炮声隆隆之际,就彻底解散了。所有的人员都 被分配安置到别的剧团或工厂、矿山、商店去了。许多年后,我带着一定要报考艺 校的小女儿,走进艺校那颇熟悉的大门,在一片排练讲习声中,我突然想起了蕙, 顺便问一个头发颁白了的老教师,她迟疑了一下说“哦,她早就随丈夫调到南方一 个海军基地去了。”我释然,那位少尉总算没有辜负她。整个文化革命期间,芬都 是一个十分活跃的人物,她倒没参加什么造反派,只是演出频凡,风流透顶,她把 自己艺术的峰巅同当时革命的洪流有机结合得十分完美,她演的样板戏当时几乎家 喻户晓。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90年代初的某一天,她已经不再演戏徐娘半老嫁做 (外)商人妇了。她见我时露出一种等距离的姿态,好像我们从没谋面只是初次相 识,她要办的一些有关外事的事情我都介绍他人帮了忙,但她不久离去后,却给某 个替她担保的单位留下一大堆麻烦,致使两位领导为此写了检查。最难忘的是几年 后我被包着手上铐子从轮船押回来登上码头的那刹,美工组的罗师傅大概去接亲友 突然看见了我,惊呆之余,他竟走上来将我即将掉落的大衣往肩上提了提,朝押送 的两位笑着说“一个老熟人,这孩子,没想到……”我噙着泪花一言没发走出了码 头,远远地罗师傅还在长廊尽头望着我。呜呼,人世沧桑,转瞬百年,多少梦里伤 心事,醒来却是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