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一扇青褐色的陡峭山岩,高高耸入云天。岩壁上罗络着紫藤翠蔓,飘悬着绿叶 红花,周围几缕烟霞缭绕。栖息在岩石顶上的山鹰不时‘乍’地惊起,一会又悠然 飘落。 这扇大青石座落在山峰的左侧,人们便称它为“左青石”了。在传说中,左青 石是这方土地上的神灵,是人们祖先的化身。从这里绵延开去的峰峦叠障,紧紧地 环抱着山底下的田园村落,却也阻挡了人们的视野,远处的世界显得模糊而又混沌, 唯有这左青石抬头可见,而且还带着几分神圣的光色。 左青石俯瞰着它下面生生息息的子民。山腰上有座简陋的寺院,名叫青石庵。 寺院里,香火青烟长年不断,时常有善男信女前来顶礼膜拜。 依山脚排开的几百家店铺,参差错落,形成了约半里长的市面。最初,人们称 它为“长铺里”;后来,用青石板铺出了一条街道,两旁嵌砌着鹅卵石,也就有人 叫它“石板街”;正式定名“青石镇”则是又过了十多年之后的事情。街后,有一 条清澈见底的小河蜿蜒向东流去。河面上跨着一座四拱石桥,它已经有了两百余年 的历史,与下游不远处一座高高的宝塔相匹配,形成张弓搭箭之势,还算得上一处 景观,这就成为值得小镇人引以自豪的祖辈荣光了。过了河,有一条青石长堤,堤 内是一片水田,水田的四周疏疏落落地散布着一些农家院舍,近旁有着不少的果园 茶坡,再向前走,便是一脉莽莽苍苍的被称作大后山的原始林带。 小镇实在是太小了,偏僻而又闭塞。既没有人将它标上地图,也没有人为它编 志记事。但是,每一个人的心灵都是世界不同角度的投影,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是一 部各具独特意义的书,无论如何,小镇总算是这个世界无可分割的一部分,所有发 生在这里的悲欢离合,生死代谢的故事,也同样是由于世界的整体运行演绎而来。 桥头左侧新开了一家面食店,主人叫李松福。他四十上下年纪,单身,外地人, 曾经被一支溃散的部队拉了民夫,最后才流落到这小镇上。他回不了老家,只得在 小镇上打工度日。由于他为人忠厚,又能做一手好饭菜,被一家食品店的老板收留 下来当了几年帮手,后来,这老板身患绝症,求医无效,店子也就倒闭了。李松福 代为当了孝子之后,便在桥头租下了这个铺面,挂上一块三尺来长的木招牌开起业 来。原先这家铺面的老板姓彭,是个开小货栈的,因为负债累累,他只得弃家出逃, 这就苦坏了留下来的孤儿寡母。现在,母子二人不得不退避到后院一间堆放杂物的 破房子里来勉强安身。 俗话说,“祸不单行”,彭家的儿子偏偏在这时候生了病。彭家房门半掩着, 屋里的光线十分暗淡,母亲显得愁苦万千。她紧紧地搂抱着儿子,默然地呆坐着, 孩子的眼睛半张半合,颈根又干又瘦,小老袋无力地偏倒在母亲的怀里,母亲的泪 水又淌了下来。 “这孩子一下地就没有了父亲,无父便是无天,无天如何活命?就剩下几根骨 头,恐怕是难救了!” 站在母亲对面说话的人叫姜圣初,是只隔一层破壁的紧邻,他靠织布染布,串 乡叫卖营生。刚才进门时,他就把那个“布把子”竖立在门口的墙根下。他习惯地 用那染得紫酱的大手狠狠地抓着头皮,两眼骨碌碌地满屋里搜寻着什么,最后,目 光落在房梁上的几块木板上,他是在盘算着为彭家孩子安排善后的事情了。 “到了时候,你便来叫我一声,如果我不在,你就让我家小子信和上西村去找 我──生死有命,伤心掉泪也没有什么用处... ” 母亲紧紧地搂着孩子,连连抽泣,深恐姜圣初这话立即应验。姜圣初在屋里转 了一圈,也觉得这女人可怜,却又说不出什么好的安慰话来:“兴许是这孩子的命 大,无德无福的人家招受不下──我早就说过这孩子长得少见的聪明,太聪明了可 不是件好事──如果当初把他送给了大户人家,或者许与寺院当了和尚,那倒说不 准还有些救路── 可现在是已经晚了!” 母亲仍然然默不作声,眉头拧得更紧了,姜圣初见她没有答腔,便转身退出门 去,掮起墙边的“布把子”走了,他想,误了今天的生意,谁能供我明天的早饭? “这个没肝没肺没心肠的家伙!”一个女人口里骂着,从厨房里端着汤药出来。 她叫吴枣秀,还不到二十岁,头上扎着条白布,那是在为暴病死去不久的丈夫 戴孝。丈夫一死,这位姜家的二媳妇就更是不得安生。她对当家的兄长姜圣初深恶 痛绝,“香姐姐,你可千万别听他这种伤天害理的鬼话,他是个专吃死人的家伙!” 吴枣秀总是称呼彭家女人为姐姐,但按理说来,她应该称呼眼下这遭难的女人 为姨妈。彭家女人的娘家姓黄,她那不常用的名字叫黄大香。吴枣秀早年过世的母 亲是黄大香的远房姐妹,只是很少往来,待到吴枣秀嫁来姜家,她们成了紧邻时才 说起这层关系,可是,吴枣秀已经“香姐香姐”地叫惯了,改不过口来,黄大香也 不计较。在困难中,这两个年轻寡居的女人同病相怜,互为依靠,现在越来越亲密 了。这些天来,吴枣秀日夜陪伴着黄大香母子。她说姜圣初专吃死人这话,是指姜 圣初常常去帮人料理丧事,他胆大,不怕脏,肯出力,干些抹尸、换衣` 入棺之类 的事,这能讨得个好,也能赚口肉菜饭吃,在小镇上,还真少不得这种人。