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戏班 作者:禾豆 故乡的小城里有两座戏台:一座是现成的戏院,叫“文昌阁”。有舞台、有 座席,还有三个包厢,专供贵宾用的。另一座却只是个露天戏台,建在城边一所 寺庙的后院里,空空一个大场子,中央凌空立起座戏台,也有飞檐琉瓦,也有雕 花台柱,只是没有观众的座席,看戏的时候也无须买票,只靠乡民们自家搬来凳 子,满满地坐满场院。遇到刮风下雨,连个遮拦的东西都没有,这是个地道的平 民戏台。而到“文昌阁”看戏,是要买票入场的,太平年景,一年四季都有戏班 子常驻演出,城里那些生意人中的戏迷,四乡里进城办事的土财主,都是那里常 客,偶尔有过路的达官贵人,是一定要请到包厢里坐的。开场的锣鼓点一响起来, 卖瓜子、香烟、桂花糖的小贩们托着盘子满台下转悠吆喝,还专门有人给包厢里 端茶,递热手巾把。野台子的情形就大不一样了,因为没有票资收入,通常只是 在逢年过节时候由城里大户人家或商会及其他慈善机构出钱请个戏班子来演,当 那些白看戏的观众携家带口里外三层把个庙后的场院挤得水泄不透时候,周边的 小摊贩也不甘落后,场院边上,卖凉粉的,炸麻花的,做糖人的排了满满一圈。 看戏,比过节还热闹。 抗战军兴,省城里的机关、学校、医院,都撤到这座山中小城里来,又随着 涌进一大批难民,使得原来寂静又偏僻的小城呈现了空前的繁荣!看戏也就成了 这些外来人口解除精神饥渴的唯一乐趣。 先是文昌阁戏院一日两场,座无虚席,白黑连台,日日暴满。演戏的是从绍 兴那边过来的一个越剧团,连本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西厢记》、 《玉堂春》把个山城小戏院唱得红火之极如同沸了水的汤锅! 接着不久,那个庙后的野台子也来了个戏班子,演的是《白门楼》、《挑滑 车》、《罗成叫关》、《伐子都》一色武生戏,充满了阳刚之气,把个古庙内外 也唱得轰轰烈烈,叫好声传出半里路远。 文昌阁里最出色的角儿是名姓黄的花旦,一位20多岁的女班主,人称绍兴 “黄老板”。 她扮《楼台会》里的祝英台,《断桥》中的白娘子,《起解》中的苏三,唱、 念、坐、打,精气神十足!功夫到家。一张人见人爱的脸,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在台上就能把你的魂魄勾去!唱到动情时,台下一大拨小姐、太太就陪着哭、陪 着笑,老爷、先生们的巴掌心也会拍痛了。 黄班主确是一等一的美人儿。不光戏演得好,人也生得漂亮,不唱戏的时候, 一身旗袍,一肩长发,修长的腰身,秀美的面容,坐在黄包车里,驶过小城街巷, 会有一百双眼睛随着伊转。窈窕淑女,君子好求!就有不少城中的阔老、权势的 主儿,都想着法子同伊亲近,什么请吃酒啦、唱堂会啦,戏台之外,平日的应酬 也不少,但黄班主虽说是朵娇花,却不水性,场面上落落大方,骨子里却一般正 经。据说有次被一家绸缎庄的老板请去给老太太唱生日堂会,那绸缎庄老板那天 多喝了两杯失了态,趁人多没人看见伸手在黄班主的玉臂上捏了一下,那黄班主 的粉腮立时红到耳根,顺势将手中的折扇运足了暗劲,朝这位轻薄郎的手腕上敲 了下去,只听“呀”的一声,那位老兄的手腕就痛得半个月抬不起来,事后许多 日子还是一条青印! 这件事后来被人传开来,那些识相的男人就再也不敢随便讨这位女伶人的便 宜了。 但黄班主有一次却遇到了劫难:某一天她独自外出应酬过后,坐黄包车从城 东回文昌阁戏院,走到后街一处偏巷的时候,迎面被一伙喝得摇摇晃晃的兵痞们 拦住了,那伙丘八中有人是认得黄班主的,走上前来就围着车子向她讨酒钱,正 巧那天她腰间所带不丰,摸出两张十元票子递给为首的兵头,那家伙醉眼朦胧地 将两张钱看了看后一把扔了回来:“姓黄的你是打发要饭的吧!