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东 作者:赵蝶蜂 “就这家吧。” 没有人反对这个提议,我们几个就跨进了这家美食城。时值中午十二点,是美食城 生意最好的时候。整个大堂里只留下了一张空桌,它位于大门右侧一个扎眼的地方,它 的特殊地理位置决定了它的特殊地位,没有多少人对它表示赏识。但是现在,我们只能 在这张空桌上乖乖坐下,别无选择。我们不忍心到别的餐馆去,据说这家餐馆的烹饪技 术非常了得,服务水平也堪称一流。 老王拉开凳子,示意我和小李坐下,俨然一副做东的样子。可事先并没有说好了谁 做东。我和小李眼睁睁看着老王到服务台点菜去了。服务生很快把两杯浓香四溢的热茶 送到我的跟前。我想起身去点菜,但是腿脚不听使唤。我发现小李也同样坐立不安,一 只手使劲儿挖耳朵眼,挖完耳朵眼,端起茶来就猛呷一口,滚茶霎时烫得他嗷嗷大叫起 来,他张开大嘴,伸长舌头,两只手使劲儿往舌头上扇风。我再次泛起一股冲动,想要 去点菜。怎么好意思让老王去点菜呢?点菜就意味着做东,我没理由只做客而不做东。 但是明摆着我已经丧失了主动权,我常常以分秒的时间差丧失这种主动权。进店时,我 只顾找空位子了,并且把一部分精力用来欣赏餐厅大堂的气氛。当时大堂里热火朝天, 各类人等齐刷刷张开大嘴,放下一切重要或不重要的事务,抛开所有烦恼与不快,热心 投入到吃饭这一大快人心的运动中去,场面何等壮观。他们中有一些人狼吞虎咽,象是 饿了好几天了。当他们秋风扫落叶似的吃完一盘菜之后,立刻就眼巴巴等着服务生上第 二盘,稍有怠慢便敲盘子,敲桌子,大声鼓噪,肆意喧哗。有一些人则刚好相反,他们 精挑细拣,细嚼慢咽,只要天不塌下来,太阳照样从东方升起,他们就有足够的耐心让 所有食物在牙齿缝里磨成足够小的碎末,伴以比例适中的唾液,精心搅拌成糊,然后让 这些糊慢慢悠悠绕着舌头转一圈,甚至两三圈,四五圈,而后抵达咽部,稍作停留,再 慢慢溜达回来,类似牛反刍那样让舌头再度过把瘾,这才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地进入食 道,沿着食道粘粘乎乎下到胃里。这时,胃的主人不紧不慢风恰到好处地呷上一小口啤 酒,在口腔里逗留大约三秒钟,待涤清了残留的糊,这才吞下酒去,发出“哈”的一声 惬意的长叹。这种人据说学问很深,上通天文,下晓地理,不过,要是我理解不致出错 的话,他们应该是上吃飞禽,下吃走兽,只差没吃人了。 眼看着老王去点菜,我心里好生过意不去,迟疑了一阵之后,我终于下定决心,抬 起一条腿。我要抢回我的主动权。可惜,我迟了一步,老王回来了,他满面春风,激情 飞扬,一副普渡众生的救世主模样。请客做东的人老爱表露出这样一副救世主模样。而 我们被请的人,则常常像一群可怜巴巴的落难人,相互挤在一起,低眉折腰,窝窝囊囊, 好像从来就没吃过饱饭。我做梦都想当一回救世主,可惜上天不给机会。今天,我又错 失了良机。 上的第一道菜是红烧牛肉,吃过之后,大家都说好。老王说,自从上次来这里吃过 这道菜,心里就一直对它非常挂念,现在久别重逢,心里不胜激动。我们以茶代酒,为 美味的红烧牛肉干了一杯。那红烧牛肉平生第一次受人如此抬爱,不由脸上泛羞,同时 喟叹世事的无常,想当初,他还是一头活蹦乱跳大水牛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这 等荣光的。看来,酱油和味精能改变一头牛的命运。当然,它也照样能改变一匹马或者 一头驴的命运。 我们三个吃得很香。不时有人三三两两从门口进来,朝大厅里张望片刻,然后失望 地扭头走了。大厅里已经客满为患,再也没有空余的座位了。满眼的雾气腾腾,满耳的 乒乓声,满鼻的酒肉气息。茶过三巡,还有两道菜没有上来,我心急火燎地要了一碗米 饭。小李见状,也猴急地要了一碗。我猜出他的心思和我一样,也想早点吃完饭早点抢 着去结账。我必须抓住时机。 平时在家里,一家七口中数我吃饭最慢。我外婆八十高寿,没有一颗好牙,吃饭的 速度却大大领先于我。小李是记者,平时要抢新闻,我估计他的吃饭速度也不会太慢。 对面的老王还在品茶,沉稳得像一艘久经风浪的万吨邮轮。他当过兵,知道怎样在十分 钟之内把一顿饭填进肚子里,那是一个军人起码的生存本领。好在他没有参与这场竞赛。 遗憾的是,老王的耐心似乎也非常有限。只见他爽朗地喝干最后一口茶,抿抿嘴, 放下茶杯,直起身子,看样子就要——,还好,他只是扯平了衣裳,然后又坐下了,害 得我和小李虚惊一场。老王接着点上一根烟,独个儿抽着,真不愧为一员老将,能沉得 住气。与此同时,我瞧出了小李的一个破绽,他吃饭虽然速度极快,但是仍免不了要吃 菜。看到这一点,我顿时信心大增,并及时调整策略,改用一种新战术,那就是光吃饭 不吃菜。这一招显然很灵。小李虽然拚足了全力,豁出了老命,但最终还是以两秒之差 输掉了这场对抗赛。能怪谁呢?他不该在扒完最后一口饭后,还要不知天高地厚地舀上 一口汤,这不是画蛇添足是什么呢?所以,有时候盲目追求完美往往反过来会把事情搞 砸。我高兴地放下筷子,“噌”的一下跳起身,但是一看,老王不见了。 原来他在总台那里和服务生说话。 我一个箭步冲上前,拉住老王的手说:“让我来结账。”这个当口,小李也一阵风 似的刮来,嘴里含着那口害人的汤,咕哝着说:“让我——来结——帐。” 老王笑道:“行了,帐我已经结了。” 小李问:“怎么没见你吃饭?” 老王说:“下馆子,我从来不吃饭。” 天哪!老王可真有一套,我还是输给他了。 空中突然雷声大作 ,下起了倾盆大雨。我的心好像被掏空了似的,整个人飘飘忽 忽。小李也失魂落魄、两眼无光像个大傻瓜。 只有老王,别着双手,收腹,挺胸,提臀,乐淘淘一副救世主模样。 200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