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魂 作者:禾豆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他已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颜色。天空是灰的,高楼是灰 的,街上的人流车马也是灰色的,连医院楼顶上那个巨大的红十字,也是灰蒙蒙 的。救死扶伤变成了无力回天,血红的十字失去了光辉,而这一切却正残忍地扼 住了他23岁的生命。 一个灿烂的年华! 他深深吸一口气,空气潮湿而冰冷。 昨天晚上,当他在那架巨大的钢琴上按下最后一个音符,全场雷动的掌声震 得金红色的天鹅绒大幕轻轻发抖,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片潮红的光芒,双肩不由 自主地颤抖着节拍,他站起,行礼,接过一大束鲜花,献花的是位比他还要年轻 的女孩。 他满足地笑了。 这也许是他最后的光环,只是结束得太快了一点,像晨光中隐去的昙花,从 开始到凋谢如同流星飞过。 但他感到了成功的慰藉,他抱着鲜花,朝台下人群中寻找,终于找到那张温 馨的脸,那双清澈的明眸。 他看到了那个会心的笑容,那么甜美,充满爱抚,他醉了,希望时间就此凝 住,生命冻结在这一刻。 一个月以前,他就接到医生的通知,必须进行一次全面检查。 “你的肺好像有问题,你吸烟吗?” “不”。他摇摇头,不过他偶尔吸过,十分罕见的时候。 “那你一定十分疲劳,这个年龄,不应该的呀!” 医生摇摇头,是叹息,是诧疑,有些怀疑自己的诊断了。“你必须马上做全 面检查,至少是肺部。” 他没有接受医生建议,他正在准备这场演出,他已经疲于奔命,筋皮力尽, 但他像一条拉到极限的韧带一样,希望自己能坚持完成这场演出,为了自己,也 为了她。 刚才在台上弹的,是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之六,一阵轻扬的节奏过后,紧 接着就是暴风雨一样的合声。他抖动着肩头,拼命用力将十指敲动琴键发出狂飚 一样的弦律,琴声如同天雨,撒向四方,飘落到台下,整个大厅,很远很远,经 久不息……他觉得自己的心和全身的血液,也随着这琴声飞洒出去了。 今天上午,他拖着如荒草一样的身体,来到医院。 检查过后,医生问他“你没有家属同来吗?” 他摇摇头。他的亲人都在外省,一个很远的城市。 “你需要住院,做手术。”医生从厚厚的玳瑁眼镜后面盯着他,仿佛在看一 张奇怪的图画。 他明白了。 吃过午饭,他去找一位当医生的高中同学,递上刚刚拍过的片子。 对方一阵惊讶,凝重的神色里充满惋惜。 “你同我说实话,我不想惊动远方的父母。” “你是A ,而且已是后期。”老同学极不情愿地吐出这几个字。 “还能有多少时间?” “三个月左右吧。” 人世间最残酷的声音,恰恰是对他而言。 大约是13岁那年,他在一位私人钢琴教师那儿完成了初级钢琴学业。“你已 经考得九级了,我没能力再教你。”那位老师是个忠厚的人,自己虽然平庸,却 看到了学生的才华,“你很有前途,找到名师指点,将来不可估量。” 他访问了许多琴师,包括院校里音乐系的教授,他们听完他的演奏,摇头叹 息,从技术上他们已无法再向他传授更多的东西。 一个夏日的雨夜,他去参加一次音乐晚会,那是这个城市盛大的服装节的第 一个音乐晚会,在宽敞的体育馆里,一个搭得很精致的舞台上,一个又一个音乐 节目使演出渐入高潮。