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年少时 作者:禾豆 回忆中学时,曾有过一段年少荒唐的岁月。也许是因家庭不幸而过早地成熟, 也许是读闲书太多学心已散,不安分于课堂的禁固,一门心思奔向社会,或混迹 于一些业余文娱活动,或追随结交一些大令知识青年。课余周未,暑去寒来,只 要一踏离学校的大门,就如池鱼游进大河,欢快得忘记了一切烦脑。经年累月, 虽荒芜了一些学业,却补进了一些从课堂上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如今,几十年过 去,再回想这一段生活,却有一种如歌如梦的感觉。 初二那年,我因参加一次画展而认识了A 君,他在一个交通部门搞宣传,美 术的造诣和年龄都比我这个中学生大得多。但我们却十分投缘,他把他收藏的画 册都借给我用,那里面有列宾的《伏尔加河牵夫》,苏里科夫的《近卫军士兵临 刑的早晨》……我们一起去画写生,听讲座,他画的要比我好得多,学识也丰富, 说起美术界大师和作品来,如数家珍,无不知晓。然而,我喜欢A 君的却不在于 他的画,而在于他的浪漫和潇洒,在我周围的朋友中,A 君是唯一“洋”味十足 的人,即使在那个政治空气十分严酷的年代,他也总是西裤笔挺,皮鞋雪亮,二 条白色的背带永远代替了寻常我辈的腰带,第一次给我的印象就有“十里洋场阔 少” 的感觉。他带着我,常去的地方是电影院,美术馆还有舞厅。我们常喜欢看 的电影全是俄罗斯经典著作,什么《白痴》、《白夜》,什么《漫长的路》、 《上尉的女儿》啦。回想我后来曾酷爱俄罗斯文学,最早应得益于A 君的引导。 一个清风明月的夜晚,我们看完陀是妥也夫斯基的《白夜》后走出影院,来 到人稀夜静的大街上,A 君突然伤感地对我说,我恐怕要成影片中的男主角了, 纳思卡金娜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身旁了。我笑他迷得太痴,电影和现实怎可比拟? 再说他才27岁,何以如此伤怀?但时隔不久,A 君却给我讲了一个相当伤感 的故事;原来他高中毕业就考进了北方某铁路专科学校,整个大学时代都是在哈 尔滨渡过的。哈尔滨在当年有“东方莫斯科”的称号,那是因为那里“白俄”很 多,本来就有许多俄式建筑的哈尔滨加上一大批蓝眼睛黄头发的俄罗斯血统移民, 当然配得上这个称号了。A 君就在那众多的白俄中认识了一位老人,他原是位圣 彼得堡皇家宫廷画匠,曾参加过红军的儿子在三十年代末“大肃反”中被处死。 他带着唯一的孙女逃到中国靠卖画为生,那是一个雪花怒飞的黄昏,正准备返回 学校的A 君在一家小酒店的门外发现了这位叫彼得留夫的已经烂醉如泥的白俄老 人,吃力地将他扶起送回家中,自此,他们成了忘年之交。老彼得的画技十分精 湛,不喝酒的时候,他可以把列宾,希什金,列维坦那些俄国画坛巨匠的作品临 摹得惟妙惟肖。靠这种本事,老彼得经常为那些咖啡馆、小酒店,特别是白俄们 开的各类店铺画油画,做装璜。挣来的微薄资酬用以祖孙二人糊口谋生。认识A 君后,老人执意要把自己的画技传授给这位善良的中国年青人,于是,A 君就成 了彼得留夫来到中国后的唯一弟子。聪明好学的A 君很快从老人那里学得绘画技 法,老人那间幽暗的俄式小木屋也就成了A 君课余时常去的地方。但老人唯一的 缺点是嗜酒如命,坎坷的遭遇和流亡的生涯又使这种借酒浇愁的病态状况愈加深 重。每当老人独自外出喝酒的时候,接待A 君的就只有他留在家里的孙女娜塔莎。 一个文静又充满忧伤的女孩子。她总是默默地帮A 君把画架支好,把爷爷吩咐的 作业向A 君交待清楚,然后就坐在一边,一声不响地看A 君作画。有时看A 君画 得累了,也会从里间煮一杯苦得发涩的咖啡端来放在A 君身旁。A 君知道,这对 于她们家已是很奢侈的事了。每当老彼得深夜不归,她也会随着A 君一个酒店一 个酒店去找。直到找到为止。老彼得十分痛爱这个孙女,尽管经济十分窘迫,仍 坚持送她到白俄办的补习学校读书。这位同A 君年纪相仿的异国少女,却从没有 在爷爷的学生面前表现出任何轻佻和浮浪,那瘦弱的身躯上依旧保持着一种贵族 的最后尊严。