弟兄们在前方打 日本吃了多少苦?你就拿这两张破纸来慰劳我们?!”几个醉鬼一哄而上,任她 百般解释就是不依,掀了车子就要动手,那黄班主是一流的刀马花旦,自动练过 功夫,可毕竟是个女流,双拳难敌四腿,撕掳了一阵之后旗袍的扭扣也被扯掉几 个眼看着就要吃亏露羞,这时,从前面小巷中忽然走来一人,看见这番景象禁不 住大喝一声:“住手!你们这些无癞,仗着人多欺侮一个女人!大街之上滋事生 非难道就没有王法了么?”“王法?老子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连性命都是 捡来的,还怕什么王法?你要敢在这里多管闲事,小心老子连你一块收拾了!弟 兄们,上!”那为首的兵痞眼球子一瞪,一声吆喝,几个虎狼般的丘八就朝来人 扑过来,只见来者将长衫一角往腰间一掖,脚下一个扫膛腿就将扑上去的两名兵 棍子给放倒在地!其余的兵痞们一见立即火冒三丈,疯似地向那高个男子扑来! 那男子却是不甚慌忙,背护着车子旁的黄老板道:“黄老板!你快先走,这里由 我对付他们!”说着一阵拳脚,将迎面的几个家伙打得人仰马翻,黄老板一见哪 里肯走,二人背靠背,面对七八个兵痞醉鬼,左扫右踢,竟打得对方嗷嗷直叫, 一边漫骂一边抱头鼠窜而去。 见那群坏蛋逃走,黄班主整了一下旗袍的衣襟,转过来向来人抱拳一揖说: “多谢这位先生拔刀相助,否则黄某今天怕要吃亏!请问先生尊姓大名?府上何 处,黄某改日登门再谢!”对方拍了拍袖上的灰,淡淡一笑道:“黄老板不必如 此,敝人早识得黄老板,只是黄老板贵人眼高,不会识得敝人罢了。” “哦?”黄班主一愣,重新打量对方却仍是眼生得很。 “实在不相瞒,敝人姓郑,就是在庙后戏台上专演武生戏的小子,日前也曾 悄悄去过文昌阁偷看黄老板演戏,黄老板的功夫和场面,确是我们这些草台班子 比不了的。” 原来这位见义勇为者,竟是黄班主的同行,城东那庙后野台子戏班的郑班主! 因是武生加小生的出身,一身硬功夫确是了得,先头那伙兵痞才会饱尝他的铁拳。 “原来是郑老板!真是失敬得很!”黄班主一听对方也是梨园中人,而且就 是隔街同城整日对着唱对台戏的对手!立时就羞红了脸,方再要说几句谢情的话, 却见逃走的黄包车夫已将自己戏班的伙友们都叫了来,当着一群人乱哄哄的场面, 她不便多言,只说了句“改日再谢!”就上了车被手下班友们拥着走了。 回到戏院,黄老板一肚子委屈、窝火,第二天连戏也没上,只让师弟师姐们 上了几段折子戏应付了事,她心里不甘,托了城中相熟的朋友去打听,哪里来的 这伙土匪似的兵痞?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驻在城外溪头镇的一个保发团,番号 是××忠义救国军独立团保安,这伙士兵军纪极坏,平日里不打日本专来扰民, 地方上拿他们也没什么办法,听说是后台硬得很,是重庆戴老板的体系,连城中 的省府机关的公事人员有时也要让他们几分。黄老板听了,只好自认倒霉,以后 多留神好了。但她却没有忘记那位救自己脱险的郑老板,魁梧、英俊一身好武功, 一付热心肠,几天之后,她让班中管事,专门备了一份厚礼送过去,就说是黄班 主专门向他致谢的。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时间一长,几乎被人淡忘了。 但是有一天,那是几个月后的半夜里,几乎已经是深秋的天气,庙后那个戏 台没演戏,借住在庙中的演员的早早就睡了,到了半夜,突然听见“轰”的一声, 惊天动地!