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画情结 作者:禾豆 小时候,住在上海北四川路的一个小弄堂里。刚解放的上海,百废待兴,失 业的人很多,父亲找不到工作,靠跑单帮维持家计。全家挤在小小的亭子间里, 又吵又烦。我放了学,就跑到街角一家小人书摊去租书看,常常是捱到天黑才回 家。小人书,顾名思义就是连环画册,是那年代的孩子们最喜爱的东西和最大的 课外消遣。我看小人书有个特点,一般不太注重故事情节热闹与否,而是更喜欢 那些生动而逼真的画面。这和我自幼喜爱美术有很大关系,那时候,我还不知道 也没条件去寻找那些名画家的画册,于是小人书就成了我唯一汲取美术滋养的天 地。看得多了,还能记住一些画家的名字,像徐正平啦,钱笑呆啦。但那时候的 小人书,内容大都是历史的或武侠的,而且一套好多本,一部书看下来,老币少 则几百元多则上千元(一千元等于今天一角)摆书摊的是位十六七岁的小老板, 见我常去,有时也肯赊账。久而久之,我竟欠了一万多元。到了年底快过春节时, 父亲给了我两万元压岁钱,那是两张簇新的票子,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钱, 摆在手里抚来弄去,舍不得去小人书摊。到了除夕上午,大人们都忙着买年货去 了,我按奈不住,一口气跑到街角小书摊去租书看,那小老板接过钱却不急着给 我书,反而拿出账册屈指一算,然后拍拍我的肩说:“小阿弟,你欠了好多钱, 今天过年了,上海人欠账不隔年的。”说毕连我手中那张钱也收了去,找出几千 元零头。我呆呆地站着,欠账的事在童稚的心里早已忘到脑后,但欠债还钱乃天 经地义,我当然无话可说。看着歪载鸭舌帽的小老板一刻间将我的压岁钱悉数收 去,心中自是不快,书也无心再看,怏怏地回了家。 到了年初一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喝了点酒,有点兴奋地抚着我的头说:“今 年长大了一岁,给你的压岁钱也多了,那两万元钱呢?可不能随便用掉,拿出来 我看看。”我顿时惊慌失措,渗出一头细汗,两只手背在身后,迟迟不敢做声。 “钱呢?!”父亲觉出蹊跷,逼问得更紧,当发现我的钱确实不见了时,恼 怒地一个耳光打得我号陶大哭。祖父忙过来挡住说“过年不能打孩子,问清楚了 再说。”我将还书账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后,祖父立刻朝父亲发火了:“不就是 看书花了这点钱么,还值得你如此打?孩子肯读书总是好事!”即又从衣袋里掏 出一万元票子塞进我手中。父亲只无奈地摇头苦笑。 如今,祖父,父亲早已过世,我自己也成了有外孙的人,但这儿时的一幕, 却刻进我心中永久不能忘怀。 后来举家迁到北方,我仍对连环画情有独钟,每当放课之余,总要到摆有书 摊的地方去搜寻那些小人书。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更偏重喜欢那些书中的图 画,甚至达到废寝忘食的程度。 我所在的城市有个博爱市场,是类似北京天桥那样地方。除了说书的、卖艺 的、卖小吃的,市场里还有两座书楼,那里面的藏书远比四川北路那个书摊多得 多,常去的客人只要留有足够的押金,就可以把书租回家看,于是,我开始认真 研究临摹那些古装连环画,一些至今都未曾谋面的画家的名字却深深印进我的脑 子里:像刘旦宅、程十发、赵宏本、钱笑呆,颜梅华、严绍唐、徐正平、华三川 等等,后来,竟熟悉得每翻开一本小人书,不看说明就知道是谁画的。在这些画 家当中,我尤喜爱颜梅华和徐正平的作品,梅华先生画过一套《金台英雄传》, 书中武侠人物颇为传神,使我爱不释手,反复临摹,直到背着原作,自己也能画 出点味道。而书中人物武打的一招一式,竟成了我对武术的最早认识。后来,新 式连环画渐渐取代了老式小人书,颜先生的作品也渐渐见得少了,最后看到一本, 大概是《比目鱼》,用钢笔彩墨画成的。 六十年代以后,我最钟爱的连环画家应数徐正平、华三川。华三川老师是以 钢笔连环画起家的,他早年画的钢笔连环画《星》、《虎王坦克的秘密》可堪称 中国连环画中钢笔画的鼻祖,后来他改画功笔人物花卉,特别是古典仕女图,在 年画、挂历上深受世人欢迎。而徐正平的画以三国演义故事最多。像《陈宫与曹 操》,书中人物栩栩如生,气势夺人,后来又画过一本《岳云》简直到了出神入 化的境地。由于崇拜之情作怪,我竟大着胆子将自己画的几幅连环画草稿,通过 上海美术出版社转寄给徐正平老师,原以为他不会回信,没想到不久就收到了他 用一大张宣纸写来的回信,信中极谦虚地不以老师自居,热情鼓励我把画画好! 可惜那信稿已在十年动乱中丢失,但那宣纸上一挥而就的猷劲笔迹热忱寄语,却 依稀难忘愰如昨天。 临摹连画的习惯,为我这个从没进过美院的业余美术青年打下结实的基本功, 后来在许多地方受益匪浅。我画过广告,在工厂搞过宣传,中年以后,我改行写 作,每当写了一篇自认为较满意的作品,竟又旧技作痒,总想自己动手画幅插图 或配以装祯。更难得的是,一生中所积累那点浅薄的知识和学问,有许多最初竟 来之于图文并茂的连环画。 岁月匆匆,人事沧桑。五十年前活跃在中国连环画坛的一大批上海连环画家 们是否还都健在?上海已不再是我的家,每逢出差,探亲途经上海时,做为一介 匆匆过客,我遥望着黄浦江畔林立的高楼后面那些不眠的窗子,不知哪处窗子里, 有着我从没谋面,却终生崇敬着的画家们。深夜灯下,满头银丝的老前辈们是否 还在挥毫描摹?请接受一个慕名的学生遥远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