然而,青春的激情,最终还是打碎了这处矜恃,把这对青年人拉到 一起。 暮春的一个夜晚,破例没有外出喝酒的老彼得见A 君到来,从屋角的床铺底 下箱子里拿出一支萨克斯管轻轻地吹起来,那件布满幽绿的铜锈的乐器中悠悠扬 扬飘出一陈凄凉婉转的俄罗斯古老乐曲,迎着从小木窗泄进来的如水月光,屋里 三人的影子婆娑晃惚,从没见过老人有这么高超音乐修为的A 君被眼前一幕惊呆 了。但他同时发现,坐在一旁的娜塔莎不知从何时起已泪流满面,鸣咽不止,终 于跑进自己的房间,出于莫名的好奇,A 君情不自禁地随了进去,只见那姑娘噙 着泪站在一幅画像前,画中人是一位端庄又美貌的少妇,A 君一眼就看出这画是 出自老彼得的手笔,从细腻传神的笔法上可以想像得出老人为此倾注了多少心血。 在A 君一再追问下,娜塔莎终于说出她家世的秘密:原来那画上人就是她的母亲, 这位少妇当年在得知丈夫被处死的恶耗后已痛不欲生,就在克格勃派人来搜查她 的住处的时候,她走到后院跃进一片湖水!那年小娜塔莎才4 岁,她隐约记得穿 一身白色睡袍的母亲跑进湖中,后来飘起在湖面上就像一朵白色的睡莲…… 听完这段叙述,A 君早已热泪盈眶,他不知什么时候起,已把这位异国孤女 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了。此时,屋外的乐声早已悄然止去,老彼得轻轻地走到A 君和娜塔莎的面前对A 君说“年轻人,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青年,娜塔莎也是 一个好女孩,在我们飘零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时,如果你不嫌弃我们,请允许我 将她托付给你。”那一刻,屋里静得出奇,A 君只觉得自己的心在狂跳,而娜塔 莎被他握住的手却冰凉而颤栗!从那天起,A 君同娜塔莎渡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他们一起来到松花江畔,在长堤上看江上落日余辉;他们一同在夜里静静的中央 大街上,听远处教堂传来的悠悠钟声。他们从不喝酒,但有时却比爷爷醉得还痴。 一年以后,A 君毕业了。不同意他留校就地分配的父母已托人在大连为他找 好工作,写信来要他马上回去。字里行间隐约暗示他千万别带那个“白俄”姑娘 回家!这使得A 君十分为难:从夏到冬他迟迟不肯动身,最后是父母动了怒才被 迫起程。在临别的时候他再三向老彼得祖孙俩解释。发誓等工作一安定下来就立 刻请假前来接娜塔莎,娜塔莎含泪把他送到车站,那是一个极寒冷的冬天,白雪 覆盖的列车在灰色的烟霭中缓缓启动,他从车窗口向站在雪地上的娜塔莎挥手, 他看见一行清泪从那双忧愁的蓝眼睛中流出来,一直滴落到厚厚的围巾上。最后, 她摘下围巾,在寒风中轻轻舞动……这个镜头使A 君终生难忘。 回到家乡,他又再三向父母恳求把娜塔莎接来,但在那个政治色彩十分浓厚 的年代,一个中国青年同“白俄”结婚是不可想象的事。父母断然拒绝了他的请 求。冬去春来,大雁北飞,而他却始终无法实现对那位俄罗斯少女的诺言!他终 于忧郁得茶饭不思,日瘦一日,最后是心软的母亲悄悄替他买了车票:“去看看 她吧,你爸这边由我顶着。”A 君如离弦的箭,一路风驰电掣,乘车返回滨城, 一下火车就奔向广场后面他熟悉的那条街路,那个破旧的小木屋!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木屋已没有灯光,只有满身尘土,一把锈渍斑斑的锁 挂在门上。A 君四处打听娜塔莎和老彼得的去向,一位好心的邻居悄悄告诉他, 自从他走以后,娜塔莎就天天盼他回来,却始终没有任何消息。这时,一个当地 街道干部的儿子看中了她,天天托人来说媒,老彼得倔犟地把他们给轰了出来, 就同他们结了怨。今年春天,正好上面有个什么规定,凡有能力回国的白俄一律 迁返回国,这本来轮不到七老八十的老彼得爷孙俩,但那个人还是硬把老彼得他 们填上了迁返表格…… 娜塔莎就这样走了,没有留下任何音信。A 君在松花江畔游荡了三天,失魂 落魄得像个千年流浪汉,回到大连后又大病了一场,从此拒绝任何提媒说亲者登 门。 A 君的故事讲完了。