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 作者:禾豆 在我的记忆中,有一个叫芸的女孩子。 芸是我中学同班好友民的姐姐,也是我们高两年级的同校同学。 民是我们班小乐队的队长,一支横笛吹得总让人销魂。也许是因为爱好相同, 我们成了好朋友。 民的家离我家很近,第一次去他家玩,我们正翻弄着一大堆民乐谱子,忽然, 从后屋走出一个女子,齐耳的短发,有双梦一样的眼睛,纤细的腰肢,如风前的 弱柳;皮肤洁白得如同象牙。“小弟,到外面吹去,邻居家大妈正病着呢。”那 声音,宛如一泓清淙流水。 “她是谁?”我睁大了眼睛,望着伊走去的背影。 “傻蛋!是我姐,咱们一个学校的。”民说。 我伸了个舌头,民有这样一位姐姐,我竟从没见过。 后来,熟了。芸喜欢打羽毛球。走到她家门口,常见到她同相仿年纪的女孩 打球,穿一套紧身的白运动衫,白力士鞋,仰着头,轻轻地挥拍将球打出去,秀 发飞扬,胸间起伏,如同一株稚嫩的白杨,脸却如同吃醉了酒,跳起来时宛如一 弯新月,娇美得引来一阵阵路人的目光。 民的父亲早亡,靠母亲工薪和早年殷实的家境留下的积蓄抚养两个孩子读书, 芸是属于那种小家碧玉式的女孩,尽管我从没发现她守在旧式的深闺里与女红为 伴。 但芸的美貌并没有给她带来应有的佳运。她考入的是我们那个区的最老的一 座高中,很快就成为学校中最出眼的女生之一,不仅同学,连一些男教师也对她 关爱有加,高二时,学校里举行运动会,芸是女子体操选手,她那柔软的腰肢使 她在运动会上大出风头,竟夺得了第一名,而且被推选参加全区学生体操队,她 们学校的体育教师正是那个体操队的教练,于是,那位体格健美的体育老师就此 同芸开始形影不离,在操场上,在体育室里,都能看见他们并肩互练的身影,不 久,学校就传出绯闻:那位教练同芸相爱了!但那位男老师是有妻子的,某天黄 昏,正当俩人在体操室里练得香汗淋漓如痴如醉的时候,那男老师的爱人——某 医院的一位护士长,突然闯至近前,左右开弓打了芸两记清脆的耳光!这件事轰 动了整个学校直至周边中学。芸就像一株灿烂的春花,遭至突来的严霜,整个人 没了一些生气。经此变故,芸草草结束了最后一个学年的学业,无心继续读书, 考入铁路系统。 芸真正的不幸是在出嫁以后,像芸这样出色的女孩,我们都以为她的婚姻至 少应该十分幸福而且美满,记得我每去她家找民的时候,似乎常能看到有同龄的 学子或青年人在其门外徘徊、彷徨,我猜想在芸所有后来出类拔萃或业绩平平的 男同学中,对她暗怀恋意者不乏有之,但真正接到那颗金苹果的却是一位高级干 部的子弟。那年头能同高干结亲对某些人来说当然是一份荣耀,就连我那位要好 的学友民似乎最初也被姐姐的婚姻所陶醉。 并且在其姐夫的老爷子的关照下终于进入军乐队吹起了小号。 我常看见的是每逢过年节之际,芸会坐着夫家那辆“上海牌”小轿车回到娘 家来,从后厢里搬出大袋米、面、豆油、花生米、冻鱼……仍实行着半供给制的 高干待遇为芸的娘家这种小户门庭带业的当然不仅是物质上的补给,更主要是一 种特权阶层的风光和荣耀的光环的余辉庇荫,街坊邻里在羡慕和妒嫉中的议论恰 恰也是芸家的快慰所至。 但不久遇到了一件令我惊诧的事。 那天去民家,正同民聊得起劲,突然听见里屋民的母亲“呀!”地一声惊叫, 民掀起门帘,一幅不可想象的画面掠入我的视野:不到深秋却已穿了长袖薄纱连 衣裙的芸正被其母掀起袖子:那曾经光洁如玉的手臂上满是青紫斑斑伤痕!