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节 前几天,李墨霞决意要割断与仇道民的旧情。晚上,她鼓起勇气去小学校找到 了仇道民,两人站在后门边的隐蔽处谈了许久。李墨霞低着头说:“请你忘记我吧, 我认命了!我已经有了家,即使这是一付枷锁,一口陷阱,我也只能接受它。 屈服于兄长、屈服于封建礼教,屈服于传统习俗,这已是既成的事实,我承认 我的软弱,但我已经有了孩子,有了丈夫,我不属于我了!总之,过去的理想、抱 负,连同我们之间的情谊都只能一起埋葬在我的心底里,我承认,这样做是违背了 我的意愿,也让我永远地辜负了你。我这次前来只是为了求得你的谅解... 我衷心 地希望你能找到属于你的一切... “ 仇道民听着,一时间周身热血涌动,两眼喷火,他把这个爱情悲剧归咎于眼下 的社会现实。但他最后还是平静了下来,他表示:“为了你,我将带走所有的痛苦, 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我只后悔这次真不该来!” 女人总是女人,李墨霞用双手掩着脸抽抽咽咽地哭了,一时间又显得难舍难分。 这时,有个学生发现了警察所的人在暗中监视他们,仇道民只得让李墨霞赶快回家, 他自己则急匆匆地转身进了学校。 这天晚上,学生们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因为他们本来就无严密的组织, 也无统一的思想。他们原先约定今晚要对何去何从的问题作最后决定,可李青霞始 终没有来,听说她已被家里人看管住了,见此情景,有几个打算去投奔革命圣地的 人,顿时改变了主意,天还未亮便四散走了,仇道民等人不得不暂时躲避起来。 李墨霞回到家里时,田伯林已经在自己的房里睡下了,他比往常打牌回家要早。 李墨霞这时才想到去小学校见仇道民的事应该事先告诉他一声才对,然而,这会儿 再跟他去说又会显得有些不妥似的。 第二天,她得知小妹被兄长看管起来不得出门的消息,一时也弄不清仇道民他 们此时的情形究竟怎样,又不便向谁打听,心里产生出好些的不安来。她在家里闷 了半天,下午,她决定回李家大院去走一趟,于是跟丈夫说了一声,丈夫照例“好 好好”地答应着。 李墨霞回到娘家,正遇上兄长与小妹一场话不投机的交谈刚结束。他们从后花 园回到屋里时,谁都不是滋味。见李墨霞过来,他们各有感慨,但都不说什么,只 简单地招呼了两句。吃晚饭时,李寿凡才缓缓发话:“墨霞,你今晚就别回家去了, 小妹过两三天要上你二哥那里去,你留下来陪陪她吧。” 李墨霞自然说好。吃过饭,李青霞说;“姐,上我房里歇息一会去吧。” 在房里,李青霞把准备半夜出逃的事讲了。她没有再劝说姐姐与她一块走,反 而要求姐姐别在这里留宿,以免受到牵连。姐妹两人抱在一起哭了一阵,便依依分 手。李墨霞借口家里有事告辞了兄长。 出了大院,李墨霞更加为小妹担心,又想到前天晚上与仇道民见面时,匆忙中, 竟连绣好的一方手帕也忘了给他,心存遗憾。刚才青妹说,出走的人将要在街尾小 河边的水碾房外聚集,她便打算不管有不有什么风险都得去送他们一程。 于是,李墨霞从回家的路上折转身来,早早地等在街尾上一位朋友的家里。 田伯林知道李墨霞去与仇道民相聚的事,他也猜得出李墨霞回娘家是去打听小 妹和那些学生的有关情况,但他不肯点破这一层。他对妻子总是迁就,退让,乃致 屈从,极力维系着这个毫无情爱的家庭。这与其说是顾及自己的面子,还不如说是 耿耿忠心地维护着李家大院的名声。 前几天夜晚,在麻将桌上,警察所长的麻脸小女人就故意奚落她:“保长,你 家太太怎么一次也不来陪你打麻将?