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节 张仁茂筹办了些礼品,搬出来放在小食品柜上,可张炳卿不言不语,根本不予 理会,只顾忙活。张仁茂张了几回嘴,终于没把话说出来,他说不过自已那一段抗 婚的经历,但他也无心改变既定的主张。他耐下心来等侄儿态度的变化。那些礼品 摆着,谁也不问不说不动,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外人全然不知道张家这场家庭纠葛。吴国芬被青春的情绪骚动得日渐不安,她 一有空闲便上大香婶家来,总希望大香婶哪一天会带给她好消息。大香婶不是说过 要与仁茂伯提她与炳卿哥的婚事么?可为什么老没个回音?这事她又不好意思去催 促香婶,于是,在她的心里生出种种猜测和向往,也有了她自己的主意。 早些年,张炳卿尚未成年,国芬则更小,张仁茂见着国芬逗玩地说:“这小妹 子水灵灵地,将来会长得比你秀姑妈还俊,谁家得着了便是谁家的福气。” 吴枣秀在一旁也玩笑地说:“好呀!国芬,你往后就叫他公公好了,我也有炳 卿这个侄郎儿!” “那就叫吧,只要你们不嫌弃我这亲家穷──到时候,就怕谁跟谁都借不到一 斗米呢!”张仁茂笑呵呵地说,“国芬,你愿不愿叫我公公呀?” 这是大人们的玩笑话,当不得真。当时,对国芬也没多少震动,一笑便过,一 过便忘。 但时光一晃,国芬过了十六岁,便算是十七了。这年岁,国芬有如春笋拔节。 前天,国芬与姑妈枣秀并排儿立在大香婶面前,让她吃了一惊:“哟,你们姑 妈侄女俩快一般高了,芬妹子!这红茹糠饭还能养人呢,再过一年半载,我真该给 你去说亲了!” 怎么老是说还得再过一年半载的?光逗弄人... 国芬的脸一红,不说话,赶紧 找别的事情做去了。她想,自已也有几分傻气,以前想离开姜家,可怎么就只知道 跟炳哥说要去当佣人呢!这次得找个机会,亲自去探探炳哥有不有那个心意才行。 山乡小镇的人没煤烧,打柴是件大事,常常要跑二十多里山路才能打到好柴。 大热天,人们都是赶黑清早趁凉快进山。出发时,一路上男女老少结成一支长 长的大队伍。这活又苦又累又险。进山时女孩子得换上最破旧的衣服,男人们则更 干脆:赤膊,短裤,加条汗巾。待到打上柴出山回家的时候,人们都急着去赶那一 餐杂粮饭,队伍便零零散散了。国芬的脚在下山时扭伤了,拖拉在后面,而更后面 还有一个人,那便是张炳卿。因为他白天要忙手艺,晚上又常去小学校穷聊什么的, 不到家里断火断炊难得进一趟山,一进山便一个抵两个,直到太阳捱着西山坡了, 才挑着重重的一担柴下山。当他赶上国芬时,只见她坐在路边,便问:“挑不动了 么?” “我的脚给扭伤了,想歇息一会儿。”国芬愁苦着脸,正想有人能帮她一把。 张炳卿放下柴担,走过来:“你能慢慢走吗?这柴我给你挑。天不早了!” “你自已挑着那么重一担,怎么还能帮我挑... ”国芬迟疑地说。 “只要你能走便好,这柴我一程一程地往返挑,天黑前赶得回家的。”张炳卿 把国芬的柴挑了起来,“你走吧,路还远,不能歇了。” 就这样,张炳卿在路上往返搬运。国芬有时在前面走,有时在后面赶,他们很 少有说话的机会。一直到天快黑了才近小镇。这时,国芬坐在路边的柴担上不走了, 她等着张炳卿来运柴。 “国芬,你怎么还坐在这儿?不能坐,越坐越没力气,快到家了,忍着点吧, 天快黑了呢!”张炳卿回头来接柴时发觉国芬坐着不动,便催促她说。 “我得歇一会儿。”国芬坐着柴担,固执地说。 张炳卿站着,不知该如何办:“... 要不要我去叫你姑妈来背你回家?” “她背得动我?”国芬抬头望了张炳卿一眼,“到了家门口啦,还怕被狼叼了 去?你也坐一会吧。” 张炳卿没有了一根干纱,光一条破短裤紧绷绷贴在身上,他只得远远地在路边 蹲下来。 “炳哥,”国芬壮着胆子说,“我问你件事!” “什么事?你就说吧。”张炳卿隔着已经浓重的暮色看不分明国芬的脸,只感 到她那声音有些异样,“你怎么又不说了?” “你伯说我什么了?”国芬的声音低下去,“他没说我好,也没说我不好么?” “我伯?他怎么会说你呢?”张炳卿有些不解,“你是听到什么话了?” “那倒不是,”吴国芬精神振作起来,“我姑妈可说起过你了呢!” “你姑妈说我什么了?”张炳卿问。 “你是真不知道?”吴国芬一时想不起该编句什么样的话来挑动张炳卿,便笼 统地说,“她说你好呢!” “能不是,没事还能说人家不好?便是有事,人家明明是脸发肿,你还得说是 他发了胖呢,”张炳卿笑着说,“没见人都是这样说话么——你现在还小,不懂事!” 吴国芬听着,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那清脆爽朗的笑声“格格格”地几蹦几跳, 几弯几拐,钻天入地的,她也是有几分故意耍弄风情,搅得张炳卿也很有些不自在, 过了老一会,吴国芬才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我可不会说你是发胖,我就偏要说你 是真的老实得发了肿!” 