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 作者:禾豆 天井这个词,是江南一带专用的名词,北方人从来不用。北方人叫院子,一 排正房,四面围墙,院子里有鸡窝狗窝猪圈茅厕什么的,再加上二畦菜地,种着 碧绿的小葱,鲜嫩的韭菜。这和江南建筑中的那个天井完全不搭界,不是一回事 儿。北京人把院子称为“四合院”也不叫天井,尽管它也有影壁墙,也有东西厢 房,但仍不成其为天井。 天井是江南宅院中特有的结构,首先是它四周都被房屋而不是围墙所包围, 是幽暗的大房舍中央的一块开了天窗的空地。四周的屋檐都可以朝它流水,四周 的迥廊都要靠着它借点光亮。雨天,站在迥廊的的屋檐下,看着四周屋顶从瓦片 上流下来的雨水滴进天井,再由阴沟排出去,会给人一种与世隔绝的凄凉。 晴天,站在天井里,仰望着头顶上一小块天空和挂到楼角屋脊上的那抹斜阳, 又会勾起人一些美好的遐想和不着边际的渴望。天井,为阴森陈旧的老屋更增加 了一层禁固的恐惧;天井,会给一个古老家族蒙上一层神秘色彩。 我外祖父家就有这样一个天井。小时候,只记得那大门是朝西的,天井也不 算小,只是被整整一栋二层楼的宅院围在中央,至使阳光不能完全照进来。 天井边上,靠着正房的两侧是通道,直接可以通向后厨房。因为房间多,住 的人少,围绕着天井的那些空房子就有些阴森恐怖。秋天夜里,我随母亲住在厢 房里,可以清清楚楚听见天井里渐响渐息的雨滴声,心里随着一阵阵发紧发毛; 而夏天睡得晚,躺到床上还没入睡时又会听见窗外天井边上不知哪块石缝里传来 的一声声螅蟀叫。天井从小就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外公是做生意起家的。发达在他父亲那一辈。屋也是他父亲盖的,分到他手 中时已破落了。先是围着天井的一圈柱子上的红油漆的斑驳剥落,柱下石墩也长 满了青苔,再是从正房到厢房的格子窗上的彩色玻璃已变得参差不齐,凡是白色 透明的玻璃都是后补镶上去的。原来的彩色玻璃都在抗战时被日军扔炸弹震碎了。 抗战期间,这幢有天井的楼院倒是发挥过特有的作用:凡是和外公沾点亲或带点 故甚至间接沾点边的、在省城或外埠的亲朋故友,都带着家眷逃到小城外公家来 避难,有幸是日本人只扔了几个炸弹而没有真正打进这座大山深处的小城里来。 使大家在那个乱哄哄的老宅院里躲过了一次劫难。尽管许多人家挤在一起烧饭要 排队,上茅厕也要排队,但在战火遍地无一宁处的当时,他们觉得这里已是世外 桃源了。外公从没收过他们房钱反而还不时打发娘姨佣人给这家送米,那家送油。 外婆则乐得多了一批牌友,日以继夜的麻将声常常响彻天井上空,老宅子迎来了 从没有过的热闹。直到抗战胜利了,客人们纷纷离去,一夜间四散而尽,外公家 又恢复了旧时的宁静。外公独自站在天井后的屋檐下,幽暗的老屋空荡荡地显得 几分凄凉,几分冷落,几分无奈。人世间没有不散的筵席,外公其他产业都在日 本人多次轰炸中化为灰烬,现在唯一这处与其作伴的老宅又倾刻人去楼空,失却 了往昔的辉煌。于是,在那个幽暗的天井旁,我看见无论天晴下雨,一袭长衫的 外公孑然独立,打发着寂寞难耐的时光。 后来,外公终于染病不起,就在天井旁的一间厢房里,整日和药罐子打交道。 外公得的是肺病,那年月又称为痨病。不断咳嗽,吐血,看了好多医生都没有起 色。母亲怕我被传染,只好把我送到乡下祖父家中去了。再见到外公已是那年春 节的事,我从乡下回来给外公拜年,出人意料的是病势沉重的外公那几天竟突然 好了许多,甚至能下得床来同家人一起吃饭,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幕是年初二送神 那天晚上,外公竟能穿着皱巴巴的棉袍走到天井里指挥家里人用纸搭成一座“桥”, 由低向高如同今天的立交桥模型,时候一到,他让人点燃那纸做的桥,一时纸随 火烧,风助火势,只见那天井里烧成一长串火龙,照得整个厅堂,走廊一片光亮, 飞腾的纸屑,没有烧尽的火花在天井里盘旋,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火焰,孩 子们都被这景象所吸引而欢呼雀跃,而站在天井边的外公从脸上到花白的胡须都 像挂上一层金泊。外公最后的风光是和他的天井一起度过的。几天以后,他老人 家就离开了人世。事隔不久,这幢老宅也竟起火烧掉了。有人说这房子是随着它 的主人走了,送神那天晚上外公烧那座纸桥就是一个征兆。从此,我再也没能见 到令我伤感的天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