有的 是手掐的,有的却似牙咬的印痕! “他怎么这么作贱你!”芸的母亲触目伤心,似乎哀号,民却一跃而起怒不 可遏:“这个混蛋,我去找他算账!”被其姐姐和母亲死命拉住,因有我在场芸 忙放下袖子,而且眼睛同脸一起红了!我比她小得多,对于男女之间,夫妻之间 的事当然如若雾里。但我自此断定民那个小白脸一表人材的姐夫定不是什么好东 西,尽管他每逢遇见我时大有不屑一顾只抖一抖披在肩上的黄呢军大衣连正眼都 没看过我一眼。 芸的丈夫的确不学无术,高中没毕业就休学在家,每日是同他所谓圈子里的 高干子弟们钓鱼、看电影、吃馆子,无所事事,芸嫁到他家中如同一只花瓶只起 到为其华贵的门弟增添一份美色而已,而这种陪衬在新鲜感失去后也必然是渐渐 黯去。 但他何止要那般虐待她,使之皮肉受苦?就因为他与她的家庭是居高临下并 不颁配?这个谜底我始终没得解开。 直至后来,文革爆发,我因激进的言词触犯了“四人帮”而身陷囹圄。 某一天,在我被囚禁的那个圈子里,突然送进一个人来,我一看,竟是芸的 丈夫凯,因为总算有过一面之交,我们在那堆人群中算是唯一熟人,我不知这位 昔日高干子弟何故也会陷进这个囚地?后来才知道他父亲已被造反派隔离审查, 他因气愤不过骂了许多娘而遭至专政! 但他毕竟同我们不是一路人,在囚室里仍免不了赖散、傲慢,颐指气使地骄 宠自己,慢慢地他身边没有了一切同伴,唯有我勉强与之撕混。因为肚子里无甚 学问和生活阅历,在囚禁生活的难耐寂寞中他只有同我讲打猎、钓鱼、养狗之类 的消遣回忆,而且我发现他确实精于以上之道:他叙述过临进来前被没收的双筒 猎枪及打猎的乐趣时可谓如数家珍,这倒也使我在昏头昏脑的政治审查中得以聊 解郁闷。他馋得很,每周家中若没有食物送来,即会难受得如同捕不着食的猫, 张牙舞爪浑身都有一种饥渴难捱的滋味! 一旦弄到食品,而或还偷偷弄到一点酒,他即兴奋得发狂,在旁若无人地狼 吞虎咽之后,也会将那些残渣往我身边一推:“吃点!别馋坏了你!” 酒后,他最多的话题就是女人! 有一次,他终于说出一番令我瞠目结舌的话来! “你知道吗?对女人要怎么做?你要掐她,咬她,拧她……别以为那是痛苦, 那是一种快乐!我试过了,就像我打猎的时候,瞄准了猎物,并不马上开枪,让 她在我的枪口下挣扎,恐惧,求饶,然后再……啊,那可刺激!”时至今日,我 突然恍然大悟,芸的身上那紫青斑烂的伤痕的来历…… 一种强烈的厌恶使我猛然转身离开了他,再也不以他为伙伴。 他毕竟还是提前被放出去了,据说是他父亲一位老战友起了作用,极力保他 出去不再犯乱。 临走那天,我在铁栏的窗格子向外看,突然看见了芸! 穿一件黑色的细毛线织的长外套,那苍白的脸上依然那么美丽却毫无表情, 我知道她是来接他的。她当然没看见我,更不知我在这不长的囚徒生活中竟意外 地从骨子里了解了她的丈夫。 我被解除囚禁后,民的家早已搬离我们那条街,因此我也没见到他们一家包 括芸。 再见到民时他已从部队转业并当了某文化机关的科长,老同学相见天南海北, 往事唏嘘,但我似乎下意识地没有问起他那位美若婵娟的苦命姐姐。 几年前一次去北京出差,返程时车票紧张,上了车后追着车务员求补卧铺, 那小姑娘终于同意带我去找她们的列车长,走进窄窄的车长室,我抬眼一看,竟 顿时愣住:站在我面前的就是那位迷失了多年的芸! 她已经两颊挂满鱼尾,鬓角初露一丝灰色。 呀!人生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