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清明节的早晨。迷迷茫茫的雾气渐渐地飘散隐退,山野从朦胧中显现出来,景 象越来越清新明丽。一位腰背佝偻的老人,臂弯里挽着个盛饭菜的篮子,双手向前 搭住扛在肩头上的一根长竹杆──竹杆尾端还晃荡着一圈青篾条──趋着一颠一颠 的脚步,穿过田间小路,蹭过沟坎, 沿着小溪向大山的深谷走去。山谷里有一个 无人经管的采石场,到处都是油光闪亮的青石板,可惜这上等的石料在当时还派不 上大用场,人们只能用它来铺路和打制墓碑,那倒也算得上是永垂不朽的事业了。 因为进山的路步步加陡,老人喘着粗气,把身子俯得更低,高一脚低一脚地踩着乱 石堆爬上采石场去。 “ 完工了吗?”老人从肩上放下竹杆和青篾条,说得准确些,这长竹杆叫 “抬杠”,青篾条则是编织“抬圈”用的,山里人就靠这东西来搬移重物,“趁热 吃饭吧,石贤。” 石贤姓彭。这时,他正趴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用一方大青石打制墓碑。最后的 工序已经完成,他仍有些不甘歇手似的,就象一位大雕刻家在审视即将送展的作品, 深恐它还有哪里不够尽善尽美。终于,他站起身来,向后退了几步,满意地宣布说: “好啦,就这个样子了!” 彭石贤并不是个石匠,尽管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但那眉宇间时聚时散的忧 思,那眼睛里忽明忽暗的神光,总让人看得出这是个遭灾落难的读书人。他打制的 那块青石墓碑上铭刻着:母亲黄大香之墓。黄大香是在儿子劳改释放回家的前一年 逝世的,至今已到“三载梦萦,痛定思痛”的时候,按照传统习惯,清明节正是为 逝者铭碑立石的日子。 “唉,真是可怜可悲,立块石头有什么用处呢!”彭石贤从墓碑前转过身来, 走向老人。老人从竹蓝里取出来饭菜,另外还有些牲酒贡品,那自然不得动用。 彭石贤拿起碗筷,又说,“李伯,你看我给母亲打制的这块墓碑还算不错吧, 那就该有人说我是好孝心了,是不是?其实,这只能叫作欺世盗名... ” 李伯叫李松福。十多年前,彭石贤第二次被捕入狱时,黄大香终于让他搬进彭 家住了下来。黄大香患有心绞痛病,亏得李松福的打点照应,才活过了后来的那些 艰难岁月。两位老人相濡以沫,情深义重,可李松福最终也只是不名身份地为黄大 香料理了后事。好在名份于他并不紧要,所幸的是,彭石贤出狱以后肯与他在一起 相依着把日子过了下来。他不明白彭石贤刚才说这话的意思,回答说:“这石碑少 说也上了一两百来斤吧... 好呢,清明节边,这山沟里的冷风削脸刮肉的,你蹲上 了十多个日子,真是难得的好孝心——茶筒干了,我去山坑底下给你取点水来吧?” “不用了。”下趟山坑近半里地,彭石贤不想麻烦老人,便席地而坐,大口大 口地扒着饭,嚼着,用力地吞咽下去,“李伯,真要说我这立碑是欺世盗名的话, 那还不够资格呢,只有大人物才办得到那种事,小人物就叫敷衍塞责吧──立块石 碑有什么用处?不过,天地相隔,生死无情,活人无奈,也只能这样了!” 李松福茫然不知所措,这立碑的事是他跟彭石贤提起的,可现在石贤怎么啦? 好一阵,李松福才讷讷地说:“是你妈让我跟你说... ” “我妈就没说一点别的什么了?”有关母亲逝世的情景,李松福老说不明白, 彭石贤很难理解的是,除了立碑之外,母亲竟然没有片言只字的遗嘱,“你是记不 起来了么?” 李松福眼瞪瞪地望着彭石贤,象是在回忆着什么,又象什么事也没有去想: “这立碑的事,你妈说你能听... 石碑打制好了便好,别的事... 也没什么... ” 李松福避开了彭石贤的目光,似乎有点惶然不安,他便从地上拿起那些青篾条 来,开始编织“抬圈”。