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黄大香惦着吴枣秀,当她再回到屋里时,吴枣秀已经愣在那里,那样子让黄大 香十分吃惊:她披头散发,身子贴在门框上,幽恨的眼神映着油灯的微光,象旷野 深处燃着的磷火,她把国芬捂紧在胸前,一动也不动。 “唉!这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呢?”黄大香拉拽不动吴枣秀,“你什么话不好跟 姐说?” 黄大香见吴枣秀仍然不肯说话,不肯移步,便拉过国芬来,抹去了她脸上的泪 花,问:“是你大伯又欺侮人了不是?” 国芬“嗯”了一声,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突然,吴枣秀扬起手来,狠狠地给 了她一个耳光:“你哭死嚎丧!就为你,如果吴家没你这个孽种在,我无牵无挂, 哪里不好死!” “你怎么能拿孩子吐冤出气!”黄大香护着国芬,“你这不是发了疯?” “我是疯了!”吴枣秀捶着自己的胸膛,“我不想活了!姜圣初不先宰了我, 我就得杀了他!” “何苦这样践残自己呢... ”黄大香放下国芬,又去拉住枣秀,“有话慢慢说, 你真不认我这个姐姐了?” 吴枣秀终于平静下来:“香姐,国芬十四岁了,你认她作个干女儿吧!你肯做 这好事,我来生来世变牛变马也当报答你。吴家只有国芬这根苗了,答应我吧!” 吴枣秀欲跪下去,香嫂慌忙拉住她,两人就势坐在竹凳上:“枣秀,不管是什 么事都该放开些想... ” 黄大香理了理吴枣秀的头发,把被撕成条片的衣裳给拉上,摇着头叹着气。 她想肯定是姜圣初动蛮了:“我就担心着早晚要出事,可又有什么办法?真是 前生的冤孽呀!” “他也别想得到什么便宜!”吴枣秀冲到门口朝姜家那边大声叫骂,“呸!死 不要脸的东西,老娘的屁股也没你舔的份,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鬼魔鬼怪的样子... ” 黄大香赶紧把吴枣秀拉进屋:“没成事便好,吵起来好听吗?” “我的亲娘啊!”吴枣秀这时才抹下一把泪来,“你叫我这日子怎么过!你不 知道那死皮赖脸的畜牲,天天缠着你,时时折磨你,我是没让他把事情做成,可这 样没完没了地下去,能不死人吗?刚才若不是想着国芬,我真一刀捅死了他! 我在床垫下放了一把刀,没敢用。你看,我哪儿没有伤!这胳膊差点儿被他扭 断... “ “我哪能不知道?”黄大香劝着枣秀,“明天我好好儿跟他去说... 待熬过一 二年,国芬大了,你的事才好办呀。” “姜家我是不回了!”吴枣秀决然地说,“你如果赶我走,不肯收留国芬,我 也不想连累你,我已经想好了,早死晚死都是死。” 黄大香知道,吴枣秀的话说得平静,但那双眼睛蕴着火。她是想到绝路上去了。 便劝她说:“你当我是怕连累?怎么说我也不会赶你走,可是得想个法子才过得去 呀!国芬可怜,你能不为她想一想?” 吴枣秀不说话了。 这时,皮影戏散了一场,张炳卿背着石贤回家。吴枣秀不愿让人见到她那狼狈 的样子,便退到灯影下面,捂着脸。 “石贤最喜欢看这皮影戏,不散场不肯回家,在路上还高兴得不得了,在我背 上又跳又闹的──哟,刚才一会儿怎么便睡着了?”张炳卿告诉大香嫂。 黄大香接过孩子,安顿他睡下来。张炳卿注意到这几个女人都阴沉着脸,想是 出了什么事了,但又不便问。站了一会,只得告辞回家:“婶,我走了。” 出门时,国芬抬头望了张炳卿一眼,眼里噙着泪花。张炳卿便问:“芬妹,是 圣初伯欺侮你们了?” 国芬点了一下头,又马上回避开张炳卿的视线。 张炳卿已经长成一名堂堂男子汉了。他大吴国芬四五岁,平时比邻而居,常在 香婶家碰面,两家大人又相处得好,便让他们兄妹相称。吴国芬寄居在姜家已经三 四年,这种家庭自然不会有她的空闲。一进姜家,刷锅洗碗,摘菜割猪草等家务事 便有得她忙的,近年来,挑水、漂布之类的重活也加在她身上,漂布的事十分累人, 湿布很沉,提起放落常让她挣得脸红脸白。张炳卿做事不惜力气,他每天都得去河 边浸泡竹蔑,遇着吴国芬时,往往要上前帮她一手。吴国芬并不以累为苦,只是被 人视为累赘的日子难过。吴枣秀虽然一心为她,但在姜家承受的压力与艰难也必然 传递到吴国芬的身心之上。吴国芬连一个能通声息的同伴也没有,她就很自然地把 张炳卿当作可以信赖的亲人了。前天,吴国芬去河边洗衣,特意靠近正在石拱桥下 浸泡竹蔑的张炳卿说话,把一件想了很久的事情告诉了他,希望能得到某种帮助: “炳哥,我打算离开姜家,我不是姜家的人,我秀姑妈也不愿意在姜家过。” “是姜家人要赶你们走吗?” “不是,他们还不愿意放我们走呢,可我们得走!” “那你们能去哪里呢?” “现在是我让姑妈走不开。姑妈说,只要我有个落脚处,她哪里都能去,我想, 我不能再连累她了。” “就为你姑妈说过这话?这可不是赌气的事,你姑妈怎么也不会丢开你的,你 别冒傻气了!” “不是冒傻气,你说我能在姜家过一辈子吗?我人长大了,我能养活自己,再 说,你不知道姜圣初多凶多坏,他总缠着逼着我姑妈... ” “这... 