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看上去很高兴,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不说话时就哼歌,哼了半段又跳到另 一段,却听不出哼的是什么曲子。他身上发出的霉味弄得我心烦意乱,全身发痒。 前面朦朦胧胧的有一片灯光,让我心情紧张,希望到了那里,我能靠它摆脱这个男 人。但我知道,这只怕也只是如意算盘。 灯光已经照射到我们身上,我的连衫裙的颜色也能够约略分辨出来。我看出那 是一个小火车站,有几个人影在站台上晃动,大概在等火车。小卖部里面陈列的各 色商品,凭着想象似能远远看到,而且色彩非常诱人。我们竟已走了那么多路。 他拉住我停下来,看着那些人影,说,我们不过去,这里挺好的,坐一会吧。 我说,我想吃东西,我老早饿了。他很不自然地笑笑,在铁轨边的水泥地上坐下来 说,稍微等会儿,我想等会儿。我说,那你等在这儿,我自己去买,我实在饿了。 他拉着我坐下,说,我会去买的——怎么能让你去买?不过等一下,等火车过了再 去。 我知道他害怕那些人,害怕人群,也就是说他对我还怀有戒心,他并不信任我。 对他来说,刚才我们谈论的一切,他是很愿意相信的,仅此而已。 汽笛声吓了我一跳,火车从我们身后过来。我突然想到我可以乘他不注意,跳 过铁轨,在火车的掩护下逃走。这个主意让我惴惴不安,呼吸急促,心怦怦直跳。 我想机会终于来了。我两腿颤抖着无法自制,手心发热,去摸包里的西瓜霜含片。 火车头呼啸着冲过我们身边,我松了一口气,心还在剧烈地跳着,偷偷瞥了他 一眼,生怕他看出我刚刚流产的企图。在车厢射出的灯光中,我看到他长得还挺俊, 脸上轮廓分明,两道浓黑的眉毛紧紧压着眼眶,两眼却显得小了些,还怕冷似的往 鼻梁挤压,两颊又过于开阔,整张脸上布局就有些局促。我还是第一次看清他的样 子,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目光柔和,似有一种平安喜乐的恬静。火车的灯光在他 脸上移动变幻,他的身体在我眼里就有些虚无,难以捉摸,使我心里惴惴不安,仿 佛即将打破一个很贵重的易碎物品,闯下大祸。他偶尔看看火车,这时他的表情会 显得心事重重,像一个忧伤的送行人。火车喷着粗气,速度渐渐减慢,终于停止。 车厢里有些乱糟糟,一个小孩扔出一块西瓜皮,打在他的脚边,我不知怎么的,担 心他会发火,就将手搁在他的膝头。他冲那小孩笑笑,送了一个飞吻。小孩脸上还 留着一粒西瓜子,将头歪来歪去,一直看着他,忽然从窗口俯身出来,朝我们的方 向呸地吐了一口。 我们都没有说话。车厢里轻微的骚乱反使我产生一种奇怪的安定感,这安定感 也正处于被颠覆之中,像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树叶在等待一阵轻风。我将手从他的 膝头收回,他似乎没有察觉,一直看着火车,直到它缓缓驶出车站。 站台上的灯在一盏盏熄灭。他们要关灯了,我这就去买点吃的,我对他说,眼 睛看着他。他明白我的意思,说,我去买我去买。两手飞快地摸索着衣服上的众多 口袋,动作从慌乱变成夸张,最后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一元纸币。他低头 看着这张纸币,好像被它吓坏了,连展开的勇气也没有。 我哈哈大笑,抢过纸币,用拇食两指捏着一角,像掇着一块尿布一般,将纸币 吊在他面前,说:你这样请我的客?一个男人,这样请女士客? 他求饶地抬起头,微光中可以看到他的表情异常沮丧,脸如沙皮狗一样皱着, 比那张纸币还难看。他极力想说些什么,但只是半张着嘴,像吃多了糠的鸭子从喉 咙里发出几个低哑的单音节。我痛快地冷笑几声,放开手指,看着纸币掉落地上, 说:一个大男人,就这样出门?算了吧,我自己买。我让他独自呆在那儿无地自容, 自己迫不及待地走向站台,耳朵听着他的动静,怕他不放心或者识破我的用意,又 阴魂不散地跟上来。 大概是他的自尊被撕裂的程度超过了我的估计,他并没有动。我越走越快,最 后几步开始小跑,并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连姿势也没变过。我扑 上小卖部的玻璃柜台,刺目的灯光中见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正准备上门板,看见我 很惊异地问:你……想买什么? 我喘了一口气,边掏钱,边压低声音说:有电话吗?快叫警察。 见她没反应过来,又说:你听着,别往那边看,那里有个男人,他一直纠缠着 我,想抢东西,还想干坏事,请你打电话给警察。 她不自觉地探出头来,我忙低喝一声:别看!她疾忙缩回去,说:坏人?我点 点头,她赶紧抓起电话,低低地说了几句,然后像被烫着似的扔掉话筒,脸色发僵, 呆呆地看着电话机,好像做错了事情。 我从柜台上的塑料篮子里拿起一只面包,但喉咙发干,连塞进嘴里的愿望也没 有。我回头张望,看见他十分缓慢地弯下腰,伸手到地面,大概捡起那张纸币,然 后慢慢走过来,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身子影影绰绰。我打了个哆嗦,忙对女店主说: 快给我拿一罐饮料。她吓了一跳,解释说:我已给车站派出所打电……饮料?她的 手伸向货架,转过头讨好似地看着我说:哪种饮料?随便哪种,我焦急地说,随便 哪种。她目光游移,小心地说:可口可乐行不行?我说:行行,快给我。我又回头 看,见他已走上月台,心里一乱,来不及多想,手脚并用,爬上柜台。女店主吃惊 地低叫道: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一边拚命将一听可口可乐往我手里塞。 这时从小卖部后门进来两个衣冠不整的警察,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拖进去, 我的连衫裙袖子发出撕裂的声音。拖我进去的警察悄悄问:人呢?我摔进柜台里侧, 右手撑着地说:在外面。两个警察又无声地闪出后门。 我站起来,探头往外一张,见那人站在月台上看我。他显然还没弄清我在干什 么。突然两条人影向他迅速靠近。我看见他们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但看不到是不是 同时抓住了他的手臂。三个人的身体紧靠着停顿了一会儿,两个警察忽然踉踉跄跄 跌开几步。那人的手臂在空中做了个用力往两边分开的动作,还传来鞋底与水泥地 面磨擦的尖利声音,跌跌撞撞地往田野里飞奔。我似乎看到他隐入黑暗时扭头看了 我一眼。 这种人就是这样,我向黑暗中张望着,对女店主说,这种人就这样。我自己也 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感到我现在这副样子挺狼狈,可能也不是因为这个, 而是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而我觉得那是极其危险的眼神,所以我挺害怕,想找点儿 话说。 女店主谨慎地从我手里抽出五元钱,好奇地问:你怎么碰上他的? 我整理着连衫裙袖子的裂口,心想,我都干了些什么呀。我以后深夜出门,会 不会又遇到他?他再也不会放过我了,这种垃圾,只怕谁也不会放过了。我带着哭 音对女店主说:这种人就是这样,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一不小心就缠上你…… 他就会逃跑,他逃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