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黄大香三十岁不到。生活的艰难未能耗去她青春的活力。她的目光依然深邃清 幽,眉宇间总是蕴藏着一种坚韧顽强的神色。她的头额稍高,也显得敞亮,这似乎 有失女性的秀丽,但与她那方正的脸盘相配,又自有一种端庄持重的仪态。 特别是当笑容从那恬静的嘴角舒展开来,稍稍露出一排整齐的皓齿时,则更能 显示出女人美的神韵:这是青春焕发的温柔光彩,也是成熟展现的慈善容颜。 黄大香出生在乡下一户勤劳的农民家里。她曾经说起过,从学会走路开始,父 兄就有许多事情让她帮着去做。家里除了耕种,也运些茶叶、土纸、竹木之类的物 品远出外地贩卖。虽然温饱可得,但合家老少人人劳累不堪。她对童年时代的记忆 十分简陋:拾柴、烧火、割猪草,叫作什么便作什么,随时听从安排。最让她难熬 的是启土纸:深沉的夜晚,微弱的月光,冰凉的溪水,高高的石槽,数点不清的湿 沥沥的纸张和怎么也驱赶不走的蚊子,与瞌睡同时而来的是父兄的呵斥;只有采茶 季节才能在野外找得到一点点欢乐:明媚的春光,空旷的山野,新绿的茶园和同伴 们的欢笑,碰巧晚归时也能追逐到一两只从路旁惊起的芒花雀。 她从来没有上过学,是家里最后一名被缠过脚的女人。 她十八岁随丈夫到小镇谋生。丈夫读过两年私塾,人也长得文雅标致。开头几 年,他替本镇的李家大院当过厨、跑过杂,还管过一个短时间的帐目;后来,他离 开李家大院开了个小货栈,黄大香则帮人做些针线活,她算得上小镇的一把刺绣能 手。添了个孩子后,一家生活也还算过得融洽安然。但好景不常,因丈夫不谙商情 起伏,不善投机经营,再加上连遭几次兵匪洗劫,店铺破败倒闭。黄大香这时才发 现丈夫在外已负债累累。丈夫唉声叹气,在家里躺了好几天。黄大香总是说些安慰 的话,深恐他想不通走绝路。却不料,在一个大清早,丈夫说要去外地一家亲戚处 借点钱来作本,后来钱是搭回了一点,人却一去不复返:他弃家外逃了。 可怜黄大香,他是那种穷不要饭,死要争气的人,在随后纷至沓来的债主们面 前,不要说烂帐赖帐,就是限期缓还的话她也说不出来,她任凭债主们搬走了彭家 所有的财物,连同她的嫁妆,这孤儿寡母顿时陷入了窘境。现在她已家徒四壁,连 铺盖也只得临时搭架在几块砖头上。 张仁茂知道大香嫂的为人,那天走后又让侄子张炳卿送过一次粮食,但这只够 吃三五天。李松福心眼不多,以为黄大香家真还有些吃的,只送来了一点“百家米”。 现在孩子奇迹般地好了,他是没饥着,今天早上还吃了半碗饭,母亲却饿了两餐。 为了孩子,这剩下的半碗“百家米”饭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吃的。 所有这些情况只瞒不过吴枣秀。晚上,吴枣秀一手点着块“竹亮片”推门进来, 另一只手藏在衣襟里。进了门,她便把“竹亮片”插灭在火炉坑里:“孩子睡了?” “睡了。”黄大香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说,“刚才又吃了半碗饭呢。” “你吃了吗?”吴枣秀从衣襟下抽出手来,手里攒着两个烤熟了的红薯,“吃 吧,大人不活,小孩子也活不了,要救太子,先得救娘娘。” “我也吃了呢,你千万别从家里拿东西来,你家大伯的东西都是有数的,知道 了要遭闲话,他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你可千万别... ”黄大香连忙推辞。 “你吃了什么!我还能不知道?前天就断粮了。你这人也真怪,别人偷来抢来 只为吃,你倒好,别人借你送你也不要!”吴枣秀把红薯塞到黄大香手里,又说, “你放心吃好了,那遭雷霹的不知道好,知道了更好。我才不怕他,我拿自己的东 西,他管不了!” “好,我吃,我也真是不知道饿了。”黄大香一点一点地吃着,说,“也别怪 你家大伯,他是有难处,你婶子病成那样,一夜咳到天明,几个月下不了床;两个 孩子也没长足力气,不靠你多做些,还能靠谁?往后你... ” “你说起这些事情来我就心烦!”吴枣秀打断黄大香的话,“我累死累活供养 了他们,还得受那瘟神的气,还得受他的管制,你说起这些,难道要让我憋死在他 们姜家不成?