彭石贤吃完了饭,一边用筷子在空碗里拨弄着,一边关照 李伯说:“李伯,歇息一会吧,这墓碑不用抬,我一个人能背得动它,你就不用费 那份力气了。” “那可千万使不得──”李松福专心地编织着手上的“抬圈”,并不抬头地说, “山路上乱石子多,不比平地,背得重了,一闪腿就... 还是两个人抬着轻便稳妥 ──这可不是能够逞强的事啊。” “一两百斤压下来,我还顶得住,”彭石贤也知道背重物出山不是好玩的,弄 不好真能伤筋断骨。可是,让个老人来抬也说不得轻便稳妥,这让他感到有些于心 不忍,便说,“你看我这身筋骨还算得上结实吧,可你是七十好几的人了。” “七十六,属羊的,想来是阎王爷忘记我了... ”李松福抬起头来,见彭石贤 正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打量着他,又补充说,“亏得我这脚杆劲还算好... 能抬的, 一生一世都抬过来了,哪会偏是这一回抬不了?” 这两个人,在相互的眼里,他们都觉得对方很特异:一个经历了二十多年的牢 狱之灾,不仅没死,活出来还能带着一身好筋骨,好气力,而且那心性脾味一点儿 没改,照样是一派铁铮铮的威风气概;一个饱受了七十多年的风雨沧桑,虽然干枯 瘦削,衰老不堪,却总不肯歇息手脚,常年如牛负重却不倦不怠,无怨无恨。彭石 贤认为李松福真算得上一件颇具中国特色的奴隶标本,对他既抱着哀怜,也留着惊 叹;李松福则把彭石贤当作大难不死,必是天神护佑的贵人,既把他当子侄爱抚, 又把他当主人敬畏。 黄大香也同样置身在奴隶的行列里。彭石贤最大的心愿是希望母亲能够摆脱奴 隶的心态,即使是在她告别这个世界的最后时刻也好。 彭石贤听人说过,母亲在他第二次入狱期间,心绪比上一次要平静得多,她不 再是白天黑夜地叨念儿子可怜,也不再奔走呼号向人们诉说她儿子的冤情委曲,她 似乎有了经验,她告诉李松福:“石贤的事你用不着去跟人讲,别人家没有我这样 一个儿子,他们哪能弄得清我儿子究竟怎样?与他们去说是对牛弹琴!”显然,这 “对牛弹琴”四个字是她从儿子常用的词语中取用的。有时遇着别人主动向她寻问 石贤的事,她也多抱回避态度,只淡淡地说:“生成的骨头长成的角,弯的拉不直, 直的压不弯,由他去吧!”黄大香认为只有邻居张仁茂一家才是真正理解和同情她 儿子的,但她很明白,这些人抱不平也无济于事,弄不好还可能让他们受牵连,彭 石贤第一次被捕时就有人指责张仁茂的侄子张炳卿包庇了反革命分子,因为这位县 农村工作部部长认为彭石贤只是有些言词过激。所以,这一次,黄大香反过来宽慰 张家人:“石贤的事就别难为你们了,他那劫数是命里注定了的——唉,听天由命 吧,我也不信老天爷没有开眼的时候!” 这些事让彭石贤听起来,觉得母亲的天命观已经有了一些新的内涵。他记得在 第一次刑满释放回家半年多的时间里,母亲的思想情绪变化很大。开始,她对儿子 的归来充满了欣喜,八年的日夜牵念终于过去,她的身边又有了自己的亲人。 她对石贤说,“今后你就在妈身边好好过日子吧,什么事也不要去过问,你妈 再也经不起这种磨难了!”可是,随后不久她就发现,母子俩仍无法安生,彭石贤 经常被人叫去挨批挨斗,母亲很气愤,很伤心,也很失望,怎么连做工吃饭也不让 了呢!每次儿子被人叫走,母亲便满脸愁苦地坐在自家房门边,贴着墙壁向外倾听, 等待着儿子的归来。一见儿子,她便急忙迎上去上下打量,她最担心的是儿子又伤 着了哪儿。有时,她抚着儿子的伤痕,竟悲痛气愤得说不出话来。这情景也最使彭 石贤愤慨。那些人不只是把皮肉之苦加在他这个“犯人”身上,更可鄙可憎的是, 他们在借此制造精神恐怖来折磨象母亲一样无辜的百姓。