她一个人在家里能耐得了寂寞?” “她喜欢绣花、作画,麻将这种事她没学会。”田伯林边起牌边说。 “那她今晚也是在家里绣花、作画罗?”麻脸女人拉长声音问。 “那──”田伯林装出正在全神贯注起牌的样子,“当然... ” 麻脸女人摇着警察所长的肩膀,斜睨着田伯林,嘻嘻地直笑:“保长真好!大 方... 也不回家去看看?告诉你吧,我来这里时,见你家太太上小学校那儿去了! 嘻... “ 田伯林感觉到身边的人都在窃笑,在相互传递着眼色,但他仍然装作无事一般。 从李墨霞装疯抗婚那时起,他就已经习惯了各种各样的冷言冷语,他掩盖着说: “这件事嘛,墨霞早就告诉过我,我差点给忘了,她还让我早点回去接她呢,我真 得走了!” 不过,田伯林没有去小学校接李墨霞,而是回家早早地睡了。当李墨霞回到家 里时,他一声不吭,装着睡熟了,第二天也没询问妻子半个字。 今晚,李墨霞一直未归,四更过后,他才听到妻子推门的声音,接着是上楼下 楼好几次,大概是洗脸洗澡;又听到她在翻箱倒柜地好一阵。田伯林这会真无法入 睡了!他叹气,他不知道李墨霞为什么要这么示威似地做──还真得明明白白告诉 他偷情的事么?他想,再这么下去,在外人面前还如何掩饰得了──好难伺候的主 子! 李墨霞上了床,仍然毫无倦意。小妹与仇道民他们一起走了,他们激动、兴奋, 充满希望。可自己留了下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也好吧,往后可以安分守己,一 心当个母亲,当个妻子了,天下的女人不大都是这么过的?明天应该去把孩子接回 家来。这些天难为了龙嫂,也难为了孩子... 他爸这会真的睡着了?刚才这么一阵 声响也没能把他弄醒?他这个人,真够宽容的... 当时让他搬下楼去,他便搬了下 去... 是该给他些补偿了!李墨霞这样胡思乱想地过了个多时辰才迷迷糊糊地睡过 去。 早晨,太阳已经照上了窗台。睡梦里,李墨霞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她睡意朦 胧地问:“谁呀?” “墨霞,是我。”田伯林在门外回答。 “是你,怎么不进来呀?”李墨霞惊醒过来。 “这门... ”田伯林推了推,门是闩着的。 “啊──来了,来了!”李墨霞赶忙翻身起来,衣服也没披好便去开门,“我 怎么把门闩了呢!” 时间过了九点,已是满室阳光。李墨霞朝田伯林笑了笑,退到床上:“你进来 吧... ” 田伯林站在门口,竟没有移步,有如一个远方来客似的迟疑着。 “你真是有事?”李墨霞便开始穿衣服,衣服穿好了之后,一边叠着被子,一 边抱歉地说,“人有点不舒服,睡过头了。” “该吃饭了呢,”田伯林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你先洗个脸,让我给你去 倒盆水来。” “那也不该你去呀!”李墨霞走近田伯林,“波子去龙嫂家好些天了,今天我 们一块去接他回家吧。” “龙嫂会送波子回来的,我让她来帮几天工,听说她的病好些了。”田伯林看 了李墨霞一眼,却猜不透她今天的脸色为什么会变得这么舒展开朗,“你... 你还 是在家里好好地休息几天吧。” 李墨霞想,丈夫对自己几天来的行为大概有些不解或不满吧,她觉得应该向他 作些解释和说明:“这些天,晚上我都外去了,也没跟你说起。” “那也不用。别人问起时,我说你事前都告诉过我了。”田伯林反倒宽慰她说, “这没有什么要紧的。” “怎么能说不要紧?”李墨霞嗔怪地一笑,“谁问起你了?真爱嚼舌头!” “那也只是随便问问。”田伯林解释说,“你不用生气,也根本用不着放在心 上。” “那你也一点儿不生气?也根本不放在心上么?”