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板桥翻船”事件 作者:海星 一 海州城西蔷薇河上发生的“沙板桥翻船”事件已经过了七十多年了。 与这一事件有关的“张记酒店”,如今通过旧城改造建上了三层古式楼房, 它对面的城隍庙已经翻盖成了海州电影院。 真是沧海桑田,人事变化亦如过眼云烟:当年小酒店那些人的音容笑貌、磕 牙磨嘴都已随着“张记酒店”的熙攘喧哗而共同走进了年轮的沉寂无息之中。 不管是叫花子李二毛、掌柜的张守义,还是那船上的十五个人;不管是先死 的,还是后去的;不管是人是鬼;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化为乌有了。 二 夜深了,小酒店关上了半扇板门,西北风卷着雪花疯一般的冲进店来,这使 得店老板打了个寒颤,他从未关的半扇门中钻进屋里,把大棉袍上的一枚扣子扣 紧,随后,又踱到关着的半扇门旁,向外张望,并且自言自语地说道:“今晚李 三毛怎么到现在还未来?”他转身关上了未关的一扇门,准备睡觉了。 突然听到门外有一阵咳嗽声,张老板问道:“是三毛吧?” 门外的人怯生生地应答着:“是。张老板您若睡下了,就不打搅了天怪冷的。” 张老板连忙答道:“未睡,未睡,正等着你呢。”说着,便打开了门,把李 三毛让进店里来,从那已起了班驳的大红色柜台上端过来半黑瓷碗香喷喷的酒, 递给李三毛,李三毛忙从怀里掏出一只锡制酒壶将酒倒进壶内,千恩万谢地道: “张老板,你可真是个大好人,这么晚了,还等着我来拿酒。我嘛,一辈子就好 这口酒,唉,看来今生是难报你大恩,只有来世再报了!”。 张老板摆摆手道:“千万不要说这话,我这爽(方言)端子酒,又不花本钱, 只是顺手的事,你喝这酒,晚上暖暖身子,定能睡个好觉” 李三毛原来是个叫花子,因为家乡闹灾逃难到海州,看到这还不错,能混口 饭吃,虽然说是饥一顿、饱一顿,但哪有这么好的事,碰到个每天送酒喝的,都 一年多了。有时,三毛头脑里常常会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念头:只要张老板的小酒 店一天不倒,他就会天天有酒喝,酒是三毛的知己良朋,有了它,三毛可以啥都 不要。再说,最近,三毛找了个好的栖身之地,小酒店对面的城隍庙哪儿:大、 一般没人管、离小酒店又近。若天热了,可以在院中睡;冷了或刮风下雨,到大 殿里休息也没事,只要不把里面泥塑的鬼神弄坏就行了。 难道这不比住在人家店门口檐下的叫花子出息多了! 三 时间过的真快,寒冬一过,人们仿佛感觉不到暖春的存在,稀里糊涂地忙里 忙外、吃喝拉撒,等到有一天看看皇历,才知道已经是到了夏至了。 本地有句俗谚叫“夏至水门开”,夏至后,雨就象泄了闸的洪水,汹涌直下。 这不,今年仍这样,大雨连续下了有半个多月了,还不见好转,并且有愈下愈烈 的架势。 李三毛依旧象往常一样,晚上到小酒店盛下了留给他的爽端子酒。客气一翻 之后,他就顶着雨,提着锡制酒壶跑回庙里去了。 到了下晚凉的时候,雨居然停了,三毛害怕夜间再下雨弄湿衣服,所以决定 今晚仍在大殿里睡。他把锡制酒壶依在一根大柱子上,又从怀里掏出几棵花生米 放在一个废弃的陶瓷片上,这样,一面饮酒,一面嚼着花生米。三毛也只有在此 刻才能体会人生最快乐是什么。 也奇怪,三毛今天居然醉了,据他本人讲:他喝酒从没碰到对手,就是在沈 家槽坊比试那次也没输过。“想当初,俺喝完三大碗白干后,脸不红、心不跳, 沈老爷还输给我一个锡制酒壶,你看,就这个。”为此,他常会拿出那个令当时 许多人羡慕的锡制酒壶。可是,过去毕竟是过去,如今,他像一滩泥,粘在城隍 庙的一个旮旯处,一根笆斗粗的漆红大柱子将他与殿中的一切来往都隔断了。 今晚特别地静,月亮也溜出来了。月光透过院内两棵大白果树的枝桠钻进殿 来,大殿里空旷旷的,从殿外偶尔还会传来屋檐滴水的声音,大殿侧门没关好, 来回“吱呀”“吱呀”地响着。 一阵吵闹声将三毛带进了另一个世界,他看到大殿两旁的泥塑鬼神都动了起 来,他认得,殿首坐着的那个应该是阎王,这和说书人讲的没什么两样,那张吓 人的脸映着一闪一闪的灯光显得更黑更红。下边站着的是一群小鬼,三毛对他们 的样子已经没有太深的印象,和平时见到的泥塑像差不多,不过是在晚上,而且 还动,骇死人呢!