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只是碍于老同学的情面,我才接下这个离婚案子的。下决心离婚的那个女人是 我同学的远房表姐,据说挺漂亮,曾是什么学校的校花或哪个局的局花。她就住在 紫石宕小区的边缘,离我家不算远。紫石宕事实上是城北的统称,包括北郊和部分 城区。在我们城市,对住在紫石宕小区的人普遍缺乏好感,昔日那里曾聚居着本地 的显贵,随着城市重心的转移,现在几乎已沦落为城市贫民的集中地了。我之所以 辞职转行,在内心深处恐怕也与此有关,希望积聚一点财富,以便将来能搬到远离 紫石宕的新区去住。 晚饭后我换了套淡黄色的连衫裙,带上黑色的小挎包,在紫石宕河北边的小路 上散步。天色阴阴的,西天乱叠着一些淡红的云霞,空气稍有点闷。铁路那边的西 瓜田里,有几个人围在一起高声谈论,旁边的小卡车装满了西瓜。看见我,一个光 头青年打了个唿哨,做着吃西瓜的动作,还怪模怪样的啧味道,别的人都哈哈大笑。 我自然不予理睬,沿铁路走了半个多小时,过桥回到城区,从紫石宕路步行去同学 的表姐家。 如我所料,我的当事人情绪激动,没说两句就哭哭啼啼起来。这种场面我见得 多了。我感兴趣的是重大经济纠纷,最烦的就是这类事。但既然来了,我只好一边 在心里抱怨老同学,一边对她的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一边了解情况,调查取证。 她的故事无非是这样的:那个她倾心爱着的丈夫捞到一官半职后,就开始在外面寻 花问柳夜不归宿,导致感情破裂,他甚至转移家庭财产,暗中作好撤离婚姻的准备。 他当然同意离婚,但要取得孩子的抚养权。她在叙述中还多次提到她的表弟的名字, 似乎这个名字是一个符咒,能让我的同情心和工作能力都加倍。其实我此刻心里最 恨的就是她那位胡乱介绍案子的表弟,而且她那种事我见得多了,依我的想法,放 弃孩子抚养权,争回点财产就得了,像她这样容貌不恶的女人,没有孩子的拖累, 说不定还能找个不错的丈夫。但她一定要孩子,态度坚决到咬牙切齿的地步。一个 女人能退守到哪里?只能到孩子为止。这我理解,心里就有点儿不好受。这样的事 我确实看得多了,但总会使我难受。其实打动我的不是她那种可悲的遭遇,而是她 的痛苦。 那个被争夺的孩子是个阴沉的小男孩,十一二岁光景,他闷闷不乐地看完动画 片,就开始拆一辆玩具汽车,将零件扔得满地都是,有一个轮子还飞进了我的茶杯。 他吃了母亲的一个耳光后,一声不响地躲进自己的小房间里去了。我发现他的眼神 对我充满敌意,似乎是我使他的家庭面临破裂局面的。这孩子自己愿意跟谁过日子 呢?我想他当然希望选择与父母一起过,但他的父母不让他这样选择了,他的选择 多不自由啊。 她哭哭闹闹,又是诅咒又是发誓,直弄到深夜11时事情才算告一个段落。我起 身告辞,她收起泪送我到门口,又紧紧拉住我的手,恳求我无论如何要帮她将孩子 夺到手,说孩子若跟着那样狼心狗肺的人过,也非变成狼心狗肺不可,长大了不知 道会害了多少人。没说几句又声泪俱下起来,好像看到了她儿子不妙的前景。我急 于回家,并没有被她这种深谋远虑折服,当然也没有摔脱她的手,只是劝她多多保 重,顾眼前要紧,劝得我自己也鼻子发酸。这样又说了半个小时,我才得以脱身。 我二十岁左右那会儿,这条幽静的紫石宕路在小城的年轻人中很出名。那时候 我们城市只有几个规模很小的路边公园,紫石宕路比那些小公园撮成了更多的婚姻, 一对青年男女在这条路上走,就意味着他们在走向婚姻,至少是他们有这种企图。 所以它有个冗长的别名叫做“一千五百米爱情线”。现在它和紫石宕小区一起没落 了,显得更加幽静。城市向三个方向拓展,唯独不在这个方向蚕食农田,不知道是 什么原因。路上我走得很慢,我可不想将心烦带回家里。我不是个工作狂,工作是 工作,生活是生活,当妻子和当律师同样重要,不能搅在一起,更不能颠倒。这是 我一贯的原则。当别人称赞我办事干练得体什么的,我以为可能正是由于这样的处 事方式。