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黄大香收摊回家,照例要用热水烫脚,再花很长一阵工夫去剪除脚掌上不断增 生的一层层厚茧。二更的梆声已经远去了,她却仍然没有睡意。她把孩子向床里挪 了挪,自己爬上床去。那双冻麻木了的小脚经过热水烫泡,现在已经回烧起来。她 把赤脚伸在被子外面,又将油灯移近来,从枕头底下取出个小布袋,开始清数这个 月的积蓄。正在这时,她似乎听到敲门的声音,大香嫂赶忙把布袋收拾好,再倾耳 细听,果然有人在叫“香嫂”。 她问:“谁呀?” 外面的人吞吞吐吐:“... 见屋里亮着灯,我才叫门... 有句话想跟你说。” 黄大香听出这是李松福的声音。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摸摸索索地穿好鞋袜去把 门开了:“李伯,有事?” “孩子睡了?”李松福问。 “嗯,”黄大香一手把住门,站着问,“有什么事吗?” “我说,天这么冷... ”李松福感到有些尴尬,他听得出黄大香问话的口气存 有戒备,便不由退了一步,“天这么冷,那亭子正当着风口,你在那里面捱不住的 ... ” “你屋里坐吧,”黄大香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多心,便让开门,却仍站在门边不 动,“在亭子里呆惯了... ” 李松福进了门,靠门边坐下,在暗淡的灯光下他也不敢抬起头来。好一阵才说 出他琢磨了许多天的话来:“我是说,我那铺面宽敞,可以腾出一半来,晚上你把 小摊摆在那儿并不碍事... 我就为这事。” 黄大香从门口移步进来,也坐下。她想这个主意是好,在面食店吃夜宵的人也 不少。但转过来又一想,还是觉得不妥,说:“那不好──我是说,白占了你的铺 面,那铺面是你出了租金啊。” “这并不碍我的生意,租金反正是出了的,只要你愿意就成... ” “不,不,”黄大香肯定地说,“小摊在小亭里摆久了,买东西的人都上那儿, 还是那儿好。” ... 李松福是个没有多话说的人,稍稍坐了一会,再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只得 起身欲走,黄大香不知该不该再说点什么,犹豫间让李松福出了门,听着他的脚步 向前屋去了,才又慢慢地关上门,下了闩。她心里感到不能平静:李松福是有那种 意思来的么? 记得前年债主们上门索债,最后只剩下一张雕花叠架床,那是黄大香出嫁时的 嫁奁,她很想留下来,姜圣初帮着说通了好几个债主,把他们打发走了。可总有不 近情理的人,一个绰号叫张铁钩的,他看中了这张床,一定要拿它抵债,黄大香见 他不肯通行,只得狠下心来认了。姜圣初给标价二十块银元,张铁钩左右只答应抵 八块的债,这明显是压价,两方相持不下,黄大香不愿与人争吵,便忍痛降到了十 块。可这张铁钩真是个铁钩,他一点也不肯松动,黄大香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当时 李松福也在场,见着这情景,便悄声问姜圣初,他能不能买这张床。 姜圣初作主说,谁有钱,谁愿出十块这个价,谁就可以把床搬走。可那张铁钩 又从中刁难,说除非有人能替黄大香还清欠他的全部债务才有资格买床。就这样李 松福只得为黄大香还清了二十块银元的债务,好不容易把张铁钩请出了门。李松福 并非很有钱,这二十块银元可能是他所有积蓄的一大部分;他也并不十分需要这一 张床,他只是可怜黄大香。当他提出这床不用拆也不用搬,算是借给黄大香用时, 黄大香却不同意,说这床既然卖出去了,就不应该再留在她这里。她即刻请人把床 拆下来,给李松福搬到前屋去了。黄大香只求容她日后想办法归还李松福多垫付的 十元钱。此后,李松福一直没有索讨过那十块银元的欠债,这让黄大香既心存感激, 也常有不安。 黄大香还没上床,后门边又有响动,这让她惊了一跳,再听,是吴枣秀在低声 叫喊:“香姐快开门,我今晚得在你这里过夜。” “怎么啦?”黄大香拉开了门,见吴枣秀牵着国芬,国芬冻得直发抖,“你把 孩子牵来拉去的,受了凉怎么办?哎,快进来吧!” 吴枣秀胡乱几下就脱下国芬的衣服,把她向被子里一塞,说:“那边吵架了, 我懒得听,也懒得劝,让他们去!” “出了什么事?”黄大香问,“你大嫂子也没吵架的神气呀,是姜圣初那凶狠 劲又发作了?” “大嫂子也可怜,成天地咳,咳,咳得缩成了一团,象个蜗牛似的,就剩下一 个壳了!可她还是得挣着烧饭作菜,要不见她那可怜的样子,我早不上织布机子了 ──再加件衣服吧,天好冷的。” “几个人睡在一张床上能冷到哪里去?”黄大香也解衣上了床,“你嫂子这次 怎么就敢与你大伯吵架了?他们到底为着什么事呀?” “那还能为什么?