从群鬼中跳出一个高个鬼来,这个鬼身著一身白衣,笔直僵硬 地站在殿中间,舌头伸的老长,手是垂着的,象似在专心听着阎王的训话。 三毛缩在一边,酒是早已醒了,他屏住呼吸,恐怖地听着,看着。死死地盯 着大殿里发生的一切,他吓的都快傻了。他对当时发生的许多事都无从记忆了, 只记得当时阎王爷读了许多人的名字,但多数他都不认得,其中也提到“张记酒 店”的老板张守义的名字。他数了一下,共十六个人,后来又听到“沙板桥”三 字时,心中似乎明白些什么。 三毛知道困在这可不是办法,于是他尽量不让自己露出气息,蹑手蹑脚地向 大殿的侧门爬去,真幸运,门没关,又一根大柱子挡住了侧门与大殿的视线,三 毛冲出门,疯一般地跑着 四 第二天早上还是没雨,小城里的人终于可以出来驱驱身上的霉气了。 三毛昨夜忙得厉害,他一刻不停,跑来跑去,全城的大街小巷都给他转遍了, 这是老规矩了,见鬼后有两种方法可以趋灾避祸:第一就是将自己最喜欢的一样 东西埋在自家院中用它作为替身,来摆脱鬼怪的纠缠;第二就是绕城一圈,转遍 全城的所有大街小巷。只有这样才能趋散自身的邪气;要不然,恶鬼缠身,三天 之内性命不保。三毛舍不得那只锡制的酒壶,那可是他的命啊,再说。“我也没 家,哪有院呀”,所以三毛宁愿多花点时间,绕城转一圈。 等这种自家驱邪的法事做完,三毛浑身已经沾泥带水,那破衣服上还不时地 散发着汗水的臭味,但三毛是无所谓的,反而觉得身上此时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三毛这时候才渐渐地回忆起昨夜的一幕,似乎刚才他转了这么一大圈是为了 什么还不知道似的。他得把昨夜发生的事告诉张老板。他急急地赶到小酒店门口, 发现今天门居然没开,他一定要把这事告诉张老板。不管是真是假,总之,防着 点好。 三毛刚准备敲门,这时门开了,只见张老板身背一个布包,急匆匆地象出远 门的样子。三毛便问要到哪里去,张老板说到河西去讨债。 三毛有点相信昨夜的事了,他简要的把昨夜的事告知张老板,张老板不信, 可又不得不信,他知道,三毛骗他没有理由啊!但是真有这么怪的事吗?更重要 的是:和别人说好的,天一晴,就去拿钱,若错过时间,钱恐怕就不好收了,毕 竟这笔钱是要了多少年的陈帐啊。张守义感到身上有些痒。过了好一会,才对三 毛说:“我先到沙板桥哪儿看看,看情况再决定过不过河”。 三毛见他执意已决,并且隐约看到了当时有种非常熟悉的表情出现在张老板 脸上,那是和平时大户人家拒绝施舍的表情一模一样的,三毛心里不由得一阵失 落,最后随口说了一句,“哦,对了,张老板,我数过昨夜阎王点到的人名,一 共有十六个”。 五 沙板桥也叫沙坝桥,是海州城外一个不大的渡口,为什么会桥成渡口呢? 原来自明洪武二十七年建成之后,历时四五百年,终于未能抵住潮水的侵蚀, 于清朝中叶毁于一旦,桥断了,路总归要通的。修桥太麻烦,又费钱,便改坍塌 的桥基为渡口了。自成渡口的那天起,便有许多人在这儿摆渡,以前的就不说了, 如今这个渡人的,姓霍,三十多岁,皮肤黝黑,身体精壮。听说在这儿摆渡已经 十几年了。 张守义赶到渡口的时候,天边是早已露出了鱼肚白,激流澎湃的河水滚滚南 下。张守义觉得今年的水势特别的大,他刚才站在离河水好几米远的堤岸上,就 感到有习习凉气吹过,再等他卷起裤角,走在已经没了水的渡口上时,便觉得浑 身发冷。 他呆在哪看着周围的一切:河岸边连片的油油芦苇四下摇曳,天空中翔集了 许多只不知名的鸟,“呀”“呀”地叫个不停。这一趟船来了,渡河的人们络续 地都上船了。河水来回滚动,张守义觉得有些头晕,他草草地点了一下船上的人 数,有十五人。船老大喊他上船,他只是站在一旁发愣。 水很乱,象一面哈哈镜,波浪上刻着整条船上人的影子,有男的、女的、老 的、少的,突然间一浪打来,这些人影都模糊了,象是沉到了河底。张老板见了, 仍下包袱撒腿就往回跑 六 沙板桥的船沉了,一共淹死了十五个人,连平日里能一个猛子扎到对岸的霍 老大也走了。 晚上,叫花子李三毛提着锡制酒壶到小酒店找张老板,整个屋子没有一丝声 响,张守义栽在酒缸里,头朝下,脚往上。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