为了不加重母亲的心理负 担,彭石贤便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来:“妈,他们这些算得了什么!孙悟空自己钻 进八卦炉里去,是他有那个本事,用得着你来担惊受怕掉眼泪么?你反正顶替不了 你儿子,你又何必白劳这个神呢?那些人奈何不了我,就只好想出法子来吓唬你了!” 母亲听着直摇头:“怎么叫做奈何不了你呢... ”彭石贤说:“除死无大难,小斗 小出气,大斗大出气,砍掉脑壳气冲天,没什么了不得的──人首先得这样想── 我什么都见过了,他们也只有这些搞法,无非是挥拳舞掌瞎吼,这吓得了别人可吓 不了我。可你要是为我白操心,我就犯愁,他们正是要气死我的老娘呀!”母亲听 着儿子的话,看着眼前的情景,想象不出儿子这些年在监狱里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么说,在监狱里他们真是拿你去上过杀场陪过斩了?这... 如果再把你送去那 里的话,你娘是怎么也活不过命来了呢... 你可千万别乱讲这种凶险话啊!” “这不是凶险话,”彭石贤见母亲显出忧愁和恐慌的神色来,他思忖着,说不 定还真有“二进宫”或“三进宫”的可能,如果母亲是这样一种心态,那又如何经 得起再一次的打击?往往是,批斗、监禁,以至枪杀给一般人造成的精神恐怖比加 于他这种“囚犯”的还要来得大。活着不是人,何惜作一死,“杀一”不是了不得 的事;利用“示众”慑服百姓,“儆百”是最险恶的用心。于是,彭石贤便故意逗 笑地说:“我说的这话是为着求平安,如果他们真让我再进监狱,那我就算求到清 静平安了,真的!那里面是个小笼子,这外面是个大笼子,我在里面得陪斗陪斩, 难道你们在外面就没有陪斗陪斩?我说,那里面能死人,这外面也能死人;这外面 能逃命,那里面也能逃命。我从那里面出来,这身筋骨不也还留着?所以说,越怕 凶险越凶险。我如果不是牵挂着你,这会儿就让我再进监狱里去也没有什么大不好 的,妈,你是不相信我这话么?” “你这是在说气话... ”可黄大香也一直有个疑惑,怎么儿子这许多年来的牢 狱灾祸竟没能拖倒他呢?于是她说,“既然进监狱那麽好你就去好了,你妈也不用 你挂念,眼不见为净,你去了让我省心!” “妈,你这才是说气话,谁会不愿意活得好些?但如果有人要拿死来胁迫你, 那你也害怕不得呀!”彭石贤进一步说,“比如,这进不进得了监狱的事既由不得 我,也由不得你,害怕顶什么用呢!我说,不管今后出了什么事情,都不用怕,没 见过整日里愁着怕着过日子的人能过得好,相反,这种人死的还多,死起来还快, 你见得少么?” 黄大香久久地望着儿子,几分勉强笑了一下,不知道她是如何在心里琢磨儿子 这些话的,但母子俩谈得多了,黄大香的情绪也渐渐地有所放松。不久之后,彭石 贤果真再度被捕入狱。这一次,黄大香还是伤心地哭了,她知道监狱不会真是儿子 说的那般清静平安,但她已不象前一次那样震惊和恐慌了。她给儿子收拾好几件衣 物,告诉他说:“别牵挂着你妈,我会让李伯来帮我的,人总能弄得到一碗饭吃, 人也就不会轻易去寻死。” 让李伯住到家里来的事,彭石贤曾多次向母亲婉转地提出过,但母亲没有言语。 在艰难险恶的环境里,母亲已经抛舍了自我,她唯恐自已的差错给儿子带来意外的 损害。从前,儿子小,她担心有个继父可能亏待了儿子;后来,儿子大了,她又觉 得因为自己而让儿子接受一个外人会委屈了他。在世俗的眼光里,女人改嫁,孩子 过继都少不得受歧视,她把女人作为母亲之外的感情追求看成是一种奢望与私心。 她只为儿子活着,因此,老想把儿子守护在她生活的视野里。