大家惊醒来一看:原来戏台被人炸掉了一角,一根柱子眼看就要榻下 来! 这是谁干的?!城中的警察查了半天也没查出个究竟,而这些时候,抗战已 将胜利,日本飞机也不再来山城扔炸弹了,省政府已撤回到省城附近去了,城中 除了当地的地方警察维持治安,就剩下郊区的那个保安团了!戏台被炸,当然不 是小事。第三天,保安团就派来一队兵,将破庙围住说是查敌奸,实际却闯进郑 老板他们戏班子驻的厢房又捣又砸,将戏班子那些原来就破旧的行头、箱笼、锣 鼓道具砸了个稀巴烂!连人也打伤了好几个,唯独郑老板因进城办事,方免遭此 难。 消息传到文昌阁,黄班主闻后大惊!第二天急忙带人赶过来,看着满地狼籍 的戏装箱笼,顿足对郑老板说:“郑大哥,我知道是我连累了你们,这些杀千刀 的痞子兵连土匪都不如,这边已没法子演戏了,你们不如先搬到我们那边去,再 慢慢商量办法!” 无可奈何,郑老板只好带着草台班老少驻进了文昌阁,黄班主将自己一日两 场的越剧改成一场,另一场则让给了郑老板戏班演折子戏,并把自己班中全新的 行头拿出来供草台班用。自此,草台班总算维持下来。 眼见着到了年关,这正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新年,寂寞了许多年的小城又 繁华热闹起来,文昌阁的戏台上一天两班戏演得场场暴满,转过来的草台班也一 点点恢复了生气。大年三十晚上家家吃团圆饭,戏院子也歇台一夜,黄班主在大 厅里备了酒菜,将两个戏班的老少工友聚到一起,摆了五六桌酒席,忙得了一年 的演员、琴师、化妆师、跟班们坐在一起,推杯换盏,划拳猜令好不热闹。酒过 三巡,郑老板站起来,端了满满一杯酒,走到黄班主面前,深深一揖道:“黄老 板,这半年多,承蒙您鼎力扶持,我们草台班才渡过难关而没有四散流落,今天, 我代表全班父老兄弟敬您一杯!”说完一仰脖将那酒喝下去了,黄班主这边慌忙 站了起来,握着杯子一边还礼一连已红了脸:“郑老板,您千万别这么说,我们 都是梨园中人,要不是你那晚仗义伸出援手,我这戏怕是早唱不下去了呢!你今 天来谢我,其实真应该谢的人是你呢。”话虽这么说着,但那双秀美的丹凤眼, 就满含秋水一派深情对着郑老板直视,一边才把杯中酒对着樱桃小口一饮而尽。 他二人这一敬一回,激得满堂梨园同仁一片喝彩!就有那心细的老伶人和跟班们 都看出门道来了!原来他们黄班主对人家郑老板是一往情深呀! 这时候,却暗暗在场内激怒了一个人! 这人就是越剧团中一位姓朱的演小生的角儿。原来那黄班主一表人才,芳龄 女子,色、艺双全又兼着班主,平日间仰慕她的人能少了吗?别说每场台下那些 少年戏迷,就是城中那些已近中年,家中早有妻室的官商老爷又哪个见了她不垂 涎三尺?但黄老板天性孤傲,规规矩矩,无论哪个有钱有势的主儿,都有不敢轻 薄她一下,也所以才有了半年前那一回事。但是,别看黄老板眼中没有一个人影 儿,搁着自己的终身大事不闻不问,这暗恋着她的人却大有人在,这姓朱的小生 就是一位痴了心的主儿。 说起来他与黄班主沾着一点表亲,论年岁只和对方差两月,是这戏班中头牌 小生,绍兴班子这几年在小城演得名震四乡,也有他一份功劳,但快三十岁的男 人却尚不婚娶,班内班外,对他好的女伶、票友、戏迷不谓少数,他却一概装做 不知,其实他心里就恋着他这位班主表姐!这事情黄班主当然有所察觉,但黄班 主却心不在他,即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平日间朱小生也曾多次暗示过自己的心 曲,班主表姐却都以亲情处之,淡若流水。那朱小生心中虽是苦闷,可并没发现 表姐身边有什么抢眼的男人,也就打定主意将这锅粥慢慢地熬,凭自己一片赤心 迟早会感动天地。