李墨霞挨近田伯林,“我不 相信,怎么可能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不放在心上呢?” “我生什么气了?”田伯林坦诚地说,“我不是什么事都听随着你了?” 李墨霞感到一种失望,一种无奈。她退后几步,转念一想,有些事还是得自己 主动说明才是:“伯林,昨晚小妹出走了,我去送她。这事你可千万别跟外人讲啊!” “不会的,我不会跟谁说这些。”田伯林对这事没有显出一点惊讶或好奇, “你放心好了。” “我也见到了以前的一位同学,他叫仇道民——”李墨霞注视着丈夫的神色, “我本该先跟你说的... ” “不关紧,不关紧,”田伯林连连说。也许他昨晚上什么都考虑过了,一切都 准备忍受下来,“用不着说了,真的,对我什么事都不关紧。” “啊!”这时,李墨霞倒愿意见到丈夫的嫉妒与男子汉的愤慨,“我对你是什 么都不关紧?那么,我与仇道民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现在我打算如何,所有 这一切对你都不关紧么?” “我说过,这些事我都听随你了,”田伯林表现出来的不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 退让,也是一种淡然和冷漠,“我什么也没说你,你又何必提起这些... ” 由于心隔着心,他们的谈话只能是南辕北辙,越说越远。一场冲突不可避免地 发生了。 当时,李墨霞虽然不满不快,但仍想逢合夫妻感情上的裂痕,她说:“伯林, 我给你去倒杯茶来,今天我们就都好好地谈一谈内心话吧。” “我说的全是心里话... 我给你去倒茶吧。”田伯林欲起身去倒茶,李墨霞拉 住他,“还是该让我去吧。” 李墨霞给丈夫倒来了一杯热茶,笑着说:“我不信你这话会是当真!如果你妻 子偷情,让你戴绿帽子,你还有脸面做人?你也能听随她么?” 田伯林犹疑了一会,终于说出了原本不打算说的话:“墨霞,你该知道,你们 家世代书香,礼义传家,那面子丢不起,我的脸面是你们李家给的,可你如果只凭 性子,全不检点,我在外人面前想遮掩还遮掩不过来,向你兄长更不好交待,你就 不能让我图个安宁自在么?” “原来这样!”李墨霞本想激怒田伯林,反倒让田伯林激怒了,“你是说,我 是李家的人,什么都碍不着田家,什么都不关你的事?怪不得你什么话都不愿意听 我说,好吧,既然这样,那你就任随我吧,你走!” “你这是何必呢?”田伯林有些不知所措,“我这话并没半点恶意呀... 我不 是什么事都忍下来了么,这全都是为着你们李家... ” “你走吧,走吧,别在这里碍眼!”李墨霞随手把椅子摔倒地上,“你还站在 这里作什么!” “唉,你千万别这样,算我什么也没说,该行了吧... ”田伯林转着圈子, “让人知道了你就不怕丢人么?” “我丢人不丢人干你什么事!”李墨霞越说越气,“天生的奴才!” 田伯林一脸懊丧,走近去,象要下跪似的,“我求求你千万别这样....” 李墨霞抓起桌子上的茶杯随手摔过去,不意正好从擦着了田伯林的额角。田伯 林用手一抹,鲜血淌了下来。李墨霞不觉一惊,如果这时田伯林乘气还她几下拳脚, 或许她会要痛快一点,可是田伯林什么话也没有说,护着半个脑袋,连连后退着下 楼去了。李墨霞只听到他在楼梯口碰到龙嫂时说:“没事,没事,头撞了一下,你 千万别在外面跟人说什么的。” 李墨霞把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她一头扑倒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