榫 小镇人已经臣服在龚淑瑶的治辖之下了,虽然背地里仍有不少的闲言碎语,但 那只不过是饭后的无聊,并没有谁真想要去冒犯这位新贵,相反,依附奉承镇长的 人逐日有加。可就在这种时候,偏有一个不相信皇帝穿了新衣的小学生大惊小怪起 来,又招惹出一些的麻烦事。这不仅给家长增添了许多的忧虑,更料想不到的是, 在往后的岁月里竟酿成小镇上的一桩奇冤怪案。联系到一串串的祸端灾事,让人们 百思不得其解。其中的复杂曲折当属于下一部书里的故事,在这里,作者就只能够 留下一个榫头了。 这是个星期天。大清早,彭石贤从床上一爬起来就去厨房里弄饭吃。平时,他 喜欢睡懒觉,少不得让母亲叫上好几遍,才揉着眼睛,拖拖踏踏地去洗脸刷牙,他 自己弄饭吃更是件希罕事。今天的情况却有些不同,申先生曾多次说过要领他去野 外画写生画,结果都给拖延搁置下来。前几天,他们终于决定了上左青石去。 现在,母亲坐在一旁,并不搭理儿子,她希望石贤还能改变这个主意。因为李 墨霞老师来过彭家,她向黄大香转告了龚镇长让石贤去镇上协助宣传工作的话。就 为这件事,黄大香昨晚上耗干了口舌,想要说服儿子,可儿子就是不听,母亲还答 应找申先生商量,把画画的事往后推一推,彭石贤却坚决不反对。母子俩这样僵持 着,到这个时候,都觉得话不好再说下去了。 实质的问题是:母子两人对新镇长所持的态度各不相同。 石贤与他炳哥关系向来亲密,他现在小学毕业了,他们交谈的内容自然更加广 泛,也更加投机。彭石贤对张炳卿始终很崇拜,即使这一次他没能当上镇长,但在 石贤的心目中,张炳卿那偶像的光辉也丝毫未减,彭石贤还为炳哥的权力突然失落 深深抱着不平。但是,炳哥却并非什么事情都肯跟石贤讲。比如,对龚淑瑶怎么当 上镇长的事就一句不提,问他也只是笑而不答。难道炳哥真能这么忍气吞声,全无 一点怨愤?那肯定不是。彭石贤猜想,炳哥之所以这样,只因为母亲在旁,她对炳 哥就几次说过“大人们的事你就别跟小孩子去讲”的话,于是,石贤觉得母亲多管 了他的事情。 黄大香也确实把儿子管得很难受,她不愿意儿子介入大人们的是非好恶之争, 有时邻居们来闲坐,只要说到镇上的一些新闻逸事,议论到谁是谁非,黄大香总是 要设法把儿子支使开去,这多少有些偏颇的做法显然包含着她对儿子过分的溺爱与 耽忧。有时她干脆说:“小孩子别探听这些事,你只管读好你的书就是了,往后再 遇上什么事,千万不要再跟着去瞎起哄!”彭石贤知道母亲这话的由来,那次他受 龚淑瑶的指派去查禁煮酒搜了李松福的家,母亲至今还时不时地唠叨。现在彭石贤 弄明白了,那次真是自己受了龚淑瑶的耍弄,算看透了她:两面三刀,当面做乖, 背后使坏。可是,母亲仍然把他当作不知世事的毛毛虫,总以为他什么事都不懂, 这就让石贤很不服气,有时那抵触情绪还来得不小。逢着母亲与邻居们议论到镇上 的什么事,他就申明:“你们说这些话可别让我听到了,我是非往外传不可的!” 这使得母亲哭笑不是,免不了又引发出来她对儿子的一通数落:“你这孩子!我们 说了些什么话,还让你非得外传不可?别不高兴了──你定要听大人们扯闲话也使 得,你人也不小了,又读了书,什么话能不能往外传,你该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彭石贤气冲冲地出了门,“我不听你们说了, 这该没事了吧!” 黄大香对儿子的任性又是气又是怜,觉得真还是个小孩子呢!可她根本没有料 到,儿子为这种事还懊恼得在背地里落了眼泪。 究竟是谁不懂事呢?难道不是你们自己胆小怕事,什么都不敢说不敢作么! 彭石贤在心里想。正当他怀着这种不服气的情绪去上学的时候,龙连贵在路上 告诉他,说龚淑瑶要来学校向全体小学毕业生作报告。而且,他还拉着石贤十分神 秘地说了好一阵悄悄话。那条关于龚淑瑶为着当镇长,半晚上赖在办事处林大块房 里睡觉的隐隐约约的旧闻,终于经由一些没有遮拦的大人之口传到孩子们耳里而成 了新闻。 下午,彭石贤坐在会场里听龚淑瑶作报告。这个曾经是他们高小班班长的大女 人,两年不到便成了让李墨霞老师也得替她倒茶倒水的女镇长。彭石贤越想越气, 越气越听不下去,他看看台上龚淑瑶那指手画脚,神气十足的样子,心里升起一股 不可名状的火气来。于是,他在本子上画了一张发泄不满的漫画,撕下来后,又题 写上“装腔作势,不知羞耻”几个字,随手递给了前排的龙连贵,龙连贵看过,马 上高兴地递给旁边的同学,好在李墨霞老师发现了这一情况,及时没收了那张漫画, 只是在她回头打望时,彭石贤早已退出了会场。 晚上,李墨霞来到黄大香家里。她们的关系比以往更为密切,在彭石贤小学即 将毕业的时候,他的升学就业与前途发展自然成了家长与老师经常谈论的话题。 “香婶,我最信服你的为人,你向来对谁都好,别人对你也没有不说好的。” 李墨霞寒喧了几句,有些突兀地扯出些被人淡忘了的事来:“龚镇长就时常念 及到你的为人处世,还说小时候,你待她可好呢,这是说的真话!” “墨霞,你当老师的怎么想到要来奉承我了?当镇长的说我好,那是她会作人。” 黄大香笑了笑。龚淑瑶还常向一些人说到她为黄大香煮酒免罚的事出了不少力,这 是在于表明她的重情重义,黄大香说话却不十分领情,“我能对谁不好?我什么人 也得罪不起呀!” “我说真要做到不得罪人还不容易呢!”李墨霞望着黄大香也笑了笑,仍远远 地说来,“今天我可不是要为谁来摆好,其实,炳卿与淑瑶,他们哪个当镇长都一 样。开会作报告,布置安排工作全是政府的事,上面怎么说,他们怎么传,下面就 怎么听,你说是不是,香姐?” “你这是想要让我说出个‘不’字来么?你当我还敢与谁对抗不成?我可没有 那个气势,也没有那份心计!”黄大香问李墨霞,“你是听到有人编派我的不是了 吧,你就直说出来好了。” “那倒不是。”李墨霞与黄大香平时曾多次谈论过镇长该由谁当的事,黄大香 明显地倾向张家人,而李墨霞却颇为同情龚淑瑶,但彼此都只视这些为闲话,无心 论个究竟。今天李墨霞却有几分认真,“谁会派你的不是呢?淑瑶其实并不是那种 人,她真要是说到你,那也只会说你如何如何的好──淑瑶这人确实能说会道,嘴 皮子灵巧,让人听着心甜,别人则认为她只是会拢络人,但依我看,这只少比那些 不通情理的人要好。淑瑶办事灵活,上面帆过得,下面舵过得,只要你不打歪,不 去招惹她,她还肯帮助人。至于有些事嘛... 那也不能全怪她,台面上说话难── 这些你香姐哪能不知道?” 黄大香当然明白这明有所指,暗有所比的话。她也认为龚淑瑶处事比张炳卿乖 巧灵活,张炳卿说话不拐弯,见人不观颜色,待人没有小心眼,算不得厉害人。 但这怎么让李墨霞觉得是不通情达理了呢?真怪!黄大香说:“墨霞,你今天 是要来与我说是论非么?那你说说,为什么政府非得把满镇子的事都交给个女人不 可?” “呀,你怎么也看不起女人来了?精明能干的女人当家理事弄个人兴财旺的不 是很多嘛!我看让淑瑶管着这个小镇子,说不定她那本事还使不完呢。香姐──” 李墨霞为了增强这话的说服力,竟设想着说,“别说是淑瑶,我看这镇长如果要让 你来当,那也不见得比哪个男人差,只要上头有人支持就行,这你不相信么?” “让我来当镇长?你真有必要来挖苦我么... ”黄大香开始一愣,随后也笑了 起来,这不过是李墨霞顺便拿她作个比方,可黄大香那话的意思并不是说女人一定 没有能耐,“你让我当镇长,可让我来巴结你也没有什么用处呀,我是说,如果一 个女人办事在背后还一定得傍着个男人,那不也是作孽... ” “这——”李墨霞肯定黄大香是相信了那些关于龚淑瑶与林大块勾搭的传闻, “香姐,有些话你可别相信,也别传,那很可能是些故意作贱女人的话呢!” 黄大香真不明白李墨霞今天的来意,难道她是给龚淑瑶来作说客?何必呢! 听着这话,很象是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人,她琢磨了好一阵,觉得不如把话 说个明白:“墨霞,你知道我不知书,不识礼,可我并不喜欢在背地里论人长短, 也没想要去管是不是有谁在作贱谁的事。别人爱如何便如何!但自古都说借势欺人 是使不得的事,为人处世得讲个正道,如果存心不良,别人不作贱她,也是她自己 作贱自己呢!我这话只是跟你说说该不会要紧吧,你能当我是要得罪她当镇长的?” “别误会,是我扯远了!”李墨霞见黄大香的态度变得认真了,连忙说,“我 们姐妹说话不用多心──我是为着石贤的事才说这些的。” “石贤怎么了?”黄大香这才一惊,她最耽心的是儿子在外招惹祸端,“我知 道这孩子的心性,他又多嘴多事了么──这真让你这当老师的操心了。” 果然是,李墨霞便把石贤画漫画的事向黄大香详细说了。并进一步挑明了这件 事的利害,龚淑瑶是第一次以镇长的身份向毕业班学生作报告,以后学生升学就业 都少不得要镇政府签上个意见。龚淑瑶虽然没有见到那张漫画,却注意到了彭石贤 的表现。离开学校时,她问了一些学生的情况,东扯西拉之间,她几次提及了黄大 香待人处世的贤惠,也夸赞了石贤的聪明,还点名让彭石贤星期日去镇上协助宣传 工作,这是在表明她对彭家人怀着善意,可也是暗示彭家人对她不要产生误解。李 墨霞说:“既然龚镇长这样,香姐你也该好好跟石贤说一说,小孩子毕竟稚气未脱, 做事少思考,说话没遮掩,这些... 你香姐会比我更加明白呢!” “唉,平时我哪会不提醒他?”黄大香明白了李墨霞的关照之心,龚淑瑶不会 不知道她是一心向着张家人的,顿时增添了许多的忧虑。