然而,儿子却不只属 于她,她逐渐明白,儿子有着自己的思想与意志,有着自己对生活理想的追求,因 此,她眼见着儿子不顾风险地走上了自己选择的道路而没有再加阻拦,眼下,日夜 忧虑的事情终于来临,她于悲愤之中冷静下来,接受了这一严酷的事实。为了不让 儿子入狱后牵念她,她决定让李松福搬进门来。无疑,这种母爱的博大,让彭石贤 在内心深处获得了某种宽释,同时也加重了他的负疚:他的一生对母亲还没有过任 何的报答,却连续带给她难堪的感情折磨。彭石贤对母亲只能寄托一种希望,愿她 能够摆脱卑怯屈辱的奴隶心态,以减轻精神上的痛苦,并意识到自身作人的权力与 尊严,从而勇敢顽强地生活下去。 彭石贤听李松福多次说过,母亲临终的时候神智一直很清醒。那末,她让儿子 立下一块石碑来,这仅仅是想要告白世人,她好歹有个儿子,算不得孤魂野鬼麽? 或者,由于儿子的入狱被人视为奇耻大辱,却又不肯责备和抱怨儿子,她承受着世 俗的鄙夷,带着委屈,带着伤心与失望,在她离去时,仅仅要求儿子一点点孝心当 作回报么?如果真是这样,那才是最大的不幸:当我们的民族回顾这段历史时,那 简直会让人们悲观绝望! 但是,彭石贤不相信事情会是这样的。他再次向李松福提出问题:“李伯,你 说母亲在让我为她立碑的时候,她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李松福一直没能回答这个问题。以前几次提起这件事时,他都是吞吞吐吐,现 在也还是嗫嗫嚅嚅,只能答非所问:“那时,她总想见你却老见不到,人又有病, 晚上睡不下,她常常一个人在屋门边来回地走,有时还爬到你平时爱呆的阁楼上去 坐一会,也不让我陪她... 她是想着你能回来啊... 她把阁楼打扫得干干净净,四 壁全给裱糊过了,连楼板也用水檫洗过... 后来,她病得动不了啦,可没谁死的时 候能象你妈那样清醒!好些天以前,她就让我为她安排料理后事,穿的衣服、着的 鞋袜、烧的纸钱....一一备齐了。可就是老天爷阴阴沉沉地,不停不歇地下着雨, 她已经十多天水米未进,全无力气,却能清清楚楚地对我说:”得等个好天气才能 上路呢,泥深水烂地迈不开步... ‘果然,在去世的那一天清早,她一醒来便问:’ 外面的雨停了吗?你扶我起来... ‘我开窗一看,天真是放晴了,太阳还爬上了对 面的山头。我扶她起身,但她坐不稳,只能倚着我,久久地凝望着窗外的远处,眼 睛里显现出一线幽深的亮光,好一会,那光才逐渐暗淡下来,她让我放她躺下去, 象有话说可又什么话也没有说,慢慢地合上眼睛睡着了... “ 李松福说到这里,停住话,低下头去,他在擦着眼泪。后来的事情,彭石贤已 听人说到过一些。在邻人们为母亲操办丧事的那些天,天气一直是晴朗朗的,但丧 事一完,天又不停不歇地下起了雨。于是,人们说:“香婶这一去就如走远乡择定 了吉日似的,真是启动了天心天意,早也下雨,晚也下雨,就她走的时候不下雨, 不是前生前世积了大德大善的人还不能这样呢!”彭石贤相信母亲的一生肯定会获 得邻里的好感,但这天心天意却不一定为她启动,倒可能是她虑及到冒雨操办丧事 会给邻里增添更多的不便,才又顽强地拖延了一些时日,母亲一生总是多为别人设 想,至死也会是这样的。然而,这不更加说明了母亲临终时的神智确实很清醒么! 可为什么她一点也不说及自己儿子的事? 李松福此时又不说话了,一声不响地在编织那个“抬圈”。彭石贤想,以李伯 的质朴与憨厚不一定能领会到母亲感情的深蕴,很可能他当时就根本没有关注到母 亲的心态表露。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李伯毕竟上了年纪,由于神智的糊涂昏聩, 记忆的紊乱疏漏,现在已无法说清楚他感情受到强烈冲击时的那些经历,这在老年 人是常有的事,也勉强他不得。彭石贤便陪着李松福坐在那里,凝神地看着他编织 “抬圈”。