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风鸽 作者:禾豆 画家一夜醒来,忽在鬓边发现一根白发!才三十几的年岁,白发只能意味着 忧伤。 画家忧伤么?才落下帷幕的个人画展,是一片红色的暧调:流金岁月,西山 红枫,尽抹天际红裳的晚霞画家,原来喜欢红色,他的三十多个春秋,像一团火, 燃烧着一腔灵感,无限灿烂! 但是,有心人会注意,在画展的末端,有一幅画:灰色的天空,白色的背影, 娉娉婷婷,宛如兰草,风荷。背影旁边,有一只白色的风鸽,鸟儿的眼神,透着 淡淡的哀愁。 画家的白发即生于斯,长于斯。 那一年,画家出发去写生,画尽了长城的霜雪,大漠的孤烟。石窟,栈道, 都留下画家的脚印。终于,画家披一身烟雨,下了江南。 江南好大:洞庭碧波,漓江春色,黄鹤楼头残照,富春江畔渔火,画家获得 一个丰收的季节,走进一个成熟的境界。 也许是对艺术的狂热追求,也许是苦行僧式的风餐露宿,画家终于病倒在异 乡: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那已是秋天里的事。 问诊的是位同画家年纪相仿的青年医生,热心,细致,安排画家住进了医院, 本来仅是一次偶尔风寒,也许因为积郁了多年的劳累,也许是太多的心血都献给 了画作,引燃的竟是一场如同野火一样的大病!病人发着高热,昏迷不醒,煎熬 了五个昼夜,醒来时,人已瘦得如柴。 “要不要拍一个电报,或者电话?” 一直守在床前的医生问他。 画家摇摇头。凄凉地一笑,画家没有亲人。朋友,都在北方,正忙,不必打 扰他们。多年来陪伴他的,只有那个画夹,写生凳。他伸出枯瘦的手,抚摸着挂 在床头的画夹,已经褪了色,污痕斑驳的画凳。 高烧已退,不必再住院治疗,但大病初愈的画家,还须调养,宾馆、旅店对 他都不合适。 “不如住到我家去,家里闲房多着呢” 萍水相逢的医生,真诚相邀,画家湿润了双眼,从那刀削一样的额头,乱发 间,渗出细汗,这般难却的盛情,温暖了画家荒草一样的心。 画家答应了。 医生的家,在古镇西头,一座青瓦粉墙的旧宅,却干净得一尘不染。门前是 依依的流水,一座斑驳的石桥,古色古香。 画家进入了一个新鲜的世界。 医生独居,家有老母,妻在国外研修,也学医,这是一个良医世家,间或书 香门弟。画家住进了临后院的一间厢屋,从竹编的窗孔中,能看见后院的花草, 青苔,枯石和院角上几株开败过的残梅。 画家心旷神怡,平生没有一间如此的画室。但画家依然虚弱,夜里常常梦醒, 冷汗淋漓,医生说需要补。买来莲子,桂圆,西参…… 一个周末的清晨,全家人正在早餐,忽然门外响起一个清泉般的声音:“哥! 我买到了一头甲鱼!可叫那位画家老师补身子呢!“珠帘响处,一张清秀的 脸庞已呈现在门边,黛眉,凤眼,薄薄的唇巧小细润。一见到画家,那脸即变得 绯红。 见画家一脸惊愕,医生忙介绍:“哦,这是小妹,我让她买甲鱼,她果然买 到了,小妹甲鱼烧得好,你在医院病中的时候好几次甲鱼汤都是她烹制的。” 画家一阵忐忑,但很快就沉浸在全家人杀甲鱼,蒸甲鱼的欢快里。医生的妹 妹卷起袖,熟练地清理着鱼杂,一双细嫩的手臂,在水中浸得微红,医生的母亲 在小泥炉上置好汤锅,用扇子轻轻扇火,医生同画家并坐在厅前滕椅上,看着她 们忙碌,望着灶厨间飘出淡淡的烟雾…… 画家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承享这种天伦之乐了。 自此以后,医生的妹妹间或者来,或带一串黄鳝,或提一篮母鸡,都是补益 之品,也都是她亲手烧煮,然后全家一起吃饭,她坐在画家的对面,因之总垂着 眼睑,只有在笑的时候方迎目而盼,微红的脸上会泛起一个浅浅的洒窝。透过饭 菜香气,只尺之间,一丝画家似乎还能闻到她鬓发间传来的淡淡的桂香。 但更多的时候,画家却从她眉宇间看到一丝隐约的哀愁。 画家终于可以重新作画了。身体渐渐恢复了元气。大大小小的画幅摆满了小 屋,医生母子观后赞叹不已。但更多的是他的小妹,常常留连那些画幅前,凝视, 深思,良久不去。 “A 大哥,你画的真好,去那么多名胜古迹作画。想必一定很艰苦。”她已 经不再称老师,而改叫大哥。 “画到用心时,也不觉得累,只是不知不觉中人已老了。”画家望着镜中自 己病后的尊容,感慨无限。 “我听人家说,艺术家永远是年轻的,至少他们的心灵是年轻的。”她淡淡 一笑,突然说出一句很哲理的话,并轻轻挽起落在耳际的一缕头发,画家忽地发 现,那乌发中,竟有一朵极小的白桂花! 几天以后,从医生母亲一次闲谈中,画家知道了她的身世。 “这孩子说起来真命苦,嫁了在部队的高中时同学,没想到转业回来又上了 江船,结婚三四年,就没在一起住过几天,去年冬上,那船去武汉拉煤,正赶上 枯水季节,航路窄,让一条大船给撞沉了,结果人是捞上来了,可早就不顶事了 ……” 原来如此! 医生有一个新寡的妹妹,一个更值得人关爱照顾的人!而他们全家,包括她 自己,视画家为孤独的弱者,把全部的关心都给了他! 他开始努力使她快乐,常把她买回来的鱼虾画成画,吃饭的时候拿出来,放 到她面前令她开心畅怀大笑,有时也画一些门前院后的小景,对她说权当拍了照 片留做纪念吧,看着她常锁的眉头有了喜色,画家觉得无限宽慰。 他也有时请她陪同去镇上集市,画那些挑担推车接踵摩肩的熙熙攘攘人群, 画那些鲜嫩碧绿的青菜,白藕……画家一生孤独,他懂得医治孤独者心灵的创伤, 就是要不断用充实的生活去填补。 一次从集市归来,天已黄昏,他们走过一条小巷,她突然指着一处院门, “这是我的家,进去坐坐吧。”画家颔首,随她而入。 那本是一间新婚的居室,但却是显得有些凄凉,小小的厅堂间,沙发、橱柜 依然簇新,只是没有了几丝生气。在橱柜上方,放着一张黑框照片,那就是她的 丈夫,一个恪尽职守的船上舵手。 橱柜的另一面摆满了书,画家轻轻地抚着那些书问:“你在读书?”她说她 已自学完大专,现在有时读点外语。“读书是我现在唯一的寄托了。”她轻轻地 叹了口气,阴冷的墙壁都发出了回声。 暮霭已经降临,从窗纱里透进来的光就更加疏淡了。 画家想冲过去,对她说:“你不能这样!把自己关在故人的牢笼里,你还年 轻,有自己的生活!”但话到嘴边,却变了内容:“你很爱他,是吗?” 她无语。 画家第一次觉得,他遇到一个比自己还难以拯救的灵魂。 这时,窗外屋檐下,忽然响起一阵鸽鸣。“哦,我的风鸽回来了。”她推门 出室,画家随后,屋檐下的鸽屋里,一对白色的风鸽正在亲昵地衔羽。 “这是一对生死伴侣。有一次,是个大雨天,那只雄鸽没回来,雌鸽就在窝 里叫了一夜,直到天明,雄鸽从蓝天飞下来,她们方一同飞出去。那晚上,我也 一夜没睡,听着鸽子叫,屋檐下的雨滴声,不知怎地就哭了,天亮时,枕巾还是 湿的……” 她突然止口,淡淡一笑,“说的太多了,时间不早了,妈和哥都等我们吃饭 呢。” 回来的路上,画家无语,只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画家终于要走了,镇外天边上飞过了最后的雁群,河边也结起了今年第一场 霜。 离别是激动人心又撕裂人心的事。画家一生经历过无数次离别,但却从没有 像这一次那般凝重。全家人都忙碌着为他准备行装,画家在这里住了两个月,他 知道,所有的情意是不可以酬谢为计的,他把所有的画幅都留在那里。医生拿起 那些江南烟雨式的作品说“这怎么可以?你可是空手而回啊” 画家笑了,“他年我会再来。”画家背起行囊走出院门,一个踏遍天下的人, 又要开始他新的行程。 “请等等”忽然,一个清清的声音,那是医生的妹妹,只见她匆忙跑进里屋, 拿出一只早就准备好的鸽笼,那里面,是两只白色的风鸽,用同主人一样忧郁的 目光,注视着周围。“请把这个带上。”她把那鸽笼递到画家手里。 画家默然,慢慢抬起头注视着鸽子的主人——那个娉娉婷婷、鬓角上束一朵 白花的少妇,此刻,那一双浅浅的眼窝里,正溢着一汪湛蓝的泪水。 蓦地,她转身跑进屋子,再也没有出来。 医生为画家提着行囊,送到镇边渡船埠头,突然,他站住,对画家说:“我 有一个冒昧的请求,不知该如何说起……你是否可以把我妹妹带走?这些年来, 你是第一个使她如此快乐的人,你不必马上回答我……” 画家没有一点惊讶,只抬起头看着医生。 “你是不是很爱你的妹妹?” “是。” “我也是。” 画家登上船头,向岸上的医生远远挥手。 回到北方,朋友们已为他张罗这次画展,画幅里面,有塞北,有大漠,却没 有江南。 “等一等”画家延期了开幕的时间。 他躲进画室,昼夜不眠,画了最后这幅画,陪伴他的,唯有窗外檐下那对风 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