谁知今年黄老板突然遇到这件事,凭空出来一个郑老板!什么 郑老板?其实他打心眼里就没瞧得起对方,充其量还不过就是个末流野台班上的 江湖艺人!表姐凭什么对他那么倾心! 男女之间因为情而起了妒意,那就什么事情都可能出现,朱小生自年夜饭上 生下一口闷气按捺不下,就觉得吃饭,走路都有人碍事!初三那天,班子新年头 一天开始,演的是《穆柯寨》。黄班主饰穆桂英,他饰杨宗保,锣鼓点一响,二 人带长靠上场,杨宗保探山遇上穆桂英,二人开打,照戏中应是宗保落荒而败, 可是就在“穆桂英”一枪刺来他应作败时,那朱小生忽然走了神而不知躲闪,硬 伸着一张脸吃了表姐一枪,这枪虽说是枣木刻成的假枪,但台上相搏不及躲避刺 在脸上也是一处口子,那血就顺着一张粉白的小生脸上流下来!这一下台上台下 都大吃一惊,乱了套!就有那喝倒彩的喊出声来了,戏也只演得半场就收了,后 台管事的出来向客人抱拳道歉并说好戏票下场仍然有效,乱哄哄中那朱小生也赶 紧被人拥着去了医院包了伤口,晚上回来躺在铺子上,黄班主过来看他,还亲自 炖了一碗鸡汤,平日里再熟不过的两个人这时都似有了一层陌生感:“表弟你今 天是怎么啦?我手上那一枪若再偏一点你的眼睛可就保不住了!”黄班主有些内 疚地说。 “表姐你不必介意,全是我自己走了神,别说才破了个口子,就是真的一只 眼,我…… 也心甘愿意!“那朱小生本来是一肚子委曲,可见表姐来安慰自己,想到自 己对对方的一番心思,心中一热,反而红了眼圈,说出如此的话来。 黄班主一听,脸自地红了,她明白对方想说什么,而这正是她无法认同和允 诺的东西,一丝尴尬在心中泱起,就赶忙扭转了话题说了几句别的安慰话,匆匆 起身离去。 这件事,外面人看不出什么门道,但两个戏班里的聪明人都几乎已一目了然 了,郑老板自己就是其中之一,自从他从黄班主对自己一番照顾中觉出那份情意 外,整日里同台前后演戏,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中,都察觉到对方那一点意思, 如今朱小生这一伤,他的耳朵里就听满了风言风语,置身于这场情感漩涡中的他 这时却十二分地为难了。 若说他对黄班主,其实心里是仰慕之极,虽说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与对方差了 一截,但心里一想起对方那份情意来,仍是甜滋滋的,男女相交,交的是颗心, 时间一长,他心里确实已觉得有了黄班主的影子了,可没想到,事情还会有这一 层变化!自从出了朱小生的事情,黄班主对他虽说还如往常,但他自己却已觉得 有了一种愧疚,他也过去探望过朱小生,对方那热辣辣的带逼视目光使得他心中 很是不安,回来以后,他一直都在想如何向黄老板辞行,带着自己的戏班子离开 山城!斩断那份刚刚有点苗头的情思。 但就在这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有一天,保安团一位新上任的 团长到戏院看戏,正好碰上黄班主出演新排的《贵妃醉酒》,正值青春年少的黄 班主把一个醉意朦胧的贵妃娘娘演得千娇百媚,仪态万方。而这位新来的团长大 人不仅喜欢看戏,更喜欢那剧中的美人。一场下来,一双金鱼眼直勾勾地叮着台 上那位贵妃娘娘就没眨一下,叫好的巴掌震得一旁的看客都心惊肉跳!戏演完了, 他老人家大咧咧地走进后台指名要见扮贵妃的角儿,黄班主当然不肯相见,团长 老爷等了半天自觉没趣气恼地走了。第二天他又来到包厢,这次早早就派副官送 了一个花篮到后台,并约请黄班主下戏后到城中“风月楼”吃夜酒,谁知黄班主 仍不给他面子。害得那位姓武的团长大人在酒楼上冷冷清清独坐半天也没见着黄 班主的影子!