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吴枣秀连日连夜地织完了几匹布,纱供不上来,她一时闲着没事,便上黄大香 的小摊来说闲话。她带着几分神秘地告诉黄大香:“你知道么?田伯林与李墨霞干 大仗,田伯林挨了一茶杯,额角上拉下一条寸多长的口子,当时鲜血流了一身一地。 李墨霞肯定也没沾上便宜,已经关上门躺了三四天,不吃不喝不出声地哭... 都是 活该!可外表上他们却装得跟没事一样,你说气人不气人!” “你这气从哪里来?”黄大香淡淡地一笑,她早就从龙嫂那里听说过这件事, “你是听谁说的?别人胡编乱派出来的话你就别相信好了。田保长不是挥拳舞掌的 人,李墨霞也是一时失手吧,说不定心里还在犯后悔呢... 夫妻间能没有牙齿碰着 舌头的事?你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你去管什么是非,瞧什么热闹呢!” “你这人真怪,什么事你都得替人家包瞒着,可国芬在河边码头上听人说得沸 反盈天了,你还装着不知道!”吴枣秀执拗地说,“我就偏要瞧瞧他们的热闹! 这世道就只兴我们丢人现眼么?这回可好了,让我也来拍手称快,真是天意! “ “无缘无故地,你幸灾乐祸作什么?人家可没伤着你呀!”黄大香抱怨着吴枣 秀,“别人归别人,你归你,你用得着包打听,包传扬这些闲事?” “我最听不得人家老是‘寿老爷’、‘墨小姐’、‘田保长’地叫,就好象光 他们是佛、是神,能拿他们来压人似的。”吴枣秀争辩地,“姜圣初不就是把他们 当作亲爹妈,活祖宗一般地看待?” “哪是这样──你糊涂呢!”黄大香说,“那一阵,田伯林还真帮你说过不少 公道话呢!” “我才不信,我也不用他们帮什么!”吴枣秀朝街面那头一指,“看,他来了, 让我好好地问一问他!” 田伯林真端着一个小酒杯上黄大香的货摊上来了。他喜欢黄大香烘炒得又脆又 香的花生米,而坐在家里独酌又感到枯燥乏味,便乐意在这街口小亭里边吃边与人 拉些闲话。在外头,他的谈吐也不失幽默风趣。 “保长先生,你常上这种小摊来找下酒物,也真是好奇怪。”吴枣秀迎上去, “莫非是家里呆不住了?那好,今天我陪你,可你别不高兴的。” “哪里话,正是求之不得呢。”田伯林避开‘家里呆不住’的问话,“那次你 给我开了个清一色的杠上花,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今天我招待。” “不敢,我从来是只白吃香姐的。”吴枣秀转过身去对黄大香眨了眨眼睛,又 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额角,笑着说,“摆盆花生瓜子吧,算在我份上。好久不见保长 先生了,我还很想瞧一瞧他呢!” “枣秀,你不喝酒,别闹着玩了!”黄大香深恐吴枣秀生出事来。 “难得枣秀这么客气。”田伯林并未觉察出吴枣秀有意要嘲弄他,“你是有什 么要紧事了?” “没事没事,”吴枣秀认真地说,“就为我今天特别的高兴。” “高兴?”田伯林见吴枣秀两眼忽闪忽闪地叮着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额角上 的伤口,马上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这妹子,怪不得人家说你厉辣!” “我厉辣?你说说,我在什么地方厉辣过?”吴枣秀偏着头问。 “你自己知道。”田伯林并不动气,转过脸来问黄大香,“你说这妹子厉辣不 厉辣?” 黄大香含笑不语。吴枣秀拉了田伯林一把,寻衅地,“你同我说话,转过脸去 作什么!我有什么厉辣?你说。” “你真让我说?”田伯林舍近及远,“那我便说了,上次你去李家大院送帐帘, 凭白无故地把人数落了一通。人家说三条瘦狗咬得死一匹马,可你一条瘦狗能咬死 三匹马,你说厉辣不厉辣?” “还有呢?”吴枣秀一笑,又问。 “人家做生意是愿买愿卖,可你呢,把花生向牌桌上一倒,便伸手要钱。警察 所长动了你一下,你便骂了他个狗血喷头,这还不厉辣吗?”田伯林也带笑地说, “你这种妹子呀,还有谁敢近前沾惹你呢?” “这些事你都记着了?那我今天向你打躬作揖陪罪,这该可以了吗?”吴枣秀 左一眼、右一眼,故意盯着田伯林额角上的伤口,“就没有比我更厉辣的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服了你还不行?”