她最害怕的是孩子涉入这 种诡谲莫测的世情风险,总想象老母鸡用翅膀遮护小鸡一样管住孩子,可儿子偏偏 不听话,“这孩子真糊涂,生性偏又那么倔犟。 太让人耽心了,墨霞,你说这该 怎么办呢?” 李墨霞见问,便说:“这事我已经给遮掩过去了,只是往后得注意些。跟孩子 说话,还是家长比老师能说得明透些,你一定得让石贤星期天去镇上才好。” 实在的情形是,李墨霞放学时已经向彭石贤转告了镇长让他去镇上协助宣传工 作的事,但彭石贤很不乐意,拒不接受任务。现在,黄大香拿着这件事也十分地为 难,她可以说儿子冒失莽撞,却不能说自已不是怯懦软弱;她可以说儿子在毕业升 学时得罪镇长很糊涂,不聪明,却又不能说让儿子势利行事很聪明,不糊涂。她向 来希望儿子正直为人,现在又要违心教子,这真让她成了个卖矛又卖盾的人。所以 黄大香一开始就感到理不直,气不壮,话越说越疲软,儿子则只是简单地回答: “妈,你就别管我这些事吧!”或者:“现在不是旧社会,你害怕些什么呀?”最 后,儿子竟不耐烦地:“别再说了好么!我不想听,我得准备明天上左青石去写生 的事。” “镇长开了口,让你去搞宣传工作,不去不好呢——”黄大香越说越往后退, 简直带着些央求的口气了,“李老师是真正地关心着你,你就别让妈不好回李老师 的话,我说你就听妈这一次吧!” 儿子却无动于衷,竟爬上床去睡下了。 今天,黄大香见儿子起了床,忙着洗刷弄饭,看他那样子是不会改变去左青石 画画的主意了。她忧虑着,却不想再说勉强儿子的话──说也无用。同时,她想到, 龚淑瑶让石贤去镇上也不过是哄弄人,如果她还要问及一些旁的事情,石贤又是这 么执拗,不肯随顺,真去了镇上还不见得是件好事。 “妈,我得走了。”彭石贤拿起申先生亲手为他做的那块写生板出了门,又回 头喊“申先生说,我们中午会在野地里作饭吃,你就别等着我吧。” “好,好... 妈还没给你炒点好菜呢!”母亲只得答应着,又追着把石贤送出 门外十来丈地,谁让他是自己的儿子呢! “不用啦!”儿子已经走远了。 彭石贤对图画产生兴趣只是近半年来的事。读小学低年级的时候,他也喜欢过 一阵。当时,全班只有申学慈有支红铅笔和一本图画本,彭石贤见了十分羡慕,后 来,枣秀姨送给了他一支红蓝铅笔,他又用花生向李超兰换来了一本花草虫鱼的画 本,在临摹了几张花鸟画之后,因无人指导,无人鼓励,他的兴趣消失了。 不久,便把这画画的事与红蓝铅笔一块丢失了。直到上学期的寒假里,有一天, 他与伙伴们在野地里打雪仗,玩累了,玩厌了之后,有人提出来堆雪人,申学慈说: “那还不如去大后山看梅花,这时节正盛开着呢。”彭石贤与其他几个同学却根本 不相信冬天也会有开花的事。申学慈又说,他父亲去年就领他去那里欣赏过雪地里 寒梅盛开的景象,真是美丽极了,一点也不骗人!其他同学嫌路远,彭石贤则决心 去看个究竟,便与申学慈以打十下手心为赌注,拉着他朝大后山直跑。 他们从冰封雪冻的原野上穿插过去,一路说笑,一路追逐,好几里路跑下来, 两人的身上都发热出汗了。到了大后山的近前,他们才放慢脚步,沿着山涧边的小 路朝山口里走。溪涧已经没有了叮叮咚咚的水声,积雪把对岸的树枝压弯下来,象 拱桥似的搭到溪涧的这一边,伸手便可以抓到树梢,申学慈一路上不忘提醒彭石贤: “小心,别滑倒掉进山涧里去了!” 他们来到了山路上,一片冰天雪地,申学慈记不清去年见过的那些梅树在哪里, 怎么也找不到梅花。他无可奈何地说:“石贤,你就打我十下手心好了,可我真不 是骗你呀!”彭石贤说:“那我们就再往山上走吧!”于是,他们两人又沿着山路 上了好些石级,翻过一个山坳,见到山涧那边的石壁腰间悬着一户人家,门前开凿 出一条之字形的石级落向山涧底下。申学慈记起来,父亲曾带他去那户人家歇息过, 并收购到了一些皮货,梅树就该在这附近。正好这时有两只黄毛狗追着主人从屋里 出来,那大概是去捕猎,申学慈隔着山涧大声喊着:“老伯伯,这儿的梅花开过了 吗?” “梅花?那不就是!”对岸的老伯用手向前挥了一下,又指向山那边说,“刚 才有人朝山梁那边去了,那儿到处都有梅树,正开着花。” 真是,就在前面的山崖上,有一株梅树正开着朵朵白花,从远处看,在这琼崖 玉树的山野里,一点儿也不显眼,只是在走近了时才能见到它的生气:就象是玉石 上的浮雕,银缎上的隐纹图案,显得十分和谐安逸而又生意盎然。人从下向上望去, 还有好几枝梅花斜落在山外天空的银灰色背景上,那更象是水府天宫里的景象。 “快看,还有红梅!”彭石贤又发现沿着山崖向上的地方立着一株,接着又发 现了两株,三株... 其中一些还开着浅红带白的花朵。这给两个孩子增添了无限的 欣喜。他们不怕天冻地滑又爬了一段山路,见到前面的山梁更陡了,路也更滑,才 停下脚步休息。申学慈告诉彭石贤,他父母亲都喜爱梅花,现在,他母亲的病好多 了,前几天还说过要到野外来看一看,准备作几幅画。