又气又恨的武团长临走时叫人传过话来:“姓黄的不吃敬酒吃罚酒! 叫她等着瞧!” 原来这时黄班主与郑老板已情到深处形影不离,每日下了戏二人坐在黄班主 的客厅里共品一壶清茶,切磋着戏中的技艺做功、唱腔,越剧与京剧虽说不尽相 同,但隔行不隔理,谈到意兴浓处黄班主自会甜甜地唱上几句,那婉转的腔调, 深情的目光,都使郑老板迸然心动!一些热心的班中长辈见了这般情景就劝黄班 主和郑老板早日把亲事办了。两个班子合二为一,京剧、越剧轮着演,大家早一 点作一家人!唯有朱小生听见了这些事越想越气,常常一个人独自跑到城中酒楼 上喝酒以醉解愁。 这一天,朱小生刚喝完半壶酒已有些醉意,忽然背后被人拍了一掌!他一惊, 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人?” “坐下!先坐下嘛!”抬头一看,原来是保安团中一个营长:因为长了一脸 麻子,别人都叫他麻营长! “原来是麻营长!”朱小生一见是熟人,不好再发火,坐下来同对方继续喝 酒。 “怎么啦?听说朱老板近来情场失意!可也犯不着一个人生闷气呀!那个姓 郑的他算个什么东西!占了你们的地盘还想占人,他是得寸进尺,癞蛤蟆想吃天 鹅肉!”麻营长一边喝酒一边说。 “谁知她会看上这个穷骨头,把我们绍兴班的台都快塌光了!”朱小生气恼 地朝桌角一击,连酒壶都跳起来。 “老弟,你在绍兴班里也是响当当的一个角儿,就只有躲在这里生闷气,背 后骂娘?” 麻营长道。 “那听你说怎么办?我总不能逼着她和那个穷骨头分手吧。”朱小生没好气 地说。 “办法倒是有一个,那就是……如此这般就能除去你那块心头之病!”麻营 长附到他耳畔说出一个主意来。 “那怎么可以!”朱小生一听大惊失色,一脸迟疑。 “小老弟,古人说‘男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他要夺你的心上人,你还 顾得那么多吗?”麻营长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叠印着字的纸单往朱小生怀中一塞, 一仰脖把一杯酒喝干了。 麻营长给朱小生出个什么主意呢?原来他塞给朱小生的是一叠反对国民党的 革命传单!那是他们从破获的地下组织那里缴获的。他叫朱小生将这叠东西藏到 郑老板他们戏班中去,他再故意派兵去搜查出来连物带人都带走!朱小生先觉得 这件事太严重,弄不好要有人被杀头的!他虽然妒恨郑老板,但还没到想取其性 命的地步,麻营长却说事情没那么严重,顶多将人关几个月,清除出山城地界就 完事了。他届时不就可以对其表姐班主深表衷肠促成好事了么!陷入单相思的朱 小生此时已鬼迷心窍,当然识不得这是对方为其好色的狗团长设下的一个淫毒圈 套。 朱小生回到戏院,左寻右找物色藏东西的合适地方,最后瞅人不注意终于将 这叠传单藏进郑老板房间。 过了两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院子里演的是《水漫金山》,饰白蛇的黄 班主在台上呼风唤雨演得十分精彩,暴满的戏场内叫好声不绝,正在雷呜电闪台 上台下一亮一黑之际,忽然不知从哪个角落洒出一片共产党的传单,纷纷扬扬飘 满台上台下,一时间场内秩序大乱,此时只见早已准备好的麻营长忽然戎装荷枪 跳上戏台大喊:“这里有共产党捣乱,马上给我搜!别叫共产分子跑了!”只见 一队士兵立刻冲进场中台前台后到处乱闯,好好一场戏当然再演不下去,观众们 哄然大哗往场外跑,那些兵却不去追,只往后台戏班的宿舍中搜进来,最后,一 下子从郑老板的房间里一堆箱笼后面搜出一大叠传单,和台上散发的竟是一模一 样,“共产党就在这里了!”