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旧爱不最美 作者:禾豆 旧爱只所以美,是因为至今思想起来,还带着丝丝苦涩,隐藏于甜甜的记忆 背后,咀嚼回味,难以忘怀、难以割舍,似乎像你和栀子的那杯咖啡,虽已凉去, 可苦意犹在。旧爱,有一种远距离的美。 说旧爱美的人,应该有过旧爱经历和体会,纵然不是铭心刻骨,至少也是梦 里常温。那是一个多雪的夜晚,我在寒风中等待,等待午夜的电车辚辚驶过,没 有月光,没有星辰,只有晶莹的白雪,我等待着那车上的人,一条淡绿围巾中的 少女,这种等待已经很漫长,从春到夏,从秋到冬,等待从最后一班入库的车厢 尾部,跑过来她轻盈的身影。春天踏着露水,夏日蒙着细雨,秋天裹着淡雾,冬 天踏着嘎嘎作响的积雪……我把她四季里的神态画作肖像赠给她,她流出了清莹 的泪珠让我替她搽试。长夜漫漫,她听我讲读来的故事:普希金的《暴风雪》、 梅里美的《卡门》,直到两双鞋都已湿透,却发现已无家可归。 我只好顺从着她去叩开她姐姐的家门,因丈夫的出差独自在家的姐姐明白了 一切,为我们烫热水,沏热茶,弄热饭。 我们就那么坐在她姐家热乎乎的炕头上,一床棉被下两双脚紧紧相抵,窗外 风雪依旧,窗内灯光融融,那是个严酷的年代,我们的出身都不允许我们奢谈美 好的未来,相比起今天的午夜酒吧咖啡,我们少了许多品尝人生的机会,却多了 那么几分纯情、挚着。天明离开她姐那幢半坡上的小屋,我依旧没看到她一丝倦 意,直到街巷里响起零星的鞭炮,我才知道,今天原来已是除夕。那一年我正十 八岁,她方十七。 许多年后,她已早我成家,由一个娇好清纯的少女变成温柔深沉的少妇。 再见面时彼此客气又礼貌,在她那略高我寸许的丈夫旁,她邀我去她家做客, 为我烧了可口的小吃,约我将来做她儿子的美术教师,她尽了一切过去所不能尽 的体贴、关爱,可就是不能同我回首昨天,掀开那已经尘封的心扉。我明白了, 我们已不能回首,尽管那里窖藏着一瓶陈年的老酒,但我们都无意分享它,只让 它深深埋在心底,散着淡淡的芳香。从她家出来,我迎着凛冽的寒风陡然清醒, 我再也不必回来,从她丈夫那忐忑的目光里,从她儿子那恬静的稚脸上,我看到 自己在这个宁静的家庭中的多余影子,我必须忘记一切,包括她那永期不变的秀 发间淡淡的幽香。 那一年的秋天,我去了南方,带着在政治高压下的忿懑,带着一个孤独者怆 惶的步履,飘零在江南寒山烟水之间,终于用尽了盘缠,不得不靠卖画为生,绘 制一些歌颂“样板戏”的年画到乡间出售,在那些江南小镇的集市上为农民书写 对联。直到年关将近,我陡增思归之情,尽管眼前田野葱绿,尽管小桥流水牧歌 如烟,我却仍然思念我那冰雪漫天的关外家园,我攒足了路费,准备动身北上。 临行前的一个黄昏,我正在小客栈门口同店主人闲聊,突然一个农家小姑娘 匆匆走来询问:那位写对联的老师走了吗?我正欲走上前去搭话,但却嗄然愣住! 天底下竟有如此相似的相貌?这活脱脱就是几年前那个午夜电车上的女孩!我慌 忙收住失态,请她进屋,她腼腆又不知所措,原来她家因没买到对联专来索字, 我醮饱了墨为她写了一幅很好的对联:趁墨迹未干时,我偷偷端量这位乡间女孩, 才发现她身上更多的却是一种田园泥土的清纯和天然质璞的秀美。徜徉之间,她 忽然发现了我几幅刚画完的画,兴奋不已地看了后竟要求我教她作画,哪怕几天 也行。她说她自幼喜爱美术,却从没有求到老师指导,我犹豫片刻后答应了她的 请求。我牺牲了行期和旅费,逗留在那么一个偏僻的小客栈里,却渡过了刻骨铭 心的五天。 她姓张,当地人称小姑娘叫妮子,我就称她张妮,她有一双好有灵气的手, 每作一画只要我稍加指点就有了生动感。大约是画到第二天的晚上,她正在为一 片水墨荷叶着色,忽不小心,将墨汁打翻,泼了我一衣裤。她顿时花容失色,慌 忙拿水来擦我的衣服,又要我脱下来她拿回去洗,张慌之间,那手被我轻轻按住, 她竟不做丝毫反抗,俄顷,我只听见她起伏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微微颤抖的身 体依在我的胸前,我感到她额间的汗水,滚烫的脸颊,我接到一颗异乡少女纯真 的心!她大约也就十七、八岁,也许从没走出过小镇以外的土地,在那么一个初 冬的夜晚,那么一个寂寞的客栈,她就把她初恋的情怀相赠予一个大她许多的陌 路孤客! 一连两天,我们不再在室内作画,我带着画夹与她走上乡间小路,去画那里 的拱桥清溪,画那些茅舍田庄,没有人时,她会娇呢地抱着我的肩膀,故意将我 画笔弄错,然后嬉笑着跑开,在山间的丛林里,她一次又一次拥向我怀里,让我 去吻那略带泥土芬芳的秀发,去温存那充满活力的青春。陡然,她抱起我的头颅, 轻轻地说:“你会走的,你再不会回来的,是吧。”一行清泪随声而下,只有那 一刻,我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少不可饶恕的罪过,我像一块风中的碎石,击乱了她 平静如水的心湖。 我终于要走了,却不知应怎样同她分手,她一晚上都在哭,她从家里拿来大 包土产、干菜、替我打点行囊,我把所有的风景写生都加上一幅她的肖像,或独 坐桥畔,或依树沉思,然后卷好送给她,让她不要忘记这些日子。清丽的月色中, 我们并肩走出客栈,留下知情的店主在身后的轻轻叹息,我们走向河边,那里有 一条船在等着我,我没有更多的话安慰她,明知这是一个没有结果的故事。当我 踏步迈向船板时,她突然失声痛哭,拉住我的手不放,直到我轻轻吻干她的泪水, 慢慢掰开她的双手…… 船开了,她站在青石条的埠头岸边,月白色的短衫在风中轻扬,宛如一朵白 色的风荷,断续的鸣咽声随着船桨划水声渐渐远去,我不忍再看,那是我自己酿 的一杯苦酒,现在却要她陪我同饮。 我的故事讲完了。 有的时候,旧爱也很残忍,我常常检讨自己是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莱蒙托 夫笔下的毕恰林,我诅咒自己的软弱、逃避。每当回忆在心头泛起的时候。 不是吗?潺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