彭石贤说,那为什么不来画 这梅花?真美!于是,学慈又说到以前那位曾经教过他们历史与音乐的倪老师, 在昨天给他们家领来了一位远方的客人,那是他父亲以前的学生,现在却成了倪老 师的老师了。正在这时,从山梁那边传来了人声,一听,还是在朗诵一首诗歌: “... 梅花开了,开在这偏远辟静的山林:你红唇白齿,果真是预告了未来世 界的温馨,抑或,只是个芳香清凉的美梦? 梅花开了, 开在这冰封雪积的崖顶: 你探身远眺,是仍在牵 念那深深爱着你的人? 或许,只是在观看过眼的风云!“ 彭石贤与申学慈寻声爬上了山梁,只见对面的山坡上盛开着一片艳丽的红梅。 在梅林里站立着一位身披黑色风衣,系着米黄色围巾,满头秀发的女人,近旁 还有两个女人在走动。 申学慈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她母亲与客人们也来到了这 里! 两个孩子高兴得边叫边喊,他们从山梁的积雪上滑下去,与这些人汇聚到了一 处。 那位诗歌朗诵者不是别人,正是倪老师。她离开小镇一年多了,这次是回小镇 度假。彭石贤眼见着这位神采飞扬,风度翩翩的还俗尼姑,那变化之大,让他在心 里吃了一惊:不相信这就是那位给他寄过名的女菩萨!随她而来的一位大学教授, 以前还与学慈的母亲同过学,她这次是特意为寻访申家人而来。彭石贤与她们一道 观赏了这里的景色之后,又兴高采烈地跟随着她们一道去了申家,从谈话中听到, 就在不久前,学慈的母亲收到老同学的来信,很受鼓舞,心情好了许多,今天她是 特地到野外来观赏雪景,并作了好几幅写生画。她们一路上还商量着该如何动员申 先生去外地参加工作。学慈母亲作的几幅素描,只用极简洁的几根线条,便把风雪 中的人物画得栩栩如生,这让彭石贤倍感神奇,震惊得心悦诚服。来到申家,申先 生在大家的一再要求下也画出来一张咏梅图,这是彭石贤第一次见他正式作画。以 前,石贤只去过申家两三次,申先生光顾着忙他那硝制皮革之类的活计,学慈妈则 老瞅着人发笑,那样子让人见着还不知如何是好。想不到他们原来真是些了不起的 画家教授。当申先生在咏梅图上题写下了倪老师朗诵过的那首诗时,彭石贤敏感地 联想到长眠在大后山的那位革命的传奇人物姚太如,他就埋葬在那片梅林后面的山 坡上。他曾听炳哥说起过姚太如与倪老师的恋爱故事,顿时便觉得这纸上的梅花也 充满了生气,具有了性格。彭石贤的内心激动不己,他有着一颗极容易领受艺术感 染的心灵。 从这以后,彭石贤对图画产生了真正的兴趣,并有幸得到学慈父母的指教,因 为,那次以后,申先生又拿起弃置多年的画笔作画了。 黄大香连在养鸟之类的事情上也不肯委屈儿子的心性,对儿子学画自然支持, 见到他画画的进步更是高兴,虽然,她只是把画画当作一种谋生的技艺,就如她给 别人刺绣一样。 让她万万料想不到的是,这画画本是件很正经的事,现在,儿子画画竟然画出 麻烦来了!于是,她想到了申先生的为人处世。 近年来,申家女人的病情有了些缓解,有时,申先生偶尔也陪她上黄大香家来 坐一坐。他们都没有多少言语,更不愿与人争论,甚至遇上姜圣初之流当面称他们 为“现世宝”、“老古器”,申先生也从不生气,只与他那女人相视一笑,说声 “是吗”就完了事。这家人过日子不只是穷愁潦倒,也有些荒诞怪异,连生火做饭 都成了天大的难事,要么弄得满屋子烟,要么三五天不见个火星星,那吃喝常常是 饱一顿,饥一顿,生一顿,熟一顿;那穿戴越发变得土不土,洋不洋,甚至四季不 分。他们遇事又不肯求人,宁愿锅子破了用脸盆煮饭,水桶坏了用壶子提水,轻易 不向别人说个“借”字。这些就不只是女人生病,男人忙不过来的事了,少不得要 被人笑话嘲讽。黄大香则同情他们的难处:读书人落难,一时间如何耐得这等贫贱, 入得这种乡俗呢!自从石贤开始向申先生学画,这两家人的交往就越来越密切。黄 大香见到了申家人心地的纯净,他们从不亏负人。学慈则更招黄大香的喜爱,说他 简直如佛前童子一般。她为儿子有这个好伙伴高兴,很希望石贤也能如学慈一样文 质彬彬。同时,黄大香对读书人的情趣也能够给予理解。比如这画画的事,申先生 要领着儿子上左青石去,还说得带上饭食去野餐,这不是些贪玩的事么?不过,也 不算怪,黄大香还记得小时候曾见过私塾先生每逢中秋或重阳,总是提着些酒食上 东山上去登高赏月,吟诗放歌的情景,想来那一定是读书人自得其乐的事。可惜她 这一辈子没有这种闲情逸趣,玩不到这些事情上去,可儿子能跟读书人一道,她也 感到舒心畅意。想到这些,黄大香又觉得今天早上没能给儿子安排点好饭食上左青 石不免有些后悔,真该给儿子煎上几个鸡蛋什么的才好,这会儿该是石贤与申家人 一起野餐的时候了,光带些剩菜冷饭不会让儿子感到难堪么!