一个班长模样的胡子兵大喊一声,麻营长闻声带人 冲进来,不分由说就把正在休息的郑老板捆着向外走。 没来得及卸妆的黄班主闻听此事如五雷轰顶!满脸泪痕地追出来拦住被捆着 向外走的郑老板问:“郑大哥,这是你做的么?” 郑老板摇头苦笑一声道:“黄班主,这是有人陷害我。” 麻营长冲上来喝道:“还狡辩什么,快带走!”那些虎狼般的兵士七手八脚 推着郑老板就把人带走了! 文昌阁的戏当然不能再演下去,草台班那边的厢房都被贴了封条!最揪心的 则是越剧班的黄班主,她做梦也没想到就在她与郑老板两情相濡好事将成之时, 会遭至突而袭来的塌天横祸! 冷静之后,她当然第一个想法就是救人,先是求城中的几位有脸面的人出面 搭救,但得到的回答是这是“涉共案”旁人很难插手。只知道人是关在保安团的 驻地,却任谁求情也不准见面,更不要说放人了。 直到过了许多天,那保安团的团长才让人放出话来:除非黄班主亲自去求他, 否则生不见人,死不见鬼! 直至此时,黄班主才明白,这一切是人家早就摆布好的阴招!但到了这种地 步,千条万条还是救人要紧,就是龙潭虎穴,她也得走一趟了。她先是把班中的 事都交待给一位年老的师伯掌管,然后又把几位管事的师叔、师姐们召集到一起, 议计假如有什么突变,大家无论如何要把戏班子带回绍兴老家,大伙都劝她不能 去,她流着泪道:“郑老板两次都是为了我受累,如今生死未卜,我怎能不管!” 说完,也不顾大家阻拦,第二天一个人就去了保安团。 那位武团长没想到黄班主真的亲自上门来讨人,禁不住心花怒放得意非常, 忙命令部下在团部客厅中置酒相迎,黄班主明白对方不怀好意,只得忍下一腔怒 火与那个老色鬼周旋。 “我们郑老板完全是被人陷害,还望贵团座明察,早日放人”黄班主坐下来 说。 “好说,好说,什么天大的事有黄老板亲自出面,都好商量。”武团长一双 金鱼眼里放着紫光,一面给黄班主斟酒一面皮笑肉不笑地说。 “那就请团座察明真相立即放人吧。”黄班主央求道。 “哪能那么快,黄老板既然来了,总要陪我把这酒喝完吧。再说了,姓郑的 私藏共党传单,并在公共场所散发蠹惑人心,这可是非同小可的罪呀!”武团长 装作一脸正经。 “他明明是冤枉的,有什么罪?” “谁能证明他不是共产党?这罪名若一成立,那是要杀头的!” “还是求您高抬贵手,放过他吧,有什么条件就请讲出来。”黄班主知道, 对方有意要挟,只能委屈相求,刀把子捏在人家手心里。 “有你黄老板这句话就好办,来来来,先喝下这杯酒。”那武团长眯起色迷 迷的金鱼眼,盯着黄班主硬逼着她将那一大杯酒喝下去。黄班主一介女流本就不 胜酒力,又带着一肚子虚火,被那武团长犟着灌了几杯烈酒后,眼看着已不能自 持。“请问团长,…… 什么时候放……人?“ “放!放!放!明天一早就放人!”武团长转身命令勤务兵:“快扶黄老板 去客房歇息!” 黄班主这时已没有了丝毫自持之力,只得任那个勤务兵扶进后面客房,被置 放到早已备好的帐床之内……至此,可怜黄班主就像一只无助的羔羊,活活落入 豺狼的口中。 那个满脸淫色的武团长急不可奈地跳上床,任黄班主如何反抗、挣扎都无济 于事,只几下就撕开了她的衣衫,如同一条饿狗似地朝那娇羞的胴体扑了上去… … 夜半更深,在那个城外的军营深处,只有一个弱女子被凌辱后的饮恨泣泪和 暴虐者得意的淫笑。 “好!真没想到,你还是一个菩萨金身……本团座一定对你负责!”武团长 叨着香烟,望着嘤嘤抽泣的黄班主说。 “姓武的,我人落到你手里,便宜也叫你占了,你到底放不放人!”黄班主 泪痕未干,忿忿地问。 “放!我武某人说话算数,明天一早就放人,但有一条,你今后就别唱戏了, 跟着我,总有你享不尽的清福!” “你休想!我宁死也不从你!”黄班主切齿地说。 “好!那你就休怪我手下无情了!