马路边吹来一陈晨风,天空出现了鱼肚白,A 君的故事 讲得太长了。我捏着被夜露打湿的衣袖,望着站在对面抽了一地烟蒂的A 君,突 然站起来,扯着他的衣襟吼:“是你辜负了她,你这个懦夫!伪君子!你就是罗 亭! 就是叶甫格尼·奥涅金!“我想不起再多的名字,我还想骂他是现代李甲, 但又觉得娜塔莎不是青楼女子,不是杜十娘,比喻不甚恰当。不过有一点我是弄 明白了,A 君身上的绅士气息,不是西方的,也不是东洋的,而是俄罗斯的。他 同老彼得一家生活的太久,那种俄罗斯没落贵族的气质已浸入了他的肌骨。同娜 塔莎的悲剧结局使他于玩世不恭中带点自暴自弃的人生态度更加落妥,这使得我 暗暗替他伤怀,这位有才华的老大哥也许真的就此潦倒而不振?幸而老天又给他 一次机会。 我和A 君平日在作画之余也常光顾舞厅,A 君的舞跳的很好,如不是腿少有 一点罗圈,完全可以任交谊舞教练。有一天晚上,我们坐在露天舞池边的台阶上, 观赏着舞池中翩翩起舞的人群,突然,A 君扯过我肩膀对我说:你看见对面那个 女孩子了吗?我朦朦胧胧地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见在前方人流中确实有位气质不 凡的姑娘,“她太像娜塔莎了”,“可她是中国人呐”。“我说的是她的气质动 作简直是第二个娜塔莎!”我从没有见A 君这么兴奋,不啻于一个绝望中的死囚 又重新有了生还的希望一样!我明白我必须帮助我这位老大哥!一曲终了,我很 快找到那位姑娘,发现她原来没有伴,是独自来的,我鼓起勇气,在又一支曲奏 响之时跑上去请她跳舞,她吃惊地看着我这个比她小好多岁的中学生模样少年, 笑了起来,还是同我走下舞池,就那样,我缠着她跳了三场,直到最后,舞会结 束,我才告诉她我是替别人来请你跳舞的,并把她领到A 君的面前。A 君没想到 我会如此勇敢,先是有点张慌失措,但很快回复了平静,他们并肩走到街上,我 找了个借口遛走了。那姑娘确实让人心动,她似乎没有一点浮浪而十分深沉,特 别是嘴角上有颗浅浅的美人痣,使她的微笑更令人心驰。她和A 君成了朋友,每 次舞会,我都躲得远远的,看着他们在一起,心里替A 君高兴,却又有一点淡淡 的妒嫉。 我只从A 君那里知道,她在某医院工作,是一名实习医生。一个夏天很快过 去了,A 君始终和那位实习医生在一起,我已很难见到他的踪影。我感到一种莫 名的孤独,甚至有点后悔当初不该那么急于去为他们搭桥摔线。然而,出乎我的 意料,A 君又回来了。 一个秋天的夜晚,许久不见的A 君喝得酒气冲天,掏出一封信递给我说“你 拿去看吧,一切都结束了。”我打开信一看,是那位实习医生写的:“……我们 之间的一切都已结束,不要怪我冷酷,实在是我无法摆脱你过去那位女友的阴影, 你每次都提到她、说起她,如果仅是怀念,我尚能理解,但你是用她来同我比, 我知道我永远比不过她的,任何一个女孩子,都比不过自己男朋友第一次初恋时 的情人,我们都无法冲破这道极线,如果勉强在一起,只有越来越痛苦……”我 明白了,A 君这个傻子,又犯了痴,他永远拿娜塔莎来做为自己爱的坐标,这是 慢性自杀! 我欲去做亡羊补牢的事,到医院去找那个女孩子,可人家说已经调走,没有 详细地址。我天天到舞厅去堵、去找,但她再也没有出现。而A 君的酒,却喝得 更凶了。这是1965年的秋天,舞会因为政治原因,已逐步被取消。最后一次,是 因为一位外国贵宾访问这个城市,在市中心的国宾馆破例举办了一场舞会,但那 时已不准普通人入场。低垂的窗幔遮着幽淡的灯光,飘出断续的音乐,窗外大街 上,站着一大群舞迷,我也在那其中,不过不是来跳舞,而是来找那位女医生, 我想再帮A 君一次忙。但没有找到她。至此,我才完全失望了。那是个深秋的夜 晚,街上的落叶如潮,一个更严寒的冬天,已经不远了。 A 君文革中被斗得很惨,大概的罪名是宣传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散布封资修 流毒。挂在胸前的多块牌子中,有一块竟写着“假洋鬼子”。 文革后又见过A 君,已秃顶,牙齿脱落,嗜酒如命,始终未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