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小镇人时聚时散的赌点有好几个,只有陈裁缝家开的睹场带点营业性质,向赢 家多少收些彩头。陈家之所以能找到这生财之道,是由于老板娘的精明,或者说是 由于寿公经常在陈家落脚的缘故。据传,陈裁缝这几间装修得整齐安适的房子,也 是从寿公那里讨来的好处。老板娘年近四十,风韵犹存,生相福态,不失矜持。小 镇人除了猜测她与寿公有非同寻常的关系之外,小镇的其他头面人物虽然也在这里 多有往来,但很少招惹闲言。有次商会会长对她动手动脚,她竟敢掴了他一记耳光。 自然,这是假寿公之威。每逢赌客前来,她便与娘家侄女,即后来收作儿媳的龚淑 瑶负责伺候。龚淑瑶长得聪明乖巧,很招人喜欢,早些年常追在李寿凡身边,“干 爹干爹”地叫,李寿凡也高兴带她去镇上的店铺里买这买那。 现在她已长成个十三四岁的大女孩,懂事多了,客人们进屋少不得要逗玩她几 句,她只微微一笑,并不多言多语,显出来少见的沉着与稳重,在人前,也不再娇 声娇气地叫李寿凡“干爹”了。她能眼观四向,耳听八方,把搬桌摆椅、生火烧茶 的事作得周周到到。陈裁缝父子则退避到了楼上去赶夜工,作些裁剪缝纫的事。 吴枣秀为黄大香来这里送过好几次瓜子花生之类的夜宵。她径直推门进了赌场。 里面开了两张赌桌,男女相杂,正在吆三喝四,烟雾腾腾。 “花生、瓜子、蚕豆来了!”吴枣秀喊着,“刚才是哪一位伸出窗子口叫送来 的?” 人们正忙着摸牌,一时无人理睬吴枣秀。吴枣秀等候不得,便把东西分送到每 个人的桌前,“吃吧,下午才出锅,又香又脆的!” “是呢,”警察所长在吴枣秀的手杆上用力地捏了一下,“还是鲜嫩鲜嫩的!” “看牌吧!”爬在所长肩头上的小麻姑横了吴枣秀一眼,“保长让你送的,快 去那边!” 吴枣秀没提防警察所长动手动脚,一时忍下了这口气,去到那边牌桌时还听他 们在这边哄笑:“谁家的?” “姜家的小寡妇呀,莫非你这把年纪还消受得了?” “什么叫消受得了消受不了?没学问!全不知道悠着点才能品味,哪能谁都象 你一般,作什么都拼命──看你这吃蚕豆的馋劲,就不怕撑死人!” “哟,你这口水怎么淌出来了?要不要叫小寡妇过来给你解解馋?” 吴枣秀分完了花生瓜子,把余下的全倒给了淑瑶妹子。老板娘帮着说话:“你 们谁来作东?别让人家等着了──寿公,你说呢?” “好的,好的──好牌!”李寿凡进了一张将牌,打出一张幺饼,听牌了。 下家田伯林碰上,即叫:“过杠,骰子呢?” 吴枣秀早把骰子抓在手上了。她问:“田保长,花生瓜子钱谁付?” “得多少钱──骰子呢?”田伯林四下里找着,见吴枣秀伸开手,亮出骰子来, 又随即抓紧了,便说,“快给我吧──还少得了给你钱?” “那你给吧!香嫂子在亭子里快冻僵了。”吴枣秀说。 “给,给。”田伯林取出一张票子,“我早就知道你这妹子的厉害,香嫂子的 事全都让你包下来了?” “我包不包干你什么事!吃你的饭了?你说我厉害──”吴枣秀眉尖一挑,本 想发作,但还是忍了下来,“你这张票子便够?少说也得再给一张!你没见这瓜子 花生有多少?” “多少?”田伯林问,“不是说让你送一两斤?” “你估量一下,这只够一两斤吗?五六斤不会少。”吴枣秀笑了一下,“你问 问,有谁说吃不了,有谁说不要?” “你倒大方!”田伯林玩笑地说,“如果不要钱,那才算得上好孝心。” “你才太不知孝道,”吴枣秀以为田伯林是再次向她寻衅,她早就忍不住要发 泄她积聚在心里的愤恨了,这算是个机会,“深更半夜空着肚子熬这种苦差事,除 了我和香姑妈给你送吃的,还有谁心疼你!” “听见没有,保长真好福气,有小孤孀心疼呢!”有人嘻笑着说,“这回该你 保长请客了。” “手掌手背都是肉,不是每人都给了一份?”吴枣秀面对这许多的嘻皮笑脸, 竟然毫无顾忌地说,“姑奶奶一点也没偏心,你们眼红什么!” 因为李寿凡在场,田伯林没敢多嘴,其他人也一时哑了口。李寿凡对这个放肆 无礼的女人虽有不悦,但无意招惹她,只说,“还是赢家请客,把钱给了吧。” “可我刚才连输几局了... ”田伯林说。 “这点钱你们谁都出得起。”老板娘出来圆场,“这样吧,这手牌谁赢谁请客, 寿公你说呢?” “好好,好好,”李寿凡急着开消吴枣秀,“快把骰子给保长吧。” 