别说这姓郑的休想活着走出这团部大门, 就是你手底下戏班子里的人,也休想安安生生地走出这座山城!”那武团长忽然 三角眼一吊,一脸狰狞地冷笑。 黄班主明白自己已落进这个色魔的掌心,她万万不能再让自己的戏班和姐妹 师伯们遭其毒手,想到此处,她心如刀绞,强忍着痛苦,咬着牙答应道:“好, 我允了你,但你要向我担保,不能伤害我班中人的一根汗毛!” “好!爽快,到底是场面上的人物,从今往后,你我就是一家人了!,勤务 兵!快给黄老板端燕窝汤来!”武团长仰天狂笑,披上衣裳,朝门外大喊! 第二天一早,郑老板果然被放了回去,却只因受刑过重,两条腿已落疾在身, 此生再也不能登台了。 几天之后,一个消息就传遍小城:越剧班的黄老板答应嫁给保安团长做三姨 太了!选定了黄道吉日,就要摆酒办事! 这如同晴天霹雳的消息,不仅使整个山城和越剧班大哗,也使一个人如大梦 方醒!他就是朱小生,时至今日,他才明白,都因为他一时鬼迷心窍,害得郑老 板双腿废了,让一个自己朝思暮想的黄班主落进虎口!而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 的,偷鸡不到反而蚀把米!那份懊恼,那份悔恨,犹如被人在心头剜了一刀!他 越想越恨,就要找麻营长去算帐,可一连数次找遍各个酒楼、饭店都找不到对方 的影子,但离保安团武团长大婚的日子却一天天逼近了。 到了办喜事这一天,山城中武团长新置的公馆内外张灯结彩,披红挂绿,一 班附炎会势之徒纷纷登门道贺,几十桌酒席从厅堂摆到花园,吹吹打打,好不热 闹。只是因为武团长这门亲事是强迫来的,许多知情的正经人士都不愿去凑这份 热闹,越剧班的人因为气愤也没有前来赴宴,所以宴席之中,除了团长大人平日 那班狐朋狗友,就是其属下那些营连排长了!实现了金屋藏娇美梦的武团长依然 十分得意,酒席开始,就逼着黄班主给大家敬酒。 身着大红旗袍却满脸憔悴、没有一丝笑容的黄班主端着酒壶刚要给客人倒酒, 忽听见大厅侧廊一声断喝:“等一等!”只见一个人匆匆从外面走进宴席中来, 他就是戏班中的朱小生! “今日是我们班主与团座大喜之日,朱某代表我们戏班全体同仁前来道贺!” 只见他挥拳一抱,向大家作了个礼,伸手接过黄班主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说罢 走到坐在第一排的麻营长身边,一拍麻营长的肩头冷笑着说:“麻营长,贵团长 与我们班主的好事撮成,你可是立了头功的呀!”麻营长先是一愣,待发现对方 神色不对方要起身时,那朱小生却突然从怀中掣出一把锋利无比的尖刀,不等对 方转身已齐柄插进麻营长的前胸! “杀人啦!”随着一阵喊叫整个宴席顿时一片混乱!保安团的几名卫兵冲过 来,对着手持利刃的朱小生一阵乱枪!大厅中的宾客四散而逃!武团长也被这突 来的兵变惊傻了眼!半晌才声嘶力竭地喊:“有刺客!别叫跑了人!”黄班主则 完全被这副景像惊呆了,她料定朱小生是为自己而来,则伏在还有一口气的朱小 生的身上大哭,而那朱小生此时只在血泊中挣扎着说了最后一句话:“表姐…… 是我害了你……”。 一场喜事变成丧事,厅堂里溅满血污,武团长好不晦气,发下命令:公馆四 周严加警戒,小心共党分子捣乱!而实际上,他心是最是明白,麻营长当了替死 鬼,对他最好不过!至此,麻营长和朱小生都死了,他用什么手段把黄班主弄到 手就成了永远的迷! 于是,他假猩猩地安慰茶饭不思的黄班主:“人都死了,谁也不知道他们俩 前世结的什么仇?我也懒得查,只要你好好服侍我就算了。过些日子,我和你去 戏班子看看你那些伙友。” “不行,我现在就要回戏班去给朱小生祭灵,好歹共事一场,我身为班主, 对大家也好有个交待!”