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 作者:禾豆 常听人说,人生如梦,无论悲欢穷达,皆是过眼烟云,随风散尽。然而我却 至今有一段回忆,犹如难消迷雾,萦绕心头,百结不散。 那一年,我因为突然患病,住进了本市的某医院,时值武斗高峰期,那座医 院的另一半楼恰恰是某造反派的后勤医院,堡垒重重,铁网林立,满楼间常有荷 枪实弹的武斗战士进进出出,十分森严恐怖。我有些后悔,不该来住院,但病魔 缠身,奈何不得,因为全市治我那种病的仅此一家,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了。 隔一段时间,才发现这里并非那么可怕,原来,那些造反派的战士都是医校 的学生,该医院是医校的实习医院,自然就成了总部了。只要没有外出活动或紧 急的战斗,那群男女青年还是挺可爱的。他们或者围在一起说笑话讲故事,或者 搞点文娱活动,青春的活力感染着这座在武斗中心的恐怖楼宇,也包括我们这些 病人。最吸引人的是他们那支文艺宣传队,由十几名乐手和男女演员组成。静静 的黄昏,常常听到走廊尽头会议室里传来他们排练的琴声和歌声。那年月没有电 视,听到这样的表演,就是最好的享受了。如果天色早,我们这些病号会悄悄围 到门旁看他们排练,他们也不反对,只是练得很投入,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他 们都很年轻,最多十八、九岁,还是含苞欲放的生命。有一次,大概是他们外出 表演回来,深夜的走廊里响起一片沉重的脚步,还伴着断续的泣泪声,好象还有 急促的抢救声音,一直持续到深夜。我们都没睡好觉,尽管半夜抬来伤员已是常 事,但同宣传队又有什么关系?几天后,我们才知道,那天晚上确是宣传队的一 位琴师受了重伤,是演出时被对立派打伤的,抬回来抢救到天亮就死了。 我隐隐约约记得那位打杨琴的小伙子,细长的个子,白净脸,演奏的时候, 总爱捋那头稍微卷曲的头发,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没有了琴师,他们 的排练停止了。长长的走廊重新变得寂静,而这种寂静又是因生命的断裂和鲜血 的付出造成的。偶尔也会有宣传队员在廊下窗前唱一点忧伤的歌儿,使得原本阴 森森的楼院显得更加凄凉、空旷。一天早上,我大着胆子推开那间排练室的门, 看到一架积满灰尘的杨琴弧独地坐落在屋角里,我在学校时曾到少年宫学过杨琴 的,一种技艺的诱惑使我走上前去拿起琴棰轻轻地打奏起来,琴声从窗口飘出去 在走廊上回响,清冷的楼院立即好似又有了生气,正在我忘情而投入地演奏时, 突然一个严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谁让你随便弹的!?”原来是那位宣传队的 队长,一个戴眼镜的医校大学生。我张慌失措的站起来,一边认错一边向门口走 去,走到门边时,他突然把我叫住,要我回去再弹一遍,演奏完毕,他竟放慢语 调问我,能不能暂时顶替一下琴师的角色,帮他们排练并完成最近的演出任务? 我考虑到病已快好即将出院,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宣传队排练的节目都不太难,我学的那点玩艺足以应付排练和演出,本来寂 寞难熬的病床生活,因这意外的遭遇反而变得充实起来。但是,很快我就遇到了 一个难题,一位由我伴奏的女声独唱的女队员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进入角色,她唱 歌时不是弄错了节拍就是调子不准,完全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一连几次对练总 没有什么效果,我实在耐不下去,只有将琴棰一扔说:“没心思唱歌就不要唱了!” 她突然转过脸,睁大了一双微红的眼,从牙缝里一字一字地朝我怒道:“你没有 资格这样对我说话!”