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节 每年的五六月,小镇一带总要闹饥荒,一些借贷无门的人,情绪极为不安。 不时有真假难辨的消息从乡下传来:一支称作“棕包队”的人马占据了一个山 口,专门打劫过路富商,几个打柴的人还从他们那里得到了不少好处;十几户佃农 撬开了东家的粮仓,连夜运走了几十担谷子;外地有人在乡下收买童男童女,有一 家卖了三个孩子,只换得五担干谷等等。人们能经常见到的则是警察所的“差狗子” 不断从乡下抓来一些抗捐抗税的穷苦人。 这天清晨,人们突然发现街头巷尾的墙头上贴了好些红绿纸条,识字的人与不 认字的人都围了上去。对他们来说,那无异是一声惊雷。有的人喜形于色,有的人 惶恐不已,有的人茫然无措。传单多半是揭露警察所长的丑行恶迹,还编成了顺口 的谣歌。 有人念出了其中的一首: “贼警长,丧天良,要钱要物要婆娘,抓壮丁,五花绑,催捐税,拆屋梁。 警长出外走一转,家家鸡飞狗跳墙。“ 还有一首指向警察所长的麻脸小女人。她的父亲是警察所长的顶头上司。 “小麻姑,臭厌物,仗军棍,狐作虎,攀上司,扭屁股,咬舌头,充特务,搅 得小镇满烟雾!” 不一会,几个提枪的警察赶来驱散了围观的百姓,撕下了一张张红绿传单。 人们退到了屋门边,拐角口,远远地站着,仍不免议论纷纷:“什么人不怕死, 这是造反呀!” “天地良心,为官的做过了头,老百姓能不反?” “听说警察所派人上县里搬兵去了,谁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管他呢,你没写,用得着你来担什么心呢!” “‘咬舌头,扭屁股’这话说那小麻脸也是绝了,可还有‘噘嘴唇,翻白眼’ 没说呢。” 大家忍不住一阵哄笑,沉闷的情绪有了发泄,紧张的气氛也有了松懈。 姜圣初立在大香嫂的门边左右张望,见她正在清检货担,便关照地说:“今天 你可不要去摆摊,出大事了!” “出了什么事呀?”黄大香并不在意地问,“不摆摊哪里来饭吃?” “有人造反。警察所全是些抓不着老鼠的猫,还能没人造反?”姜圣初说话从 来就是颠三倒四的,“你看那小麻脸女人,真不是个好东西,说不准还想着勾引寿 公呢,寿公当然不会要,麻脸,妖声怪气的。” “那干我们什么事?只要不是败兵过境就没事。”黄大香倒有这个见识,“别 人说几句闲言冷语,那也碍不着我们摆摊作生意的。” “这你就不懂,小麻脸是警察所长的老婆,她爹老子手里有人有马,逼急了能 保他们不乱抓乱砍?”姜圣初夸大其词,“弄不好,兴许要血洗了这小镇子也不一 定!” “一定要来血洗的话,不去摆摊也躲不过,”黄大香并不相信会有血洗的事, 反倒有心说笑,“这朝世兵荒马乱的,初一要躲,十五要躲,躲来躲去也不是个法, 还不如去看一看那血洗如何来──没见过的热闹。” “那你去摆好了,反正现在是人命不如狗。”姜圣初其实与黄大香一样丢不开 生计,他正犹豫着要不要下乡去卖布,“可你得留些神,一见到抓人便赶快往回跑 ──嘿,什么人生出这种事端来,莫非真是共产要来了么!” 这时,吴国芬从河边洗菜回来,在门口听姜圣初与香婶议论了一阵,不知怎么 冒出一句话来:“我可知道那些传单是谁贴的... ” “你知道?这可不是能乱讲的!”黄大香吃了一惊,深恐她信口说出什么招祸 的话来,“快回屋去,家里人正等着你这菜下锅呢。” “是听人说的,还是亲眼见的?”姜圣初问,“你说谁有狗胆起来造反呀,这 是杀头的罪!” “我昨晚上... ”吴国芬还算灵巧,吱唔着,“昨晚上我作了个梦,梦见好些 人在贴传单... ” “那是鬼来收你的魂魄了!”姜圣初叱骂着,“赶快快回去──看看,这要饭 的贱货快懒得成精成怪了,专打听这些闲事!一听人说话,她就站着了,非把那片 地站出个坑来不可!” 吴国芬低着头回屋去了。刚才听姜圣初这么一说,她的心一下子沉了,因为她 确实知道这传单是谁贴的。 昨晚半夜过后,她起床上厕所。月光下,她从墙洞里朝外一望,正巧见着两条 黑影在对面胡同口向左右张望。一个回头招了招手,随后见一个人提着小木桶,腋 下还夹着些什么,迅速在街道的墙头上刷着。从那身影来看,有一个人很象是张炳 卿。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竟不顾自已只穿了一身短裤褂,尾随那两个人转过街口, 见那两人又在对面的告示栏下停住。这时,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提木桶的果真是 张炳卿。国芬没有出声,赶紧溜回自家的后院。