张炳卿也许没觉察到国芬挑逗的用心,也许察觉到了,他站起身来,催促着说: “国芬,得慢慢走呢,要不,你家里人会心急的!” 国芬没法,只得起身:“那——你就拉我一把吧!” 张炳卿只得走过去拉起吴国芬来。吴国芬觉得这是一双坚实而有力的大手。 国芬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跟在张炳卿的后面走着,她又边走边说:“炳哥, 我知道你去小学校作什么!” “哪能作什么?还不是拉拉胡琴,乘乘凉,还会作什么呢?”张炳卿把柴换了 个肩头,站住,“你走前面吧。” “不,那样会局促了你的脚步。你慢点儿走就行。”国芬说,“我知道你们不 只是拉琴!” “芬妹子!你好好管着走路,别说闲话。”张炳卿笑了一声,又敷衍了一句, “噢,还有,去的人多着,小学校的老师说,以后还准备办个国民夜校呢!” “你们只是上国民夜校吗?那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国芬不相信只是这样, “你不说实话!” “这怎么不是实话?上夜校识些字、学些算盘不好么?”张炳卿说。 “那我也跟你去上夜校,”国芬想要试探一下究竟,“你说这样好么?” “只要你姑妈同意,还有你圣初伯不阻拦,当然可以去,不过... ”张炳卿迟 疑了一下。 “又怎么了?你伯同意你去,我姑妈怎么会不同意我去?再说,我不姓姜,干 姜家什么事!”国芬态度坚决地说:“明晚我便随你去报名!” “那还是不行... ”张炳卿作难了。他是为国芬考虑,“你人还小,又是女的, 别东想西想了。” “你说我还小吗?快满十七岁了!你没见过象我一般大小的女人,她们都... 你说女人怎么啦?”国芬突然提高声音,像得着了理,高兴地说,“女的识些字, 学些算盘有什么不好的!” “好是好,可是... ”张炳卿停住脚步,还是转换了话题,“你这脚... 能走 吗?” “不能走了又怎样?还能让你来背?真是!”国芬赶到张炳卿的面前,“炳哥, 你别当我不知道,让我与你们一块去贴传单我也敢去!” “你说什么?”张炳卿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一把抓住国芬的手,“国 芬,你别瞎猜乱说,这不是好玩的事,你听谁说这话来?” “我可不是听谁说的,”国芬感到十分的欣慰和自豪,“是我亲眼看见的。那 天晚上我上厕所,月光很大,我从墙洞里看见了你,提着个桶... 这话我可跟谁也 没透过一点儿风声呢!” 国芬眉梢向上一挑,嘴角一抿,升起来的月光映着她那双炯炯闪亮的眼睛,兴 奋的神情里显现出十分的勇敢和泼辣:“你信不信我?你说,你信不信!” 张炳卿这时才发觉国芬真长大了。他点了点头:“我信你这话。国芬,好妹妹 ... 进街口了呢!” 晚上,国芬睡在自已的床上反复地回味着这天与张炳卿的接触,尤其是最后分 手的那一刻,张炳卿的手紧紧地一握,传给她一种信任,一种爱护,一种期待,国 芬深深地感到自已处在一种难言的幸福之中了。实际上,张炳卿也是如此。一点灵 犀,两方默契,红线已经系着了两颗年轻的心。爱情往往在不自知不自觉的情形下 萌生,并不一定要通过语言来表达。但是,有情有爱,是否就是有缘?既算是有缘, 真要结为夫妻,这路途的曲折艰难又不是谁能够算计得准的。国芬情窦初开,满怀 一片纯情,有着无限的向往,她猜想张炳卿待她肯定是很好的,一句“好妹妹”让 她甜到了心坎上。她仅仅觉得这炳哥太憨厚了一点。她也责怪自已,为什么不把想 好了的话全都说个明白?既使谎称他伯父已经为他来提过亲,她姑妈也满口应承了, 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如果这么说了,也许炳卿哥当时就会抱住了她呢!国芬带着这 种渴求,带着这种向往,带着这种满足,安然地入睡了。 而与此同时,张炳卿却苦恼不堪。他已经被一个美好的理想吸引住了,小学校 一位新来的老师成了他的榜样。认为男子汉生于天地间,当以四海为家,世道艰难, 黎民涂炭,岂有为一已之私,儿女情长牵累之理!所以,情爱对于张炳卿来说,年 零虽大,也只是干枯土地里的一颗不曾萌动的种子,然而,在此刻,国芬的一颦一 笑,一言一动,象春风春雨滋涧了他的心田,让他感到一种未曾有过的冲动。但十 分可惜,他不能意识到象国芬这种性情的女子正是他未来事业的有力支持者,相反, 他此刻既不肯让任何女人来束缚他对于理想抱负的追求,也不愿把未卜的艰险带给 别人,更不愿带给看似身单力弱的国芬。何况,他又正被伯父给他安排下的另一个 尚未谋面的女人困扰着,经过一夜的辗转之后,他乏力地从床上爬起来,拖着沉重 的脚步去河边取浸泡的竹篾,他只求埋头于竹工的劳作之中,能够帮助他摆脱眼前 的心烦意乱。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