嫂子这回护着我说了几句,叫姜圣初有本事就到外面找个小 老婆来,不要在屋里追得鸡飞狗上屋。这一次姜圣初竟没敢动拳头,因为大嫂把锅 砸了,还说要放把火烧了这间屋。嘿,姜圣初也有他害怕的事,没了锅,明天就不 知如何做饭了!” “还是你睡中间,你这手脚冰凉透了。”黄大香仍坐着,“我象有点热似的。” “热?见鬼了,准是要发病──要说话就躺下来说吧。”吴枣秀把黄大香拉进 被子里,“刚才李松福来过?又给送什么东西了?” “别瞎猜吧!”黄大香给小孩压紧了被子,又叹了口气,“你能不知道李松福 那老实呆笨?这种人世界上少有!” “你管他老实不老实,世界上是多还是少!反正不干你的事,一个也不要——” 吴枣秀翻过身来,“你这会儿又偏要叨念起他来——算了,我不说你。” “我叨念他作什么?”黄大香过了一会,又重重地叹息一声,说,“唉,枣秀, 人都说女人的命苦是前世修定的,这话你信不信?” “你是要让我信?天知道!我在娘肚子里的时候,我娘去问了菩萨,说是个男 胎,可一生下来又变成个女的,你看,这是谁作的孽?”吴枣秀笑了,“来世投胎, 与阎王爷打架,我也要变个男的!” “难怪你生个男人性格。”黄大香也笑了,“来世你若变个男的,我便嫁给你 好了。” “是真的么?那可好了!”吴枣秀搂抱着黄大香,“就怕我没这个命──那我 今生今世要多多地修福积善——你呀,该不是哄着我白白地给你做事吧?” “死鬼,你是要搂死我么?快放开些,一点也不安分的东西!”黄大香也就翻 过身来,“我说枣秀呀,你真好呢... 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我这个小摊摆了一年多 来,到底攒了多少钱?” “多少?莫非你成了大财主不成?”吴枣秀说,“我们这些人能逃出命来就不 错了” “告诉你,我刚才清点了一下,除了吃穿,手上还存着二十块银元呢!”黄大 香心里很高兴。 “不欠帐了?”吴枣秀问,“上次你不是说借了张仁茂与李松福的钱还没还?” “把存货抵上也差不多,这二十块银元是净赚。我想这也该给你些才是。”黄 大香十分感激吴枣秀,“你帮我的忙真是太多了。” “给我多少?不给便罢,要给,几块不行,一半也少了,得全给!”吴枣秀生 气似地说,“你这会儿就想着要施舍起人来了?你说我帮了你,你给钱,那你帮了 我,我怎么办?我可没钱给你!” “我帮你什么了?”黄大香说,“给你几块钱,只是个意思,哪算施舍小看了 你呢?你当我守着这几块钱,日后真能成财主?” “反正我不要,你钱多了便往街面上丢去吧——”吴枣秀忽而想起,“你就快 别说这话了,正月里唱戏,耍灯,生意一定红火。现时快近年底,正好进些货,用 这钱来翻个筋斗不是很好么?” “好是好,可不管怎么说,我过意不去呀!”黄大香仍在唠叨。 “你是觉得过意不去么?这好办,我若遭横死了,你给我烧上一筐纸钱──现 在我拿着这钱也没处派用场,还没地方好搁呢!”吴枣秀说。 “你怎么老是说这种晦气话!好端端的一个人,哪里会遭横去?你真不该这样 想,你再要是这样,我便不理睬你了!”黄大香常常担心着吴枣秀这种不吉利的话 会在哪一天给她带来灾祸。 “好,不说了──你想我在姜家能讨到个好死么──啊,别说废话了,睡吧, 困死人!我如果真在这会儿死了,也不想急着去投胎转世,先睡个足... ”吴枣秀 转过身去,啊啊啊地打了一个大哈欠。 黄大香吹灭了灯,盘算着说:“秀妹子,这钱你不要,我便依了你。明天请你 替我上李家大院去一趟,那五十块银元的欠债我已经跟保长说好了,他答应作保, 再续借一年,那就先用这十块银元把利息清了,要不利滚利,息滚息的也背不动。 张仁茂那儿我也已经说妥,过了年还──他是好说好办的。这另外的十块银元 拿来进货是不行了,你不要,我就得还清李松福的那笔钱。“ “怎么,李松福刚才是来讨帐的么?”枣秀问。 “不是,他倒是没有问起过,可他不问,我也得还了他才是。”黄大香说。 “我说人家没问起要,你就别急着还。他那人,你还他,他不知道找话推辞说 不要;你不还他,他也不知道找话搭讪说要。可他的钱也不含糊:愿借给你便不收 利息,不愿借给你,计息他也不肯。老实人都是直肠子。他既然给你个情,你就别 还他个冷冰冰的... ”吴枣秀说着说着便有些迷糊了,“真的呢,你就别... 别... 别呢... ” 不一会,吴枣秀便发出了鼾声。黄大香却仍然睡不着;她只觉得吴枣秀是个有 福气的人,天大的事她都提得起,放得下,没什么牵肠挂肚的事情缠得倒她。 可自己却不同,想狠下心来割断与李松福这缕情丝,实际上又缠绵辗转,那内 心的伤感总是轻不了。 更鼓正敲着三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梆声随着寒夜的空气在震颤着。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