突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曲名——“请听,肖邦钢琴协奏 曲《E 大调夜曲》”。 主持人轻轻地一颔首,从舞台深门走出一位身着白色纱裙的女子,走到琴边, 坐下,按动琴键。 他听到了毕生以来第一次最美的琴声。 那是一曲仙乐,自天而降,变成霓裳轻舞,变成潺潺流水,变成心中荡漾的 月光。把全场上万颗心,带向遥远的它乡…… 琴声逝去,全场哑然无声,俄顷响起暴风雨般掌声。 他一直注视着那像一朵白莲一样坐在琴边的女子。演出结束,雨依然下,他 守在后台出口,冒雨等待。 她终于走出来了,不是穿着白色长裙,而是短袖T 恤,光润的手臂,洋溢着 青春的气息。 “姐姐!你教我弹琴好吗?”他冲过去,在雨中拦住对方。 他们在雨中对视着,雨水顺着他幼稚而单纯的脸庞流下。 她笑了,如同轻狂的风雨中绽开的丁香,温馨、可爱。“好吧!”她给了他 一个地址。 那是一座在海边的小木屋,半个多世纪的风雨把屋顶和墙基都打磨得锈蚀斑 斑,在它风光的岁月里,可能住过许多同样风光的人物,但现在是她。这是她早 逝的父母留给她唯一的财产。 小木屋有一个临海的阳台,他第一次去的时候,从大海中升起的太阳正把阳 台照得金黄。她就站在那束阳光里,同阳台上的一盆野菊花靠在一起,金黄的菊 花和金黄的阳光把那个娉婷的影子罩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光环。 他几乎忘记了提学琴的事,只对着那金色的倩影发愣。 她开始教他弹琴,“我怕教不好你,我自己也才是个学生哩。”她笑着听完 他的试奏,她说的是实话,她刚从音乐学院毕业,当一名中学音乐教师,正在攻 读研究生。她只比他大九岁,才刚刚脱下大学生的制服。 每个周末,一放了课,他就直奔那海边的小屋,只要坐到那架钢琴前,双手 触到琴键,他就神思飞扬。弦律,从他指缝流畅得像一泓清泉。她笑了,心想这 痴恋着钢琴的少年,将来会有一个多么美好的前途。 她从心里接收了这如同小弟弟的学生。 秋天的黄昏,天边挂着绛紫色的流云,她坐到琴前,轻轻按动琴键,这是贝 多芬的《月光曲》。他依在琴边,看着那十根如同葱白的手指像魔影一样地跳动, 听着那落霞般飘忽而去的琴声,他醉了,“你弹得真好!” “弹琴,不是用手,而是用心,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她蓦地一笑,如同 晚霞一样灿烂。 “我现在就懂”他默默地说。望着琴台上那一束白色的玫瑰,散出如同她头 发间一样的馨香。 他在她身边学习了三年。 “你应该去考音乐学院了。”中学毕业时,她对他说“没有深造,是成不了 大气的。姐姐只能教你弹琴,却不能教你每一个音符的生命所在,没有生命的音 乐,是死亡的音乐。” 但他眷恋着这三年中的每一个黄昏、清晨。 记得是那一次,她正谈男朋友,他去小木屋时,常常扑空,静静的窗子里, 没有了往日的灯光和琴声。焦虑、沮丧,甚至是妒嫉,吞噬着他的心。 终于有一天,他固执地等在窗外,依着阳台,直看着大海上慢慢升起夜雾, 在潮湿的海风吹拂下进入梦乡。醒来时,她已站在身旁,轻轻地笑着,无可奈何 地摇着头。一摸他的手,滚烫。 他发着高烧,就在她的小木屋里,梦呓中的每一句话都在呼唤她的名字。她 噙着泪花,轻轻地吮着他额头的冷汗说:“再也不了!姐姐再也不会离开你……” 病好以后,她已和那位男友分手。 从此,人们所见到的,只有这对形影不离的姐弟。 在她的劝说下,他终于读完了四年音院,忍受着离别的痛苦,忍受着思念的 煎熬,在这个深秋的黄昏,回到了日夜梦想的小木屋里。 