黄班主坚持要回文昌阁一趟。 “好,好,随你,早去早回。”武团长认定这个女人已是自己手中的鸟,不 怕她飞到天上去!就派了两名勤务兵跟随黄班主回了越剧班。 越剧班里,正悲悲戚戚地给朱小生办丧事,黄班主给表弟的灵位烧了纸,上 了香,跪拜之时,想起他平日对自己的一往情深,禁不住悲从中来,泪涌如泉, 但她心里却是诧异:朱小生为什么专找麻营长拼命?结果在随后清理朱小生的遗 物时,竟然在枕头下发现一封信!打开一看,却是朱小生留给她的绝命书:表姐, 郑老板:昔日我如果不是听了麻营长的挑拨,一心想挤走郑老板,就不会把那一 叠传单带回来藏到郑老板房中,也就不会惹来这场天降的横祸了!时至今日,大 错已铸,无论用什么法子也补救不了我的罪孽,我好悔,好恨!这一辈子欠你们 的,只有下辈子再还了……! 读完此信,黄班主一下愣在那里,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件事源起于朱小生!一 时间又恨又痛,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冷静一想,她即将那信毁了,强压悲痛去 探望病中的郑老板。 郑老板因双腿受伤,仍卧床不起,一见到黄班主,竟是百感交集,一肚子说 不出话来:“黄……班主,是我害了你,毁了你的终身呀……” “郑大哥,别难过了,这事……不怪你的。”黄班主哽咽落泪,把到了嘴边 的话又咽了回去,“现在事已至此,我也认命了,只是有一事相托大哥。” “什么事尽管讲。” “我知道大哥为人忠厚,肝胆侠义,这个班子的叔伯婶娘和兄弟姐妹随我多 年,我不忍心他们就这样散了,我走之后,你立即连夜雇船同我师伯将全班人带 出这个是非之地,这里是三万块钱,也够你们暂时支撑一阵子了,记住,走得越 远越好,不要让保安团那些狗贼再找到你们……”她一边擦着泪,一边从提包中 掏出一叠钱,放到郑老板的床前。 “那你今后呢?”郑老板问。 “我已落到那个禽兽的手里,一时是走不脱了,将来若有机会,我再去寻你 们,要紧的是你先把伤养好,保安团随我来的卫兵就在外面,我这就要先回去了。 你千万要保重!”说完,她不等郑老板回话,即忍着泪水出了屋子,同班子里的 老少工友一一辞别,随着那两个保安团士兵回公馆去了。 第二天,文昌阁里的越剧班、草台班就合拢一处,分乘两条船,悄悄离开了 古城。偌大的一个文昌阁,一下了沉寂下来,城中的戏迷们一下子陷入了一种莫 名的失落感中。 大家议论纷纷,有的说戏班子去了杭州,也有的说回了绍兴,还有的说是顺 着瓯江去了温州…… 倒是那位黄班主,被那个武团长携着,出没于人前人后,正经成了一个三姨 太,再也没有听过她唱戏。 三个月后,正是春光明媚的时节,黄班主要武团长带着她去城外踏青,二乘 轿子抬到城外江边一座桥上,黄班主说这里景致真好,要武团长陪她下来走走, 两个人一同挎着手走上那座窄窄的拱桥,黄班主举手指着远方的江畔一片葱绿说: “那边景色多好呀!”就在武团长抬起头向远处看去那一刹间,黄班主突然银牙 咬断,奋力抱着武团长,一同滚落桥下那个叫龙潭的潭水中! 龙潭是我们家乡最深的一个潭,落进去的东西从没飘起来过,连鹅毛也要沉 底! 惊慌失措的卫兵们围着潭子打捞了两天,最终才把两具早已僵了的尸体打捞 上来。跑去看过的人都说黄老板还像生前一样花容月貌,一派安祥。武团长却是 脸上的肉都叫鱼啃烂了。从此,到了夜晚就没有人敢单身过那座桥了! 越剧班也没了消息,直到解放初,才有从北边归来的人说在绍兴一带见着过 郑老板,拄着双拐仍带着戏班子跑码头演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