吴枣秀不动声色,等着保长表态。 “那你就给我掷骰吧,中了,全都给你,没中,由大家分摊。”田伯林很大度, 表示同意,“我让你掷你便掷,兴许你的运气要比我好。” 老板娘也从旁怂恿,吴枣秀便把骰子掷向了桌子中央,落定时成了个九点。 淑瑶妹子马上伸手把牌翻开,一看,正是田伯林要的五饼。 “和了,青一色杠上花!”田伯林高兴起来,“哟哟,哟,你这手还满红(鸿) 的呢!” 吴枣秀把钱收过来,自己只取了两张,给了一张给淑瑶妹子,其余的推给田伯 林:“我才不多收你这冤枉钱!” 田伯林那双笑眯眯的眼睛朝吴枣秀望了一望,又开始起牌了。打了一圈,李寿 凡见吴枣秀仍站在田伯林后面没有走,两眼直呆呆地在发愣,便带笑地问,“怎么 啦,这妹子... 还舍不得走?” “谁舍不得走!”吴枣秀猛悟过来。刚才她是觉得田伯林那张笑脸很有些媚态, 她在心里说着‘讨厌,就是讨厌你,我才看不上眼!’现在,她见李寿凡这一问, 便转身朝外走。 当吴枣秀从警察所长身边过去时,那色鬼又在她腰上捏了一下,正好!吴枣秀 觉得这家伙比谁都要坏,来时受他的气还没有消散掉,很有些不甘心呢!于是,她 索性放下手里的空货盘,站住问:“所长大人,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有什么事?你说我能有什么事呢... ”所长厚颜无耻地,“你说,你就说 说呀!” “你... 你刚才拉我作什么?”吴枣秀本该说个“捏”字,却换了一个“拉” 字,还留着点进退余地,她毕竟不是非寻衅不可,“我还以为你所长大人有什 么吩咐呢!” “吩咐... 嘿嘿,你手红,给我也掷一骰吧。”警察所长顾不得小麻姑在一旁 噘嘴拉脸,扭腰甩臀地大发醋劲,“中了也全给你。” “哟,你们便没一个手红的了?”这时,吴枣秀无意退避了,她不紧不慢地说, “难怪!背地里尽干些不干不净的事,看你们如何不沾上晦气!” 这话首先引起了在座女人们的愤慨:“泼妇!”“骚货!”“一个小寡妇也称 什么干净!” 男人们则油滑得多,依然逗笑取乐:“我们的手不红,就让我们在你那里沾点 红吧!” “给保长掷骰能行,我让你陪陪就不行?来,坐这里,忸怩什么... ” “哎,你这妹子也可怜,都说寡妇有出的没进的,这日子熬得下去?年纪轻轻 的,得趁早,还值几个钱呢!” 吴枣秀听着,憋足了气,手叉着腰,一发话,终于不可收拾了:“寡妇怎么了? 那天警察所长的娘老子作七十大寿,你们谁没去磕头作揖?忘了她是个老寡妇? 小寡妇便是骚货,你们说,你们中间哪个龟子龟孙是我私生的?有些人自己偷 鸡摸狗,男盗女娼却骂别人野,别人泼,别人不干净,有脸吗?说我不干净,你们 却要让我陪着!告诉你们,姑奶奶这会儿没心思!鸡要喂,猪要喂,你们也要喂, 喂饱了还让陪着,老娘可没那么多工夫!“ 这下可捅马蜂窝了,谁也没料到这个看来秀气的单瘦女子竟如此厉辣撒泼,男 人们也恼羞成怒了:“不识抬举,该撕了这张嘴!” “无法无天,岂有此理!” “扫兴,赶她走!” “这么伤人还了得,这不是要反了!” 小麻姑极力怂恿警察所长:“你这会儿的威风哪里去了?连着你家祖宗也骂了...” “混帐!”所长一击桌子,吼着站了起来,“给我滚,要不老子毙了你!” “呀──”吴枣秀全然不怕,“好呢,你见着女人眼发直,嘴打歪,动脚动手 的,还耍什么威风!毙吧,老娘正愁没人为我挂孝,能找上你作个孝子正好!” 老板娘急忙赶了过来劝说:“人家只是和你说说笑... 好妹子,走吧!” 吴枣秀也顺势撤退:“你当所长的如果不敢毙,老娘就只当你放稀屁,我可没 闲工,我得走了。” 机灵的龚淑瑶也过来帮着息事,遮掩着吴枣秀,推她朝门外走。 “你也值不得这么吵闹呢,”老板娘在门口对吴枣秀说,“我还真替你担心。” “我就不信他们能吃了我。”这次,吴枣秀算是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她感 到了某种情绪得以发泄的痛快,“骂他们几句只算是给他们消灾免难,这些穿肠破 肚死的!”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