申家人知书识礼,却 也有些事情让黄大香捉摸不透。前些天,申家女人特意邀黄大香去她家吃水饺,这 种北方食品南方人不多见,大概是申家女人喜欢吃而又能作得出来的东西吧,味道 也确实不错。这天申家女人的情绪特别好,上午,她随申先生去了一趟大后山回来, 便向黄大香说起那里的山光水色如何优美,那里的民情风俗如何古朴感人,同时说 到了她与申先生在那飞瀑下的碧水深潭里痛痛快快洗澡的情形,接着便拿出一叠图 画来,其中有好些张竟画着她扭腰歪脖的怪模样,还说她最喜欢的是光着身子半躺 在飞瀑下的大石头上侧身嬉水的那一张。黄大香听着不免纳闷:看样子这女人并不 象发病,可怎么把这种画拿出来给人看呢?而且,申先生也不该这么画呀!当时黄 大香吃惊得没能吐出一言半语来。后来,她曾向李墨霞说起这桩趣事,但李墨霞也 只能补充些如画院里还有专门的裸体模特之类的事例,以多见不怪来说服这少见多 怪。黄大香心里的疑团始终没有解开,最后只得一笑,算是找到了一种解释:“难 怪他们以前命都不顾,原来是亲热得成了这么个样子!” 申先生实在是个好人,但骨子里却藏着一种别人不易见到的傲性。青石庵那位 尼姑,自从还俗当了老师之后,就与申家女人要好,对申先生也很敬重,曾多次劝 说他该去寻一份工作。那一次她邀来一位女教授帮着动员,申先生总算同意去当画 家教授了。当时,为了这事她与那教授还特意去拜访了龚镇长,讲了申先生作的画 如何如何了不得。龚淑瑶听了满口答应给予支持,申先生便重新捡起那支荒废了多 年的画笔。只是,据说当时龚淑瑶曾高兴地说过一句随口话:“既然他给人画像有 那么神,到时也让他给我画一张吧!”当教授把这话转告给申先生时,申先生只在 鼻孔里哼了一声,脸就拉长了。有关这一类的事情,黄大香也还见到过一些。平时, 申先生对身边的事情多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连群众大会也从不去参加,对分田 地,划成份这样的大事都听之任之。结果,土改没带给他一点好处,而政府让他去 教书,他还似乎不情愿,别人猜不透他这心情,他自己也从不与人说,就在前些日 子,镇政府要办个展览会,龚淑瑶让申先生去作几幅画,他紧板着脸孔,冷泠冰冰 地回绝了。黄大香想,申先生流落到这个穷乡僻壤来实在是愁苦够了,现在听说他 们又要去当画家教授,这一下子是好了,可是,他的那种脾性却很难说不会碍事呢! 对于申先生这种傲性,象龚镇长一样的人当然容忍不得。不就是么,前天,为 申先生不肯给展览会作画的事,龚淑瑶又让人把他叫到镇上去训斥了一顿,说他不 满政府。申先生回来时,虽然一声未吭,脸上却是一付全然不屑的神色。就是这天 晚上,他对石贤说,我真该领你去趟左青石了。申先生对镇长肯定不甘信服,那么, 让石贤去跟申先生学画,这是否也有不妥?申先生那傲性会不会由学画的事传给石 贤?然而,申学慈可从来就是个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孩子,并不见有这傲性呀! 现在石贤画画惹上了麻烦,这怎么说也只能怪的秉性难移,是自小就过分地矫惯了 他,若怪责到申先生名上,那是自己怨人不在理上了。 时间己经过了正午,彭石贤还没有从左青石回来,看来,他今天没有去镇上应 差的事,又只能由黄大香替儿子担待了。 这时,李墨霞老师上黄大香家里来了,一坐下,黄大香就说:“墨霞,我没能 让石贤去镇上呢,你说我糊涂不糊涂,竟忘了把这紧要事跟他说!” “香姐怎么糊涂到把儿子的事也给忘了呢,”李墨霞笑着说,“不会吧?” “你能不知道我的糊涂么!”黄大香明知自己这话哄不过李墨霞,却仍然说: “你不知道呢,遇上糊涂的时候我可比谁都糊涂。石贤跟申先生去左青石画画,连 饭也没回家吃,真拿他没一点办法。这孩子一旦迷上什么好玩的事,便是天塌下来 也不管了,谁也别想改变他的主意。” “这事你就别担心好了,”李墨霞清楚黄大香的心理,“我已经找人替下了石 贤,镇长也没有多说什么多余的话,往后多注意点就是了。” “这又多亏了你当老师的操心呢!”黄大香十分感激。 今天,李墨霞的心情特别的轻快,她带来了一个大好的消息,“香姐,我在县 中学教书的那位同学来信了,如果石贤考上了县中学,他一定会尽心替你照顾好的, 这个人说话实在,教书也一定会不错。” “这可真是件大好事,”黄大香是指李墨霞终于与她那位姓仇的老同学联系上 了,当然,她也为儿子往后能有人关照而高兴,“这该如何让我谢你呢!” “香姐,你就别说这话了吧,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便拿这件事情来说,真正 能知心察意、体谅我的人也只有你啊──”李墨霞是有感而发的,“就连我家青妹 都不能够这样... ” “还是该说你们今生前世有缘,半生翻来覆去,终归又走到了一起,这真是得 来不易,人在世上,就这‘情’字难得,‘缘’字难了。”