这事你与姑妈商量过了?” “我没跟她说,我还没找到去向呀──就为这事我才找你帮忙的,你能打听到 有人家要请佣人吗?家里的事我都能做,只用挣口饭吃就行了。我走了,我姑妈就 能走!” “谁家肯顾小孩做佣人?”张炳卿只当吴国芬说小孩子话,她本来也还不满十 四岁,“你快别胡思乱想吧,姜家人吃不了你,别害怕。” “我反正得离开姜家... ”吴国芬没想到张炳卿不答应帮忙,她愣了一会,坚 决地说,“你以为我离开了姜家就不能活下去么?我才不信!” 当时,张炳卿没想到这件事有多严重。不过现在他见到了这情景,也拿不出好 办法来,他见屋里的人都没打算和他详细说这些事情,便只说了一句抱不平的话: “姜家父子欺软怕硬,真不算人!” 黄大香注意到了张炳卿说这话的神情,看出了他对国芬的关爱,但还是打发他 走了,她想,可惜国芬还小了一点,不然,把她托给炳卿这孩子是很不错的,“炳 卿这孩子,眼见着他长大,满仁义的呢... ” 吴国芬一时没反应,黄大香把话提起又放落:“枣秀,我看明天请仁茂伯过来, 看他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吴枣秀终于冷静下来,他想,张仁茂再有主意,又能把姜圣初怎么样?难道能 把他说得回心转意?她不相信,于是回避作答:“睡吧,都睡吧,明天你还得摆摊。 我的事情谁都管不上──我知道怎么办!” 吴枣秀上了床,黄大香也只得上床,可两人都睡不着,倒是国芬一会儿便起了 鼾声,偶尔在梦里抽泣几声。 黄大香翻来覆去地考虑:真说起来,张仁茂也不一定有那么大的能耐,惹姜圣 初上火了,他能够从上街骂到下街,以至脱衣垮裤,舞拳捋掌,毫无顾忌,她见过 那情景。就算照他的话说,我黄大香对他有恩,可一旦翻脸,他也不会认人的。于 是,黄大香想到了李墨霞和当保长的田伯林。吴枣秀一动不动,黄大香知道她一定 没睡着,便推了推吴枣秀:“秀妹,你看李家墨小姐怎么样?她刚才上我这儿找话 说,你在门外听到了些么?她为人也算有善心,另外,田保长也是个和气人... ” 吴枣秀听着,没吭声。黄大香又推了推她:“秀妹,明天我去求他出面说句话, 也许... ” 吴枣秀猛地翻过身来:“不用!找他们作什么呢?你千万别去找那些人!” “他毕竟是一保之长呀!我好心去求他,想来也会给点面子的。”黄大香劝吴 枣秀,“让我去吧,多个人为你说话,事情会好办一点... ” “ 不,”吴枣秀坚决不同意,“你去求他,他未必真肯答应出来说话,他凭 什么要为我去得罪姜圣初?就算他答应,也不过是说些哄小孩子的话,姜圣初能听? 那反而会让我丢乖露丑。清官难断家务事,我说了,这事你就别操心,你能不 给我去张扬,便是作了好事!“ 黄大香没话了。一会,吴枣秀说:“香姐,我知道你为我好。我问你一句话, 你说,如果把国芬嫁给张炳卿,他们张家会不会要?” “国芬是个好妹子,人见人爱,谁会嫌弃?”黄大香说,“只是她人还小,你 何必这么急?难道你... 真丢得下她?” “你放心,我这会在想,我还不能去寻死,只是人到了得死的时候也怕不得。” 吴枣秀说,“我是觉得炳卿这孩子不错,如果能把这桩亲事定下来,我便放心 一些。” “那倒是,我也这么想过,只是别太急,往后我再去跟仁茂伯提也不迟。”黄 大香说,“我现在愁的是你自己的事。” “我不愁,你愁什么?”吴枣秀在情绪冷静下来时并非没有思考,“我死得起, 姜圣初还不一定死得起,我只牵挂着国芬,他还得多牵挂几个人。再说,不管他如 何凶,也不敢在大街上杀了我,甚至,我料定他还不敢上你家来抓我,拉我,他真 是欺软怕硬。你信不?他也还有些怕着你的!” “他哪能怕我?”黄大香只能苦笑,“一个女人能比谁强谁硬?你当他知道感 恩什么的?过去我帮他的事本来也不大,并且都早忘记了。” “他说你人好这话是真,他还有点信你服你,”吴枣秀说,“要不,这事情早 不是这情景了。” 黄大香不信自己有这能耐:“就算姜圣初肯给点面子,能忍得住一时,也忍不 得很长久,三天五天不找你,也不能长久放了你,你还得往远处想想呢!” “唉!香姐,你说我还有什么好想的呢?”吴枣秀翻过身去,“老娘生了我, 没长到十岁,父母先后弃世了,十六岁上兄嫂给我说了户人家,本来好好的,可男 方父母一时翻脸,便借口命相不合把婚退了,他们是嫌弃我吴家穷,没根没底的。 我进姜家不到两年,老天偏又夺了我丈夫的命,现在我娘家没有了人,这辈子与姜 圣初结上了冤,扭打在一起,要死不活,哪里是我的长远处?世界上的事不是都能 想得清,想得透的,那就边走边瞧吧... 等到他真敢来得罪你的时候,我除了拚命 还能怎么办!” 近前的事情难办,远处的事情难料,这就只能听天由命了。黄大香叹息一声: “冤孽深沉啊,天若有眼,也该睁一睁才是呢!” 就这样,两个女人迷迷糊糊地,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直捱到了天亮。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