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回宿舍去了。我既窝火又茫然,一种 莫名的羞辱使我向那位眼镜队长提出辞职,却被他一个简单的手式否决了。 他要我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说一切都会过去。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女孩子 同那位死去的琴手是很要好的一对,这突然而来的严酷事件对她的打击太大,她 一时间无法摆脱巨大的痛苦。但毕竟我们又继续排练下去了,她也逐渐适应了我 的伴奏,我此时才发现,她不但人长得很美,而且歌喉也是整个宣传队独一无二 的。 一个黄昏,我吸着劣质烟草,独自站在走廊尽头,望着窗外飘零的落芭,忽 然身后走过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回身一看,竟然是她!那位怒斥过我的女歌手, 她有些腼腆,眼睛并不看我,只轻轻地说:“对不起,那天我心情不好,不该那 么对你……”说罢从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到我手里,我看清楚那是一盒当时很 贵的香烟,只有造反派头头们才弄得到的。“算我向你道歉了”。说完回身就走。 “等一下,汪琳琳!”我早已知道她的名字,追上去叫住了她,用我自己也想像 不到的语气对她说:“你还年轻,不能总生活在昨天的阴影中!”“谢谢你。” 她停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又继续向前走去,但我分明已看见,那脸上泛起一阵红 晕,并染到了耳际。 以后的排练和演出都十分顺利,汪琳琳逐渐振作起来,歌越唱越好,我则用 尽全力弹好琴来对她鼓励。然而,日复一日,不可思意的事情发生了:她每次演 唱时都盯着我看,初时我只以为是配合上的需要,渐渐才发现并非如此,那有点 迷惘的眼神常常盯得令我心动,而且越是唱得深情时,就越是意味绵长。我不得 不避开那灼人的目光而埋头弄琴,但第六感官已清楚地告诉我,一个信号已向我 发出,何况心灵的传递本需要语言。我在兴奋,忐忑中充满矛盾和不安,为了躲 开众目睽睽下的窘迫和尴尬,我常常借休息间隙一个人在走廊上吸烟徘徊,夜里 在病床上也久难入睡,我试图安慰自己这只不过是个幻觉,她也许只是对昔日的 男友难以忘怀而偶尔失态罢了,但这个假设很快被推翻了:一天晚上,我们外出 演出乘车归来,她就坐在我的旁边,趁车里灯光昏暗,突然从军大衣的口袋里摸 出一个纸团塞到我的手中。到了夜深人静,我悄悄打开那张纸团“……你为什么 躲着我的目光?难道我真的使你误解得这样深?你一方面鼓励我重新开始,一方 面却又不愿意接受我,何以忍心我的创伤再添新痛?……”至此我已完全明白, 我正面对着一颗少女炽热的心。是萎缩逃遁?还是迎头接纳?一时方寸全乱。两 天后,我送一个病友出院,返回时路过医院里的一片小树林,忽然被一个轻轻的 声音叫住,正是她!她问我是否读了那信,为何不作反应?声音充满真挚,却又 哀婉得令人窒息。望着那秋水似的目光,我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那是个连星 星都没有的夜晚,我握着她被露水打湿冰泠又颤栗的手,听她说起自己的身世。 她的家原来在北方,父母正在挨批斗,她留在这里是因为她十分忠于她的组 织,同时,唱歌是她唯一爱好,也只有在歌声里她才找到了生命的价值,而那位 男友的死使她几乎堕入深渊,是我的出现,使她重新燃出希望……夜色深沉,她 那散着淡淡清香的秀发,倚在我的胸膛上,透过淡淡的体温,我听见了她的心跳。 我们就那么站着,忘记了时间、饥饿,直到即将天明,才从地下室一扇破窗爬回 医院,悄然分手。 少男少女的爱情都写在脸上,自那天起,我们已无法在人前掩饰自己的情感, 对于我这个外来人,宣传队员们特别是男生们的嫉妒是可以想象的,每次排练, 我分明已感到从四面八方射来的如芒刺背的目光。