彭石贤想,他希望了解到母亲辞世时的情景,准确判断她的心态是很难 办到了,这将成为自己一生的憾事。 “唉!”不料李松福忽然停住了手上的活计,又说起话来,“你妈是知道你定 会有好孝心的... 那天,她睡下去时,手足冰凉,一动不动,但她把住我的那一只 手一直没有完全松开,鼻孔里也还有一丝气息,我知道她是还有话说,只是太累了, 我等着她,一直到后半夜,她才回过神来,她说了,她说你一定能够活着回来,让 我告诉你... ” “我妈料定我能活着回来?”彭石贤十分惊异,情绪马上振奋起来,这是李伯 以前从来没有提及过的细节,“李伯,我妈让你告诉我些什么?” “她还说... ”李松福局促不安地望着彭石贤,一副欲说又止,欲止又难的愁 苦相。临了,他还是咽下了想要说的话,“也没什么呢... ” “怎么又没什么了?”彭石贤猜测不出原因,“你是有什么话不能告诉我吗, 李伯?” 李松福象忘了自己已经提起来的话头,含含糊糊地“嗯”了两声便缄口不言了。 彭石贤向着山野的远方叹了口气,他感到失望了。李松福已经拿起“抬圈” 走到了石碑前,他抚摸着石碑,称羡说:“好呢,别人识不得这种石料,就算 选上了这石料也打制不出这样式来,开凿的功夫真比石匠还强。你妈在九泉之下定 能安心落意的... 看这天气又是这么的晴朗... 你就过来抬这碑吧,石贤。” 彭石贤收拾好了碗筷走过来说:“李伯,这碑真不用你抬,你的年岁大了!我 这会儿饭也吃饱了,休息也休息够了,背起这墓碑不会出什么事的,你放心好了。” 可李松福执意不肯相让:“那可千万使不得!你一出事我怎么担当得起... 你 妈待我太好了,你就让我抬上这一回吧... ” 一听这话,彭石贤的眼圈立刻红了。小时候,母亲有时把儿子托给李松福照看, 遇上石贤不听管教,李伯就常说“我怎么担当得了”这句话。现在,李伯说话的恳 求口气里流露出来他缅怀母亲的深情,那双眯细的小眼晴里还渗出了泪水。 彭石贤觉得不应该漠视这位老人的情感,对母亲来说,他可能是除了儿子之外 的第一个亲人;而对李伯来说,母亲就很可能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于是,彭石贤便 依顺了他,他们两人默默地用“抬圈”套上墓碑,默默地抬了起来,又默默地从这 山坑里走出去。彭石贤尽量把墓碑挪到自己这一头,但李伯的体力明显不济,彭石 贤望着他在前面东倒西歪的身影,不觉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当他们把墓碑抬到黄大香的坟头前歇下来时,李松福极度乏力地跌坐在青草地 上,他把头深深地勾在两个膝盖之间,便没声没息了。彭石贤担心地呼喊了好几声, 李松福才动弹着应声说,“啊──我也走不远了!” 李松福是外地人,漂泊一生,无依无靠,他此时此刻能不感到晚景的凄凉么? 彭石贤脱口说:“李伯,日后要不要我也为你立块这样的墓碑?” 话一出口,彭石贤马上发觉这话过于冒失,也还有点冷酷似的。 “你答应给我立碑?”李松福一听这话,却猛地抬起头来,“石贤,这话可是 当真... 你妈就让我跟你说这事,可我一直不敢呢... ” “啊──这有什么敢与不敢?”彭石贤见此情景便马上爽快地表明了自己的态 度,“这事不难,我答应下来就是了,今后,我也一定会照顾好你的,放心吧── 我母亲还说到别的事情没有?” 得到彭石贤的承诺,李松福的内心充满了激动之情,他终于不免零乱,却是深 挚地叙说了黄大香死别时的那场情景。原来,黄大香希望立块墓碑的遗愿远不是如 此简单,她还有着良苦而深远的用心! 在彭石贤出狱的前两年,也就是黄大香逝世的前一年。中国的政坛发生了剧烈 的变化,这变化之大也让黄大香感觉到了。