那是一个渴望以久的黄昏,重逢的喜悦、温馨洋溢在小木屋每一个角落,她 为他做了最可口的饭菜,“快补补四年的亏欠”她笑着说。在阳台前,餐桌上, 初升的月光悄悄泻进来,皎洁如水。 “来,庆祝一下你的成功!”她斟满一杯红酒,递到他面前…… 突然,他用力抓住那递过来的手:“姐,我终于回来了!我永远也不和你分 开了。” 她的脸如同那葡萄酒一样红! 这是他一直梦想着时刻!他要和她在一起,哪怕地老天荒,哪怕世界末日。 “你还小,还有自己的前途,你守着我?这算什么?”她突然从梦中醒来, 恢复了长者的姿态。 “我情愿,我喜欢你,许多年了,我早就要说,我要和你结婚!”他近于疯 狂,却终于说出了自己心里话。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打在他的脸上,痛在她自己心里,她已泪下如雨。 “你为什么不承认,为什么不敢承认?!你至今也没有找男朋友!你为什么 要自己欺骗自己!” 他几乎是嚎哭着奔出了小木屋。 他再也没有回去,一连几个月,把自己关进琴室,用近于残酷的训练,准备 着这场音乐会。 现在,一切都将结束了!来得那么快,又去得那么短暂。然而,人生何须漫 长,只要有一次短暂的燃烧,便胜过平淡无数。昨天晚上,他看了她那明显消瘦 的面颊,无穷兴奋的笑容,他已经十分满足。 他住进医院,要求医生对外界封锁一切。 但她还是知道了病情。她来到医院,扑到床边,像一个姐姐一样痛哭,更像 一个恋人一样痛悔。 “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害了你……” 他伸出青色而灰白的手,抚摸着她的秀发。 她要变卖掉一切,为他治病,鼓励他重新回到琴边。 他摇摇头:“不必了,不要做徒劳的牺牲。”请医生把那照片给她看。 她守着他,日日夜夜,如同最亲的亲人,连他的父母也为之感动。 三个月时间终于走到尽头,那是一个落雪的清晨,他忽然有了少有的精神, “姐姐,我想回咱们的……小木屋。” 她抱着他,搭着车,驶过白色的大街,白色的田野,来到那幢海边的木屋。 大海已结了一层薄冰,喧嚣的浪花,已飘得很远很远。 她点亮了屋里的所有的灯,还有白色的蜡烛。融融的烛光中,他轻轻地笑了, 依在床前说“我想听你弹一支曲。” 她噙着泪,坐到琴前,按动琴键,弹出一个个低低的音符,那是贝多芬的 《悲怆奏鸣曲》如诉如泣、如歌如焚,她要把对他的全部的爱,都倾泻在这忧伤 的弦律里。 他听着听着,脸上泛起像金箔一样的微笑,突然,他轻轻地说:“姐姐,抱 抱我。”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 她泪水夺眶而出,扑上前,把他拥进怀里,那骨瘦如柴的身体,他似乎在用 最后的力气,迎接那一个迟来却又是终生渴望的吻,热烈、长久、生离死别…… 忽然,她觉得他身子一松,手已垂了下去……,两片毫无血色的唇,渐渐冷 了下去…… 那是一个寒冷又多雪的冬天里的故事。 许多年后,我听到这个撕人心肺的故事,去寻访那座海边小木屋,却只见屋 里已无人居住,芳草萋萋,青苔斑斑,人去楼空。我打听邻人,他们说,那女子 早已搬走,听说去了外省。有人还说,她在海湾那边,为她的小恋人立了一块碑, 伴着潮水、明月。我去寻找,终没发现。 又过了两年,单位去海边旅游,野营。我发现那屋子早已拆去,海滩边已建 起了一片房基,说是要盖宾馆。 我再没有去那个海滩。 今年大连的雪太多,一场接着一场,望着窗外纷纷的雪花,我又想起那个冬 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