黄大香见李墨霞容光焕 发的样子,也为她高兴。不过,她又说,“拿主意的是你自己,旁人只不过是凭心 说句话,对与不对还很难说呢。” 李墨霞在这小镇上真是没有个倾吐心曲的好去处。一个快三十岁的女人,离了 婚,儿子又在省城读书,身旁别无亲人,工作之余便是形影相吊。她打听到仇道民 在县中学教书,也了解到了他遭遇过的种种挫折和不幸,但她一直没有去信联系, 因为当了官的妹妹李青霞对姐姐与仇道民的那一段旧情该如何发展,抱着与早年迥 然相异的态度,她认为仇道民太迂太憨,今后再不可能有什么大的起色,她主张姐 姐当机立断,割舍前情,另寻去向。李墨霞不能说妹妹不是为她打算,仇道民的迂 与憨也并非不是事实,要不,他有德有才,也不至于弄到如此落漠的地步,此刻去 委身于他似非明智之举。然而,人的感情与理智常相矛盾,李墨霞无法摆脱仇道民 留在她心中的影象,相反,那梦牵魂绕的相思之苦却日见其重,苦闷之中,李墨霞 便把这心事与黄大香说了。黄大香非亲非故,按说也不便为她作主,但她了解这件 事情前后的一些曲折,就坦诚地说了自己的看法:“婚姻大事恐怕只有自己才看得 清,见得明,也担当得起。如果你们本来无情无义,现在自然不该提起这些话来, 可你们一路来的颠簸劫难不就是为着这生死情缘的难抛难舍么?既是这样,你又何 必听别人主张?至于往后的事,那也难说谁一定算计得准,祸福旦夕是一说,天塌 地陷不变心也是一说,这就全看你自己如何决断了。” 李墨霞从这话悟到,自己从离婚到参加工作,这许多年来追求的不正是一种独 立自主的人格么?现在,有什么必要再让婚姻沾上世俗的气息呢?而且,仇道民现 在也还是在教书,不能说这就是委屈了自己。当时,黄大香请李墨霞为石贤向仇道 民写封拜托信,这显然也有促成他们尽快取得联系的用意。 昨天,李墨霞终于收到了仇道民的来信,信中说,他非常感激李墨霞至今没有 忘记他,这让他好些天不能平静,以致拖延了回信,但信中流露出来的情绪却非常 消沉,他说,过去是一个梦,未来仍是一个谜;沉默使人痛苦,诉说更叫人难堪, 他们之间的事不如忘却为好,他完全承认了自己的迂和憨。李墨霞从信中感觉到一 种沉重,也感受到一分赤诚,这还是留在她心目中的那个仇道民。经过了一个不眠 之夜的激动,李墨霞今天一早就去镇政府找龚淑瑶,刚离开那里又上黄大香家来了。 此时,她感叹地说:“唉,如果我去年听了龚叔瑶的话去上大学便好了!” 事情是这样的:去年,倪老师向领导提出请求报考大学的申请报告,办事处兼 管文教工作的龚淑瑶了解到倪老师对她有着不满,说她管闲事太多,甚至还对人说, 在龚淑瑶手下难得安宁,那言外之意是十分讨厌龚淑瑶拿她的婚姻去做人情。恰在 这时,上级分下来一个保送进修的名额,龚淑瑶不愿把这名额就这么给了倪老师, 便多次动员李墨霞去上大学,但当时李墨霞的孩子还在身边读书,脱不开身,而倪 老师又得到张炳卿的帮助终于成行了。现在,李墨霞想起这件事情来很有些后悔, 特别是当她收到仇道民的来信时,马上联想到,如果自己有着高一级的学历,她就 可以申请调进县中学去。刚才,她去镇上向龚淑瑶说起了这件事情,还期待有某种 意外的补救办法。龚淑瑶两手一摊,仅是为她深深叹息:“我的墨姐老师,你当时 就是不听我的劝告,不然,要进县中学也只用我跟银花说句话,现在可难办了!” 姜银花当然不可能有这种能耐,可她当组织部部长的丈夫则确实只用龚淑瑶去 说一句话,只是她的一句话也不是容易得到的,倪老师考大学办理手续时就几经周 折。于是,这两个女人的谈话又回到了石贤的事情上,她们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 象龚淑瑶这种衣食住行无所不管的父母官,真是得罪不起,只是李墨霞的话带着一 些警示,而黄大香的话则流露出某种忧虑。 正在这个时候,彭石贤满头大汗,胸前抱着一个大木框进屋来了:“申先生送 给我一幅大画──妈,李老师──他这画作了一个多月,现在还不让我看,说只少 也得过十年之后才行──这画该收到什么地方好呢,可不能损坏了啊,妈!”彭石 贤手上的那个大木框上绷着布,画面真被一块兰布覆盖着。 “等会儿妈给你找个好地方──李老师来了,你快坐下来吧!”黄大香接过儿 子手上的画,见那盖着画面的兰布上还压了钉子,便对李墨霞说:“还真是不让人 揭开看呢,象是什么金贵物品呢... ” “这不是什么金贵不金贵!”