开始,女镇长龚淑瑶来过,听她说的那 话,虽然还是让石贤好好改造,争取早日获释的那一套,但她指责石贤的种种罪名 已经变成只有个性太强这一点了。黄大香清楚儿子得罪过她,是她与一些人把石贤 送进监狱里去的。现在,可能是石贤又快要回乡了,她想早早来洗刷洗刷自己。这 次,黄大香不肯象上次那样千恩万谢地对女镇长说那许多的感激话,因为,她看清 了这种人的嘴脸老是在变来变去,他们除了认那个大喇叭里的口号之外,别的全不 认。这时候,张家人也正为石贤的事操心,为石贤的出狱而四处奔走求人,并告诉 黄大香,说她很快能见到自己的儿子了!可是,黄大香却压抑住内心的渴盼,眉头 紧蹙地问:“石贤不是出来过一次?”张炳卿告诉她:“这一次的情形完全不同, 是平反,不是什么宽大释放之类。”黄大香又亮着眼晴问:“平反是怎么回事?是 不是说石贤没有错,没有罪?”张炳卿肯定地回答:“石贤是遭了冤屈。”这时, 黄大香愤然而起:“那你们就别去求人了吧,石贤刚满十八岁给抓了去,四十岁近 在眼前,他这一生是给人毁了,如果还有人嫌不够,不肯放人,那就让石贤坐穿牢 底去吧,我不牵念他,我倒要看看那些人究竟还有不有一点点良心!”这是黄大香 痛极恨极愤极的话,张家媳妇吴国芬劝慰她说:“还是救人要紧,人出来了才好办 呢。”黄大香平静下来说:“我能不知道你们夫妇的好心好意? 石贤将来也不会忘了你们的!可是,我愁着他那心性不会改,他不能随人随俗 ... 你们说,这会儿他蹲在监狱里能够怎么想呢?肯不肯就这样出来... 他也作难 啊!“ 黄大香似乎预感到了儿子的这一生不会过得轻松。那天晚上,她哭了一整夜, 只对着李松福。这是近十年来唯一的一次:“石贤这孩子心地纯净,澈明透亮,只 知走正道,走直道,才吃了这么大的亏,遭了这么大的难,受了这么大的屈!让他 牵挂着我,我却什么也帮不上他... 唉,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等到他回来... ” 果然,彭石贤不肯含糊,定要弄出个是非曲直来,因此,平反的事被拖延搁置, 推迟了他的出狱,而黄大香的心绞痛病却发作得越来越厉害,在这段时间里,她再 也没有叨念过儿子的事了。李松福怕惹她伤心,也不敢提起,黄大香知道自己等不 到儿子归来了,在她弥留的最后时刻,她只能用极度微弱的声气说话,却是字字清 晰:“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什么事了,你帮扶了我一生,也是帮扶了石贤,有句话 该说了,你就替我告诉石贤,让他给我立块石碑,我有他这个儿子;日后,也让他 给你立块石碑,你也有他这个儿子。这样,我们就成为一家了,你从来没有嫌弃我 们母子,往后石贤也不会亏待你的... 他明事理,有见识,一定能活着回来,一定 能听我这话,你就耐烦等着,也替我看看这世道... 让他把我们俩葬在一处... 这 话你千万... 别忘了!” 黄大香终于遽然释手,合目长逝。 很显然,李松福绝不可能疏忽或遗忘这样一幕揪心的情景,只是太沉重的心理 负荷压得他透不过气,使他不敢在人前说出这些话来。 李松福与黄大香实为夫妇,与彭石贤也如同父子,这是就感情而言。可他从来 不敢奢望有个正式的名分,因为,一方面,他忠厚老实,克已宽人,多为黄大香母 子的难处着想;另一方面,他视外姓外乡的流浪人遗尸沟壑为本分。世事的坎坷早 就磨掉了他的自尊自信。逆来顺受,与世无争成了他生活的惯性,他的整个心态早 已认定了自己是天生的奴隶,这才是他的名份。即使在真情实意待他的黄大香面前, 李松福也常常表现出自惭形秽,低人一等的奴仆心理。黄大香见着他的这种惶惑与 不宁时,每每产生一种歉疚,真是可怜人!