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离之悲 作者:禾豆 多年前曾有一位青年学友问我:何为黍离之悲?我不假思索,顺口答道:对 兴亡的感慨罢。遂又觉得不妥,加了一句,你还是翻翻宋人姜夔的词吧。果然, 他手中握的正是姜白石的《扬州慢》[ 淮左名都].“……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 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在这 里,春风十里扬州路,已被兵燹焚尽,留下的,只有无声的冷月,凄切的画角, 荒废的山水,孤独的芍药花。诗人怀念她昨日的繁荣,感慨眼前的凄凉,两相对 比,就成了黍离之悲。 有几千年朝代更迭历史的中国,凡故都名城少有不遭兵火战乱的,扬州如此, 南京如此,长安如此,洛阳如此。但扬州确曾极尽繁华,晚唐大诗人杜牧,就多 次在扬州吟风弄月,做尽风流梦:“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二 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啸?”杜牧阅尽鼎盛期的扬州,是扬州孕育了杜郎 的浪漫情怀,牵动诗人无限灵感。晚唐的社会,虽说已开始凋蔽,但扬州经过几 百年的经营和积累,已富庶繁华得名扬海内。那位高僧鉴真,就是在扬州乘船东 渡,几经挫折,终至扶桑。歌舞升平的扬州,是唐代经济文化繁荣的一个缩影。 姜夔以前的文人写到扬州,无不是春风、春色、春光、春水。那时候,扬州 是春天的象征,杜牧就是在那么一个明媚的春天走进扬州的,他信马由缰,走遍 了二十四桥,瓜洲渡口,吴公台、大明寺,然后慢慢走向竹西路,登上珠帘漫卷 的翠楼,挽起久以等待着他的倩女,去做他的扬州梦去了,杜牧笔下的扬州,是 春风十里的扬州,是笙歌达旦的扬州,是珠玑盈市的扬州。仕途失意的杜牧在扬 州能往得很潇洒,诗又写得很飘逸,大概要得益于包围在他身边的那些歌女、妓 女,缠绵的情愫,使得诗人诗兴大发,匆匆的离别,使得诗人对扬州更加眷恋。 然而,同是羁旅闲愁,相比起百余年后,同样沉缅在秦楼楚馆的柳永,杜牧则洒 脱得多,旷达得多了,他没有像柳永那样痴情,“奉旨填词”坠入花丛。连死后 还要妓女们为之送葬。杜牧毕竟是大诗人,他没有因为留恋扬州而甘居于淮南节 度使牛僧孺的幕府生活,终于十年梦醒重返仕途,再展其济世之才,到黄州、池 州去做官去了。扬州,就永远留在诗人美好的回忆中了。 姜夔的运气要比杜牧差得多,相距三百多年的扬州城早已黯然失色。“靖康 耻”以后的南宋朝庭对金人步步退让,本是举国经济文化中心的扬州一下变成了 南北交界的长淮边塞,金兵一次又一次袭击烧掳,把一座繁华似锦的扬州洗劫得 只剩下满城瓦砾。荒烟蓑草中,再没有了昔日的翠楼红袖、花前明月。箫声,被 凄切的画角声取代,笙歌,被寒鸦的哀鸣更替。秋水呜咽,长桥冷芜。扬州已是 一座战时的空城。姜夔,就在那么一个雪后的清晨,西风瘦马布衣青衫来到扬州 的。本来就置身于飘泊无定之中的诗人,望着满眼荒草废墟,悲从中生,哀于心 起,禁不住写下了《扬州慢》这一千古名篇。诗人慢慢地走着,寻找着当年杜牧 的踪迹:竹西亭边,二十四桥下,那里还有昔时风光。“杜郎俊赏,算而今,重 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不错,即使杜牧活到此时,也当 然被眼前景象惊呆,大诗人再也不会有“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的意兴了。扬州破败了,破败在荒淫无能的南宋小朝庭手中,破败在一大群 贪生怕死的文官武将手里。姜夔是来为她唱一首晚歌的。他没有像杜牧那样,依 红偎翠,春眠不晓,他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在斜阳陌巷中,留下了瘦马枯 缰的长长身影。留下他这首《扬州慢》。那一年,他正22岁。 周朝大夫怀念亡败了的西周王朝,是从废弃的宫院里长满黍麦荒草而生出悲 情的。然而沧桑易变,世事难料,从杜牧去到姜夔来,三百年间扬州兴败衰荣, 又怎一个黍离之悲可以了得?还是站在石头城上的刘禹锡说得好:“旧时王谢堂 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历史总是要前进的,不是在王朝更替中前进,就是在 人民革命中前进。姜夔伤感过的扬州,今天又有多么繁华! 当你登上城东康山,遥望大运河上百舸竞渡,樯橹相接,汽笛交鸣,朝辉夕 映的万千气象,你还认得当年的淮左名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