刚才他 来彭家,一是显示关照,二是想让弟媳吴枣秀赶快回家去上织布机。他家有两张织 布机,老婆卧病,吴枣秀来了彭家,已经停机好几天了。他知道吴枣秀躲在厨房里 不肯出来,但他最后还是没开口发话,照他说,这是因为黄大香对他有过救命之恩。 多年以前,姜圣初的老母亲还在世,小兄弟尚未成年,他自己娶亲不到一年便 添了儿子姜信和,一家五口人,吃食眼见着紧了起来。他老婆本来是个身强力壮的 好劳力,却被生育所累,儿子长到四岁多一点,姜圣初已让老婆堕了一次胎,溺毙 了一个女婴,接着又怀上了身孕。堕胎的方法很野蛮,溺婴的情景更残酷,无论是 对母亲的身体和精神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他老婆再也不肯作这种事情了,但拖着 日见沉重的身子又帮不上丈夫的忙,姜家的日子就越显艰难,好在姜圣初好争强, 不懒惰。那时,乡绅们商议了用青石板铺设街面,办法无非是“有钱出钱,有力出 力”,姜圣初除了那份躲不过的义务差役之外,还可以领着十几岁的弟弟去青石坑 搬运三次大石板,这样就能换回全家人所需的一升米,两升杂粮。却不幸,有一次 他滑倒在山路上,大青石砸着他的左腿,又从他身上翻滚过去,当他挣扎着爬起来, 扶住小兄弟,强撑着回到家里时,已是血肉模糊的一个人。那是大热天,加上缺医、 无药、少食,他伤口感染,热病缠身,一连个多月卧床不起。姜家的顶门柱一歪斜, 立时满屋凄凄惨惨:老人、病人、产妇、小孩哀号哭叫一齐来了。正是在这个时候 黄大香接济了姜家,照应了姜家,她也真是积了一份厚德:还从接生的水盆里捞救 出了一个女婴,那就是后来成了青石镇办事处主任夫人的姜银花。 姜圣初没有叫吴枣秀马上回去,也确实是顾及到了黄大香以前的种种好处。 “香姐姐,给孩子喂下这药吧,”吴枣秀用舌头试了试汤药的温凉,又取来块 破布围在孩子的脖颈上,准备喂药。她见黄大香两眼失神地呆愣着,便说,“看把 你吓成个什么样子了!怎么这就叫作无父无天?鬼话,我在娘肚子里便死了父亲, 到现时想死还死不了呢!” “孩子他爹是出了远门,那也说不得一准是死了... ”黄大香喃喃叨念。她回 过神来,“你把手脚放轻点儿吧,慢慢儿试着喂。” “只能靠药──”枣秀把孩子的头扶转过来,“你也别去想着他那个没良心的 爹是死是活的。” 药刚一入口,孩子立即惊觉过来,他使出最后的一点力气拚命地抗拒着,把药 全都吐了出来。吴枣秀用腿夹住孩子的双脚,一手捏住孩子的鼻子,一手将药灌了 下去,但孩子紧咬牙关,又将药喷出来不少。一时,孩子脸色发青,抽不过气来。 母亲急忙推开吴枣秀的手:“歇歇,快歇歇!” “不吃药,病如何能好?这孩子... 唉!”吴枣秀端着药碗站立在一旁等着。 母亲紧紧地把孩子护在怀里,脸色变成死灰色。她慢慢地背转身去,又抽咽起 来。 幸亏孩子只是昏迷了过去。母亲向老天祈祷,“要罚就罚我吧,孩子来到了这 个世界上就不该让他遭罪的... ” “这药等一会儿再喂?”吴枣秀无可奈何地问。 “把它倒了。药治得了病,可救不了命,还是听天吧... ”黄大香不忍再见到 刚才这揪心揪肺的一幕。 前屋的李松福已在门边呆立了好一阵。吴枣秀不高兴这个男人的畏畏缩缩,便 没好气地朝他说:“有事便进来,没事便走,别在那里探头探脑的!” 李松福蹩进门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黄大香知道他先前一直站立在门外头, 见他进屋来,便说:“李伯,你坐坐吧。” 李松福给黄大香母子送来了一小包米。黄大香知道这人是个大好人,但她急忙 推辞:“前些天借了你的米还没有吃完呢,还是待吃完了再借吧。” 其实,彭家米桶里的米已经没有了,黄大香只是觉得她不能够过多地麻烦这个 单身男人。他来送过两次米了,虽然他每次都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但黄大香却少 不得有一些顾忌。李松福把米袋放下来,便退了出去。黄大香慌忙叫住他:“李伯, 你听我说!” 李松福站住了脚,回转身来。 黄大香拿起米袋伸给李松福,一时又觉得话不好出口,低头思忖了一下,说: “真的,我在对门张家也借了些米,等吃了再... ” “这米可不一般,是‘百家米’,让孩子吃了好呢。”李松福这阵才说明白, “听一个唱渔鼓的叫化子说,讨来的百家米能医治百病,我便买下些给你送来,你 就试试吧,也许真能够管些用呢。” 黄大香不说话了。吴枣秀把那包百家米接了过来,她见黄大香此刻心烦意乱, 也无话好说,只直立在一旁。李松福竟不敢正视这两个女人,他远远地望着那奄奄 一息的孩子,那一向愁苦的脸色更显忧郁,也更显木讷。就这样,几个人呆住了好 一会,李松福才转过身子,拖着迟缓的脚步回前屋去了。 屋里的光线愈加暗淡下来,是外面的天色将要晚了么?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