她虽不知道这些人究竟在干什么, 但心里也禁不住乒乒直跳。自从上次在河边上听张炳卿讲了那些关于穷人富人的话, 见了他捉弄李寿凡的情景,便认定他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特别是给她下水捞蓝布 时投给她的那一笑,那一愣,引发了她许多梦幻般的遐想。她总是在暗中关注着这 位炳哥。 刚才在河边听人说起贴传单的事,那些人的神秘、惊讶、钦佩与惶恐,都带给 她很大的满足,因为只有她知道这是谁干的。所以,当她回家听到大香婶与姜圣初 也在谈这件事时,差点把谜底捅了出来。从姜圣初那神情看,这可不是一般的事, 幸亏把话给哄过去了。她决定再也不跟谁讲这件事情了,即使是跟香婶,甚至是跟 自已的亲姑妈也不能讲,若有机会,则可以告诉炳哥:你做的事瞒不过我! 但刚过了几天,小镇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切又归于平静,大家照常辛勤 忙碌,照常艰苦营生。小麻姑虽然大哭大闹了一场,一定要丈夫抓到贴歌谣的人, 但警察所长毫无办法,烦燥之余,他反把小麻姑臭骂了一通,让她也闭上了嘴,从 此,就再也没有人去寻问这件事情该有个什么样的结局。 张炳卿同往常一样,天天骑在门口的码凳上做竹艺活,即使有人偶尔说起那贴 传单的事,他也不近前,更没有以前那种锋芒毕露的慷慨议论。 只有吴国芬则注意到了,张炳卿晚饭过后,常拿起那把自制的胡琴上小学校里 去,那是去学胡琴,因为小学校里新来的一位老师也喜欢弹唱,那位老师还上张家 来过几次的。张炳卿的琴是拉得越来越好听了,有许多新调调。吴国芬听到那琴声, 总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兴奋和激动,还常常忘却了手上正做着的事情。 张炳卿对吴国芬则没有这种神秘而奇特的情绪,他依然只把她当作一个乖巧伶 俐而不懂事的小妹妹看待,所以,好几次吴国芬想靠近去和他说起那贴传单的事都 没有成功,一是要说这种话须得避了人,机会难寻;二是张炳卿象有意要回避,毫 无兴趣似的。 有一天,张炳卿给大香婶挑水,一担又一担,挑足了一满缸。吴国芬也在帮大 香婶忙活,她一直没找到与张炳卿单独说话的机会。当张炳卿放了桶准备离去时, 吴国芬便不顾一切地追上去,说:“炳哥,别急着走嘛!” “作什么?我还有事去呀。”张炳卿说。 “天都快黑了,你还能作去什么事情呀!”国芬满不高兴地说。 “我的竹器活还没作完... ”张炳卿敷衍地说。 “不是,你是要上小学校去。”吴国芬又有些得意,“你常去那里作什么?” “学琴呀,还能有别的?”张炳卿愣了一下。 “哼,不是,你是在骗人!你当我真不知道... ”吴国芬不相信。 “你知道什么!一个小妹子操什么闲心呢... ”张炳卿顿时显出不耐烦的神色, “别缠着玩了!” 吴国芬还想说什么,可张炳卿转身走了。大香婶笑着说国芬:“你这妹子,怎 么这会儿就管上你炳卿哥了?你们的事我还没给你去跟张家人说呢!” 让黄大香给吴国芬去向张家提亲的事,吴枣秀催促过几次,黄大香总是说不用 着急。早两年国芬太小,现在也还不过十六岁。虽然,在乡下这年龄的女子找婆家 并不少见,而且,近来黄大香已看出国芬已经懂事得多了,但是,张仁茂常来常往 却并没有表示过这方面的意向。张炳卿已经过了二十岁,黄大香只想到张家人是不 会有什么看不起国芬的,猜测他们大概是觉得男子结婚再过一二年也算不得晚吧, 那样也并没有什么不好,于是,就没有急于提及这件事。同时,在黄大香的心里, 还有着另外一重考虑,以前说国芬累及了她姑妈,这话不假。可现在国芬一旦真的 离去,黄大香认定吴枣秀绝不会在姜家再呆长久,但她能有个什么别的好去向呢? 事情完全没有个定数,这也让黄大香犹豫。今天见到国芬对炳卿已经明显地表现了 那种意思,便觉得是到了该向张仁茂问个话的时候了,同时,她还可以为吴枣秀的 事向张仁茂讨个主意,这样,才当着国芬的面说了句逗笑的话。 “我要说的可不是这事呀... ”吴国芬急忙辩解。她要说的确实不是“这事”, 而是关于贴传单的“那事”,然而,“那事”与“这事”却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 只是“那事”不能够随便说出来的,而对于“这事”,对于自己被人忽视了的 感情欲望,吴国芬更难说个明白。于是,在懊脑与委曲之间,她差一点禁不住要哭 了出来。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