我不想跟你说这些了,你就顾你自家的事吧,这红薯明天我偏要明明 亮亮地给你搬一筐来!” “不用,不用呢,”黄大香急忙阻止,“真的,我还有办法的。” 不知什么时候,姜圣初来到了门口。他背着手,横眉竖眼地站了一阵。黄大香 见了,停住正往口里送红薯的手:“圣初伯来了... 请进屋。” “这个家如果不是我,谁能当得下去?早饿死人了!我白天跑遍四乡,晚上染 布浆布,这也是女人经受得起的?姜家的门户全靠我给撑持着,就你偏不知饱足, 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姜圣初吼叫,吴枣秀掉头回了一句“你可知好歹... ” 黄大香马上用目光制止了她。黄大香朝姜圣初说:“坐吧,坐吧。” 姜圣初没有坐,从身背后亮出手来。他也拿来了两个红薯:“我是不知好歹的 人?那些年我病着,吃了你香嫂的,借了你香嫂的,头也瞌过了,这会也还没忘─ ─红薯我家里有,明天再给你拿些来,这人情我姜圣初能不还?我这人就讲个‘一 礼还一拜’!” 吴枣秀想要反驳,黄大香用力按着她的手说:“你能不能去帮我生火烧点水来? 等会给孩子热热手脚,口渴时也好喝呢,去吧!” 吴枣秀只得进了厨房。姜圣初坐了下来,朝吴枣秀的身后骂了句:“这真是个 不知厉害的贱货!” “你是爽快人,”黄大香抱歉地说,“这都只能怪我误了你们家里许多的事, 可我有些事又只有枣秀能帮上手,也是没办法啊!” “让她帮你些,这话好说,”姜圣初头一晃,真显出很爽快的样子,“我哪会 计较这些?只是你得给我看住她!这贱货如果不安份,想要跳出我姜家门,你就告 诉她,她得再投一次胎,我姜圣初说到做到,她该清醒些!” 说到这事,黄大香很难插言了。吴枣秀今年刚满十九岁,也没留下姜家的一点 骨血来,劝她守这寡,明明是坑了她一世;可要让姜圣初放她条生路,看样子又做 不到。姜圣初这种人,只要占着了几分道理就不肯饶人,有俗话说,长兄当父,大 伯管着婶子,外人很难说话,黄大香只得低着头,默不作声。 幸亏这时姜圣初还没想到需要让黄大香在他们这大伯婶子中间做些串通说合的 事,他把话扯开了,“我看你家这事,硬撑硬顶地也过不下去,不如带上孩子,沿 门沿户地多去‘借’几家,都知道你可怜,会有人给的。” 黄大香知道这个“借”字是什么意思,她也真感到自己快到沿门乞讨的地步了, 但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是不肯走这条路的。她也把话扯到其他事情上去了:“你 家大嫂子的病好些了么?” “没救。这种病我见得多了,神仙下凡也救不了!”姜圣初在冷漠之中倒也说 了句对老婆的同情话,“她这一生一世没过上几天舒心日子,老天真是作了孽!” “你求天地神明保佑吧。”黄大香叹息说。 “神明要是我姜圣初能求得到,早该发迹了──早年我爹妈领我跪跪拜拜求得 还少?我才不白费力气──明天你就等着我再给你送些红薯来好了。”姜圣初说着 便起身走了。 黄大香皱着眉头听着,没回话。在送姜圣初走后,她挑亮油灯,还想做些针线 活。吴枣秀进来,一手夺过绣花用的绷子:“香姐,这些事你今晚就算了吧,更鼓 早已敲过了,油灯又快要燃尽!” “好吧。”黄大香依顺了枣秀,“今晚你不回家去?” “你要赶我走?”吴枣秀眉头一扬,不满地说,“你可别听那催命鬼的话!我 哪有什么家,那是个虎口狼窝!” “我这哪是要赶你走呢,”黄大香想,为顾忌着姜圣初而硬让枣秀走也真是不 妥,便说,“那就睡吧,我们姐妹俩正好说说话。” 吴枣秀三下两下脱下衣服,滑进被子里去了。黄大香吹灭灯,摸索了好一阵, 上床时说:“枣秀,明天你去给我买半斤酒,一斤肉,另外,还买些香、纸、蜡烛 来,仁茂伯请动了青石庵的老尼姑,明天上我家来给孩子寄个名,你能帮这忙么?” “这有什么能不能?”吴枣秀问,“可钱呢?没钱只是说白话。” “你别耽这心,我还留着一块银元,明天给你,你就别说给我买就是了──欠 债的人,还难得说明白许多的情由呢!”黄大香睡了下去,搂紧了孩子。 吴枣秀“嗯”一声,答应了,但她十分纳闷:这钱哪里来的?稍停,她蓦地翻 过身来:“那件紧身绣花夹袄呢,你把它卖掉了?” 黄大香没有出声。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