我有一个朋友,是小学教师,她做事正好相反,常常将作业本带到家里批 改,这肯定影响生活,我担心她有朝一日会忘乎所以地在教室里结毛衣或剥蚕豆, 或者对着丈夫讲解课文。所以我至少在回家的路上要将工作都打理一遍,放置在脑 子的某个角落里,暂时不去管它。这不难。毕竟是深夜,行人很少,偶尔也有人骑 着自行车超过我,在残缺不全的路灯光下,他们的影子像幽灵似的忽明忽暗,好像 是从路边一个无形的屏幕上经过。有两三个骑车的人还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 们可能是将我当作那种女人了。这使我很恼火,我猜想他们用的眼光可能是下流的、 憎恶的,也可能是同情的,不管是哪种,都使我恼火,就在心里驳斥他们的眼光, 举出与那种女人的许多种区别,所以直到经过城市边缘紫石宕河上的虹影桥时,才 发现有人不知什么时候跟上了我。那人的脚步很轻,几乎有点儿蹑手蹑脚。我不希 望学过的防身术真的派上用场,心想他也可能不过是碰巧和我同路,但我还是心情 紧张,不由得呼吸急促,加快脚步。后面的脚步声也急促起来,并渐渐接近。 路的左边隔着围墙是一排排灰色的楼房,毫无生气地隐藏在夜色里,每扇窗子 都黑黑的。右边是发臭的河,路与河之间是一排叶子过于密集的梧桐树,河那边的 田野、村庄和铁路,在黑暗中无法看清,只有虫子的鸣叫声不停地传来。我的高跟 鞋着地发出响亮的声音,在寂静中分外刺耳,好像在与身后的脚步声作虚张声势的 争辩。 我偷偷试演了一个防身招术,发现动作僵硬生疏,双臂根本不听使唤,两只手 掌却不自觉地微微颤抖,手心也已经热得发潮。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 轻,简直是踮起了脚尖,每一声都像踩在我的心上。我脊背上的汗毛像草一样蓬勃 竖起,草尖触到那一大团悬挂在背后的黑暗,让人心里阵阵发虚,觉得再也没有勇 气相持下去。我一边想象着自己猛回身抡起挎包尖叫着摔出去的情形,一边偷偷回 头瞥了一眼,不禁在心里打了一个突:身后空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人,连影子也没 有,只有一条路,还有风。这远比看见一个相貌凶恶的歹徒更使人毛骨竦然,我全 身有些发软。道路在微明的灯光下难以分辨,灰蒙蒙的,虚假得像模糊的碳精画。 沙沙作响的风吹得我直打寒颤——我已满身冷汗,感到四周有无数双眼睛在偷看。 我定了定神,努力地笑笑,从容不迫地慢慢回头。就在这时,我眼前一黑,一 只大手无声地搭上我的肩头,我的心突地一跳,一口冷气噎住了喉咙,接着看见一 个高大的人影紧靠着我站着。他一声不响,脸也无法看清,身上发出一股混杂着霉 味和烟味的奇怪气味,他的手捏得我肩膀发痛。我感到浑身乏力,虚脱了一般,喃 喃地说,你想干什么?声音嘶哑飘浮,听上去像梦中的乌鸦叫声。他的喉咙里发出 喀喀的声音,我没有听见他说话,又问,你想干什么? 一道亮光掠了过来,他反应迅捷,一把按住我的后脑勺,将我的脸用力按在他 的胸口。我毫无防备,也不明白他想干什么,只闻到他衬衫上的一股霉味,然后就 呼吸不出,脑袋混混沌沌,好像还听见有一辆车从身边驶过。我的挣扎就像蜻蜓撼 石柱,丝毫不起作用。他突然放开我的后脑勺,我的脑袋不自禁地向后一仰,身子 差点失去平衡。他抓紧我的肩顺势往路边带了几步,一只手粗暴地摸索我的手腕、 手指和脖子,并扯住我的项链,另一只手抓住我的挎包。我的神志有点清醒过来, 意识到面前是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抢劫财物的歹徒,忙抓紧挎包,用拳头打他的 手,急促地说: 带子要拉断了,带子要拉断了。 我不明白此时我最关心的为什么竟是挎包的带子。我学过的防身术毫不管用, 既施展不出,也没想到要施展一下。 你说什么?他愣了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