彭石贤说,“真正的艺术作品是无价的,它只能 表现大自然的美,表达人性的良知与善意,而绝对不能作金钱与权力的奴仆──这 话是申先生今天说的。” 申先生果然跟石贤说过这些话呢!黄大香不知道这话错不错,可它正是申先生 性情的表露,黄大香不觉默然了。 “你们今天画了许多写生画吧?”李墨霞问彭石贤。 “没有,今天我们一张画也没画,”彭石贤与申家人在左青石的山头上玩了半 天,此时他仍象在梦境之中,“我们也与申先生一样,玩得特别的高兴,差点要发 疯了!” “怎么叫玩得发疯... ”黄大香觉得儿子的话说得不妥,“申先生不是特意领 你去作画的吗?” “先前,申先生是说过,没有哪里的风景比左青石更好,答应一定领我们去作 画,可今天,申先生说他是永远也不会作画了!还说弄艺术是下地狱的事,只有大 智大勇的人才可以。他让我以后千万别搞艺术。”彭石贤有些疑惑不解,“难道申 先生也胆小怕事?” “申先生说往后再不会教你了,是吗?”李墨霞问.“他知道了我画漫画的事, 他说再教我作画会是罪过,”彭石贤说,“今天他把所有的画、画笔、画纸全都烧 掉了,还把给我作的那块写生板也扔进了火里,可是,我那漫画并不是他让我画的 呀... ” 上午,在攀登左青石的山路上,申先生背着他平时收购皮货用的那个大袋子, 很沉,两个孩子根本帮不上忙,申先生让学慈与石贤比赛,看谁先爬上左青石,他 与学慈妈就远远地落在后面了。两个孩子紧追紧跑一阵便坐下来等待一会,一路上 说说笑笑,用了近三个小时终于爬上了左青石的绝顶。歇下来时,申先生却并不象 往常一样领着孩子们去选择景点,指导他们取景作画,而是叫他们去拾取些干柴来, 说越多越好。随后,申先生携着学慈的母亲去到了左青石那块凌空欲飞的悬崖边上, 如果不是见到他们相依着,指点比划着,显得那么亲密的话,还真让人耽心他们会 不会从那里跳下去呢! 他们在山崖边眺望了很久很久,回身过来时,石贤与学慈已经拾来了很多的干 柴,他们一块生起了火,今天,申家人带来了好些食物,申先生还从大袋子里取出 一大包瘦肉来,却忘了带盐,但用树叶包上投入火里烧着吃,或者用树枝戳上在火 上烤着吃,那味道还很不错。开始,申先生边吃边喝点酒,慢慢儿地。后来,学慈 妈也要过酒来,他们便大口大口地喝上了。申先生的话也越说越多起来,他滔滔不 绝地讲起那些外国的神话故事,讲起那些艺术流派,还用外语背诵出好些诗来。什 么但丁的《神曲》之类,这一切,彭石贤一点不明白,经过申先生的解释,也只能 弄个似懂非懂,但他能感受到申先生十分兴奋的情绪,那真象疯狂了一般,后来当 他烧画的时侯,还与学慈妈一边烧、一边笑、一边唱、一边跳,连两个孩子也都随 他们一道狂呼乱叫,大家玩了个痛快,一直玩得都累倒了才想到下山回家。 “申先生说,画画不如收皮货干净... 人只有回归到大自然中去才可能摈弃尘 俗,留得住本性。”这时,彭石贤从那个超脱奔放的情景里出来,不免感到有些茫 然,“在回家的路上,为什么申先生又一句话也不说了呢?只有学慈妈叨念着:” 好了,这教授梦该醒了,你明天收皮货去吧,还是收皮货好!“她那脸上挂着笑, 眼睛却发直,该不会是有要发病了吧?” “可别是那样才好呢!这女人真可怜,看来,申家人定是憋闷得慌才去野地里 撒气的。”黄大香听儿子这么一说,马上理解到,当官的把人呼来唤去,随意摔打, 当个器物使用,那些有本事,有骨性的人如何肯服?而这个龚淑瑶连对小孩也多有 计较,她对申先生去外地工作的事就当然不会高抬贵手了,“申先生那教授是不想 当了——墨霞,你说这些读书人又何苦把自己弄到这步田地呢?” “不是有句龙游浅水... 的话么?”李墨霞也感叹地说,“但他那套回归自然, 追寻本性的想法哪能行得通呢?这次龚镇长让他去作几幅画,他干脆说他只识得皮 货的好歹,对于其他的事情,还不如一个瞎子聋子,这话也是太难听了。如果一个 人自己过份地执拗,许多的事也就怪不上别人呢!” 因为石贤在坐,黄大香并不想提起这些话来,李墨霞却希望能借此警戒石贤, 便把她刚才去镇上时,听龚淑瑶说的一番话搬了出来:龚镇长对申先生当然要十分 的不满了,她说他既然只识得皮货那就让他去收皮货好了,不听政府的安排,那该 让人来求我开什么介绍信!谁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至少得算个落后分子,政 府不要这种人!“ 龚淑瑶现在己经习惯了用这种方式宣称她就是政府,彭石贤听李老师说话时一 直偏转着头,红着眼,绷紧着脸,这时,他突然间愤然而起:“她这是耍威风,我 就知道龚淑瑶是这种人!”他望了母亲与李老师一眼,便霍地起身朝外走,“可当 领导是为人民服务... ” “你去哪里?回来!”黄大香慌忙叫住儿子。