特别是那些武卫队员,他们平 日视汪琳琳为整个楼院里的一朵带刺的玫瑰,人人关爱却都不敢伸手,如今发现 了名花有主,那些愤怒的目光简直就像一团火!有一天,住在外伤病房的一位受 伤的武卫小头目要汪琳琳他们去唱歌。当发现我提着琴跟随着进门时,突然用拐 杖指着我吼道:“滚出去!老子要听清唱!” 我知道自己在玩一场危险的游戏,就如舞台上走钢丝的演员,随时都可能遭 至灭顶之灾。冷静思考之后,我找到那位眼镜队长,对他说我的病已全愈,想辞 去琴师一职准备出院。毕竟是读过书的人,他愣了一下,即很理解地同意了我的 要求,但提出月底前还有两场大型演出,要我帮过这个忙再走。然而,我最难的 还是如何向汪琳琳启口,爱情是最拒绝懦夫的,沉浸在爱河中的她当然不会想到 我要这样离去,而我当时又确实没有能力把她带走。(这就是我的故事之真实, 而不像那些小说那么悲壮伟大),唯一的办法是在最后的日子里淡化那份已经热 得灼人的感情,直到此时,我才知道亲手扼杀自己培育起来的感情是件多么痛心 的事。我故意回避着她,却又强烈地思念不息,总想找个机会向她坦然说明,又 怕她再次失去了欢乐……就在这充满矛盾的时候,她却已得知消息主动找上门来, “你为什么瞒着我!?”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两眼噙着泪花。我象一个被人逮住 的小偷,无地自容。一切解释都是多余的,我只为自己的软弱、无能感到羞耻。 良久,她才稍以平静地对我说:“我知道我不应该强留你,这里太危险,你 不是我们这里的人,我不想看到他们伤害你,可我又保护不了你……”她似乎十 分痛苦。“那我们一起逃离?”我突然有了勇气,她摇摇头说:“不行,我答应 过我的同学们,我们誓死捍卫革命!”她咽声说:“也许等到胜利那一天……” 我明白了,其实我们的爱是没有结果的。分手的时候,她从内衣里摘下一枚象章 送到我手中,那是一件十分精致的工艺品,上面还微微带着她的体温。“回去吧, 反正明天还会见面。”她惨然一笑,先自离去了。 然而,就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出乎我们意料的大事:我的病房里 住进了一位新病友,为人开朗义气,很快就和我处得十分融洽,我因为经常出外 演出,有时也替他带点东西、买点食品,最后一次,也就是我同宣传队最后一场 演出时,他事前忽然找到我交给我一个密封的信袋,让我找机会替他送到某家商 店交给经理,说是一封向朋友借钱的信。我毫不怀疑地收下,同乐谱夹放在一起。 演出结束后,我才想起那封信,但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问遍周围的人包 括汪琳琳,他们都说没有见过。回到医院,我只好实话向病友相告,岂知他一听 徒然大惊失色,尔后就匆匆离开病房直到深夜未归,这使我对那封信的事情感到 有点蹊跷,左思右想不得究竟即迷迷糊糊睡去,大约在午夜时分,我的房门突然 被人踢开,几个五大三粗的武队员如狼似虎地把我从睡梦中拖起来扭出房间,我 挣扎着质问他们为何绑我?只听其中有人骂道:早就知道你不是好东西了!我被 拖到地下室一间钢筋水泥结构的冰冷的屋子里,昏暗的灯光照在照在墙上阴森而 恐怖,我猜想这就是他们平日拷问囚徒的地方了,迎面桌子后面坐的正是那位曾 经赶我出房间的武卫头头,他披着军大衣叨着烟卷,一脸杀气腾腾,但我一眼就 认出了两样我熟悉的东西:一是放在桌上那盒同汪琳琳一再送过我的一模一样的 香烟,二是他手中拿的正是我找了一晚上的那封病友交托的信!“你真有手段! 混到这里玩了这么久,居然还画出了这个玩艺儿?”他冷笑一声,将那信纸向我 眼前一递,我这才看清楚,那根本不是什么信,而是一张整个大楼的防卫布局图, 多少岗哨,几处工事画得一清二楚。我照实话辩解,可他根本不听,只喊了一声 “给我打!!”刹时间,皮带,棍棒犹如雨点般向我打来!