田伯林连连摆手,“我可没得罪 过你,你如果朝我泼起来,那我可抵挡不住呀!” “哟,我可什么也没说呀!”吴枣秀向田伯林要了一口酒,“我可不敢把你泼 走了,少了这生意,香姐也饶不了我。你别起身走呀!” “不走,不走,我给你去斟二两酒来。”真要说,田伯林并不讨厌这个泼辣妹 子,“还难得有你来作陪呢!” “我喝不了酒。让你招待我,我更没那个命。”吴枣秀让田伯林重新坐定, “我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你保长大人不生我的气就行了。” “我不生气,我不生气。”田伯林料定吴枣秀不会说出什么耐听的话来,可又 不能不这么答应。 “我泼?我是泼!”吴枣秀不顾黄大香在一边向她使眼色,仍无所顾忌地, “我如果是个公主、太太、小姐什么的,便没人敢说我泼了,那些臭男人唯恐磕头 下跪还来不及,谁敢放出个屁来?既使打破了他的脑壳,踹折了他的骨头,兴许他 还得陪不是呢!我无亲无戚,无权无势。婆婆死了有丈夫,丈夫死了有大伯,大伯 死了有侄子,全都称得上主子,我哪怕是当牛作马,来生来世也不得超度!我一开 口,别人便说是泼,你保长刚才就是这么说的,我还敢强辩么?我是泼!” 黄大香嫂拉住吴枣秀,赶忙帮着赔礼:“保长你可千万别见怪,枣秀是爽快人, 说的全是玩笑话,便是她心里有气也不会冲你来的,哪会那么不通情理?我说枣秀 你呀,怎么说话就全不知好歹,随口胡说呢... ” 好在田伯林生性和缓,又加上自己在家憋闷了一肚子窝囊气,反觉得这话也有 几分实在。他任眼前这个泼辣而又年轻的女人指指戳戳了一番,只说:“我不生气, 我不生气,是谁得罪了你么?可你家里的事情我也管不上呀,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呢... ” “哟,保长当我是向你告状来了?”吴枣秀轻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我 可没指望你保长大人能在这里升堂,给我断什么家务事的,我也不用谁来可怜我。 我说这些恨天恨地恨神恨鬼,还能够怨你、怪你、恨你吗?可我也没求你!你 自己在家里捂紧被子吃屁,有事也声张不得,谁还指望你给别人来作什么主!你不 是说过跟我这种人计较没意思的话么?那我也说句明白的话吧,我见着你这种人还 呕吐不迭呢!“ 原来,吴枣秀对那次送寿屏离开李家大院时,田伯林说过的一句话至今耿耿于 怀,一直在伺机报复,她是太争强好胜了,可田伯林当时说话并非起心立意,现在 也全无印象,只当吴枣秀是纯粹地与他开玩笑,便嘻笑着回答:“我哪敢与你计较 什么呢?能不怕你呕吐么!” “我见着你这种人就是呕吐,恶心!”田伯林的话更加气恼了吴枣秀,她十分 认真地,“你没脊梁,没腿骨,站不起,伸不直,连狗都不如!” “枣秀!”黄大香觉得这些话太过份了,赶忙说,“你今天遇着什么神怪了? 玩笑话能这么无边无缘地说么!幸亏田保长是个宽宏大量的的人... “ 吴枣秀也觉得自己出言失控了,她只得又回复到玩笑中,哈哈哈地大笑着: “保长先生真是宽宏大量,要不,打破了额角怎么还能到这大街上来摆看呢──我 怎么了?你香嫂就别光顾着他,我在向人陪笑脸也不行么!” “好,好好,算我背时倒运,让花妖狐怪缠身,只能任凭作弄戏耍──我该走 了!”田伯林有些难堪,便不无戏谑地自我解嘲,“天下那么多年轻后生不找,偏 要找我寻开心作什么?我真是怕了你呀!” 田伯林干了最后一口酒,赶紧起身。吴枣秀大声说:“你若不怕回家跪榻板, 便再坐一会,要不,算你白活了!” 田伯林又转身来付帐。吴枣秀抓起铜板掷回去:“走你的吧,这帐我付得起, 我也不用你来孝敬。” 吴枣秀不由分说把田伯林推出亭子,田伯林只得带笑地:“我要再坐一会儿, 你又不让了... ” “我怕你这额头再经不得几下打了──那不是你家里人让龙嫂叫你来了?去你 的吧!”吴枣秀望着田伯林匆匆远去,拍着手掌,笑得前仆后仰,“这个没有把儿 的男人,一讲他家里人来找便没命地逃!” “你这是来什么疯劲了呢?”黄大香责怪吴枣秀,“何必要这样去揭人家的短 处?再说,你这样子,让旁人见了也不好呢... ” “管它什么好与不好... ”吴枣秀愣了一下神,“我说田伯林这种人世界上也 真算得少有!”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