彭石贤回过身来,却站在门边不 肯移动脚步了,红着一双眼睛,对母亲的阻拦表现得很不服气,黄大香见这情景, 只得缓和了口气,“你一个小孩子能够怎么样呢?” “新社会容不得旧作风,”彭石贤不顾及母亲的阻拦,也无视李老师在场,说, “我去申先生家也不能吗?你们别管我吧!” 彭石贤掉头走了。黄大香好一阵呆坐,她叹了口气,抱歉地对李墨霞说:“这 孩子让我惯坏了,他不服管教,还很不耐烦似的,真拿他没有个办法了!” 李墨霞坐在一旁,她察觉到了黄大香在这件事情上,也有一些不愿威逼儿子的 心理,便宽解地说:“小孩子全无个性并不见得一定是好,有些事情往后他会逐渐 明白的,再说,石贤是去了申先生那里,无论如何,申先生也不会让个小孩子去做 傻事,你就放心吧。” 这倒是,申先生确实是那种自己常常犯傻,却叫别人不去犯傻,自己不能随时 顺势,却又能劝别人去委屈求全的人,申学慈就是在他这种心态下教导出来的。 “唉,这孩子是亏在没有一个能够管教得他下的爹么?他是该挨板子的,可我 一直没肯打过他... ”黄大香忧心忡忡,但她对这件事再不放心一时也无计可施, 最后只得丢落在一旁。她无奈地拿起儿子留下来的那一幅大画,“这画该往哪儿塞 呢,还说损坏不得,往后也不知道这孩子能有多少东西要让我收来捡去的。” 黄大香并不看重这幅图画,李墨霞却有些好奇:“揭开来看看吧,申先生把所 有的画都烧了,怎么就会留下这幅画来送人?” 黄大香也觉得有些奇怪,便把画递给了李墨霞。她们取下来几颗并未压紧的小 铁钉,揭开罩在画面上的兰布,出现的是一幅颇具象征意义的图景:油画的近处是 一段河面。河沿上长跪着一个头发飘散的女人。女人的右后方是一颗参天的绿树, 女人仰望着左前方远处的天空;那几笔青褐的色块是遥望左青石时见到的山影;青 石旁悬着一个不太大、不太园的球体,那是早晨尚未破雾的太阳。河道从画外的左 侧回流至画面的中央,河中有两个嬉水的孩子;河水闪着银光成之字形,经过一片 绿茵茵的草地流向画面的纵深极处,画图的上方则是迷朦连绵的峰峦叠上云天。 油画的标题叫《生命流》。 画面上的人物全是裸体的。油画采用了夸张变形的手法。那女人的眼眶连在一 起,两只眼角交叠,眼球靠紧,更显出眼神的深遽、蕴蓄与幽冥;女人的乳房同样 被夸张,显得浑圆、饱满而且温润;那两个孩子是一男一女,天真活泼而又稚气无 邪。 黄大香不能完全理解这油画的深意,但她能从那女人的身姿与神态体验到一种 共通的人性人情:她们都对上天和神灵有着虔诚的敬畏,对命运有着同样多的祈求 和向往,对子女也一样怀着深切的忧虑、期待和挚爱! 黄大香久久地凝视着画面,眼里闪现出明亮的神光来,她深感疑惑地问李墨霞: “这图画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能让人惊心动魄的... ” 李墨霞也同样沉浸在画面传达出来的艺术氛围之中,她在体会着、猜测着: “画家大概是感受到生命的演绎有如一条长河吧?那未,母亲的乳汁就该是这生命 之流的源头了,它同时也应当是象征了前人劳动创造与品性修炼的成果。正是由于 人类一代又一代的累积与汇聚,继承与发扬,这才成就了这江流的永恒不息,画家 是在告诉人们:生命的伟大意义只在于此了!” 然而,艺术作品的内涵却不是能够由谁来解说得了的。艺术的创造与欣赏是一 种心灵的感应,如果这幅画已经强烈地震撼了黄大香,启发了她对命运的思索,或 者,这幅画今后还可能对彭石贤和其他的人也产生感染的力量,那未,它就算是没 有枉费画家的一片心机。申先生把它赠给石贤母子,这足以证明他们之间心灵的相 通,对这个世界有着某些共同的感应和体验。 如此看来,油画的作者并没有能够真正地超脱尘俗,仅仅是画家的曲折经历让 他感触到,至少在十年之内,生活在紧张中的小镇人尚不需要这种艺术作品,甚至 还容不得它的作者。彭石贤今后要走的路也同样会充满险情,左青石的风土人情养 育了他,也赋予了他们这一代人新的历史使命。但是,也别为他们过多地忱虑吧, 人类的希望永远寄托在后来人身上,因为只有年青人才据有未来。他们那种“明知 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敢进取精神正是一种天性,我们可以相信历史的绝对公 正无私:当左青石的人们一代又一代地去寻求个人与群体的发展道路时,他们付出 的艰辛与牺牲将不仅会创造出辉煌的社会文明,同时也会焕发出璀灿的人性光华。 唯有社会的发展无穷;唯有人性的修炼永恒! 这一年,彭石贤刚满十二岁,小学毕业。截至他在十八岁又一个月另三天被捕 入狱时为止,即为下一部书《春草园》叙事的年限。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