是自己以前亏负了他,现在又牵累着他, 才使他落到这种尴尬地步的么?其实,黄大香同样是生活在屈辱之中,只是她还期 望着摆脱,因此,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留下了这个死后同穴的遗愿。当然,李松福 的内心深处也不会是完全绝灭了这种人性的渴求,他的欲言又止只是他不敢想象能 够得到这一点。此时,当他听到彭石贤答应为他死后立碑时,便激动不已。 李松福帮着彭石贤掘坑竖碑,口里念念有词,他在向死者告慰,诉说心中无限 的感慨,人在这时是真能做到阴阳越界,生死通行的吧!墓碑立起来了,彭石贤站 在母亲的坟前,心情沉重,默然无言。李松福点燃香烛,焚烧起纸钱,又悄然地退 到了一旁,他的心里再次涌动着一种不安:刚才于激动之中说出了黄大香的遗愿, 也是他的生死所求,然而,这实际上已经远远地超出了彭石贤答应为他立碑的承诺, 他是不是在作非分之想呢? 香烟飘散,纸灰飞旋,山风带着清凉,牲酒凝着肃穆。彭石贤在冥冥的思索之 中领悟到了母亲留给他的信赖和期待。母亲要求儿子日后让李伯与她合葬,这不仅 表明母亲生前死后认可了一个男人,她是要求儿子给这个人以父亲的尊重,这也不 止于一个名份,母亲是在借立碑竖石的事向世人表明:这里是骨血一家! 母亲抒发出长期压抑在心的情感,明白地表达了她对李松福宽厚品德的感激和 人格尊严的维护,也沉重地表达出她对生活理想的追寻。母亲相信儿子将要归来却 又等待不到,它留下这个遗愿也许更有深意:世所不容的彭石贤也是光明正大的一 个人,她有过这样一个儿子,儿子也有过与他生死不弃的父母亲人! 一个人千难万难一生,最终的愿望止于一块石碑,这是一个无奈的悲剧,它正 反映着历史的沉重与现实的艰难!母亲的遗愿圆满了她的人生,也体现着生命延伸 发展的本质,是对人性人情的完善! 想到这里,彭石贤觉得这祭奠仪式不应该没有一篇祭文。于是,他取出笔来, 抹平了一张烟盒纸,写下此刻涌上心头的几句话: 岁月漂落的黄尘, 覆盖了你枯瘦的躯体; 生命燃起的火光, 终于在你的心头灭熄。 安息吧,母亲! 象苍穹一样悠久, 象大地一样宁谧。 只把渴求与信念留给后人, 让生命长河流向永恒无际! 李松福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彭石贤在祭拜,在吟诵,他很可能听不懂那些字句, 但他能不懂人世的苍茫和人情的绵长么?他感到了孤单与冷漠。这时,彭石贤向他 走来,立定之后,十分认真地说:“李伯,我明白了母亲的心愿,我感激你,感激 你们给我的一切,在母亲的坟前,请受我一拜吧,我就是你的儿子!”李松福慌忙 拉起跪下去的彭石贤,十分激动地:“好,好,好了... 石贤,你同你妈一样,真 是个积大善大德的人啊!” 彭石贤理解李松福祈求大德大善的心理,但他听着这话只能感到恐慌:这个世 界真是太亏负了如李伯一样的人!当他们离开坟地时,一路上,李松福的精神十分 亢奋,神气很足,话语也多了,腰背象是伸直了好些,但彭石贤扶他下山时,却明 显地感到老人的身子在抖抖嗦嗦,一个人的生命行程总是有限的,母亲他们这一代 人已经或即将告别这个世界,都免不了被风化为泥土,或沉积为化石,这是造化的 无情;但是,他们的人生经历却同样是生命运动中承前启后不可或缺的一环,后人 不会忘记。即使他们变成了泥土和化石,也还是会有人对他们进行一番考究的吧, 这又是历史的多情了! 彭石贤为母亲竖碑立石的日子是公元一九八三年清明节。这一年,彭石贤四十 三岁。由此上溯四十年,即为本书叙事开始的年月。 寄名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