那些武卫队员一边打 一边咒骂着我如何狡猾,用小白脸勾引他们的小姑娘,实际是想混进来搞情报… … 我明白这毒打的另一层意思了:这些下流痞们把他们平日积压在心里的嫉妒 全发泄到此时此处了。我在地下翻滚着很快昏死过去,他们用凉水喷醒我,逼着 我用水把脸洗干净,一直拷问到清晨,他们才把我绑在一张桌腿上,锁上门走了! 我遍体鳞伤,饥肠辘辘,仿佛做一场恶梦!又不知汪琳琳此刻在哪里?是否已知 道我遭此劫难?迷迷糊糊昏睡过去,一直到黄昏,忽然门被打开了,一个武卫队 员端了一碗稀粥和几个包子进来放到我面前说:“算你小子命大,那家伙真是个 卧底的奸细,从他床铺下面翻出一支手枪七颗子弹,给你脱了不少干系。”我狼 吞虎咽地吃包子,但每咽一口,腮帮都痛得发木,见他并不十分凶狠的模样,我 试探着问他“你见到汪琳琳了吗?”“那个傻丫头,要不是她哭死哭活地在我们 队长面前给你说情,你这会儿早死过几个死了。”我觉得心头猛一阵痛!我没想 到,这飞来的横祸竟给她带来多少痛苦和凌辱?我恨自己的不谨慎,恨自己无能! 那小伙子收起碗盘走了,我却再也没有了困意,我不知道汪琳琳为了替我求情付 出了多大代价!我不知她现在何处,我们何时再能见面……突然,走廊响起一阵 脚步,门又被打开了,这回进来的是那位武卫队长和他部下,他腋下还夹着那支 拐杖,脸上一脸狞笑,走到我面前端量了我一阵说“真没想到,你这家伙有那么 大的本事,让一个女学生拼死拼活地为你求情,好!碰上我今天也是个爽快人, 她要求的事我都答应了,现在,你看看这个,在上面签个字吧!”他把一张纸递 过来,我看那上面写着:“只要能放他走,从此我们绝不再来往,汪琳琳。”我 认出来了,确实是汪琳琳的签名,从她第一次塞纸条给我起,我就记住了她的字 体。 “她现在在哪里?我想同她当面说清。”我向对方提出要求,他冷笑一声道: “你还想见面?你还贼心不死?快签字!不要等我反悔了可就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环顾四周那一张张虎视眈眈的脸,明白再争下去也没有益处,于是,在那 纸条后写下自己的名字。“把他送走!”那瘸队长收起纸条,朝手下人吩咐一声, 即披起大衣走出门去。 漆黑的夜里,我被几个武卫队员押着,乘一辆密封的嘎斯51,直驶到一处荒 郊野外,他们把我从车上推下来,也没忘了留下警告:“记住你的签字,别再做 梦娶媳妇!我们队长的枪法百发百中!”汽车消失在夜雾中。 我就这样同汪琳琳分开了,甚至都没能说声道别。我身上的伤直到秋天才好, 却一直也没有汪琳琳的消息。那座医院后来警卫更加森密,外面人再也不能去住 院了。但这次遭遇给我的打击却比一场大病还要厉害。有两件事一直萦绕在我心 头难以解开,一是汪琳琳究竟对那个武卫小头目做了什么样的承诺:用来交换我 的自由的条件一定十分苛刻。二是那天晚上我带的那封信怎么会落到他们手中? 是谁出卖了我? 直到武斗结束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一位当时宣传队里的乐手,才 得知汪琳琳自我走以后就一直陪着那位瘸队长,后来革委会成立,那个武卫队长 被专政抓起来,她就返回东北老家去了。不过因为她平日人缘好,学校在对这批 学生后补分配时,把她也算了进去,只是听说分到一个十分偏远的地方去了。我 又问起那封害人的信的事情,那位乐手迟疑了一下说:事情都过去了,你何必还 要追个究竟呢?那时候有些事情不是今天能说清的。 我默然了。 我再也没有听到汪琳琳的消息。但那次本已治好的皮肤病,因遭毒打,又复 发了,而且至今腿上似留下隐患。前年国庆节,市里最大的百货商店店庆大酬宾, 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我替妻去买一件毛衣,走在电动扶梯上,突然发现前面有位 中年妇女的侧影那么熟悉,汪琳琳!我紧跑几步想追上看个究竟,但对方却已消 失在人海中了。 原来,我始终没曾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