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节 李松福的面食店搬到街口上一家大铺面去了。空下的房子黄大香转租下来,这 样,与原来住的房子相连,就一共有了两间半──这正是黄大香丈夫开小货栈时的 格局。她总算可以不上街亭摆摊了。 “数年辛苦争得新门面,四方生意全赖众宾朋。”这是邻居们请人为黄大香的 新铺面开张写下的红纸对联。张仁茂还特地糊了个大红灯笼挂在门口。在道贺的人 中间,文盲与半文盲居多,但他们都争着称赞这幅连平仄也无所讲究的对联写得如 何如何的好。女人们拉着、抱着她们的小孩子挤进门来,由于房子狭小,多数人不 能落坐,招待也只是米擂茶而已。吴枣秀提着茶桶,不断用小勺向客人碗里添加茶 水。人们进进出出倒也很热闹。 屋里的摆设依旧十分简陋,除了那张唯一的旧木柜之外,新置了一张架子床, 就这也引动得女人们羡慕不已,她们都极力夸赞大香嫂的能耐。街面上过往的行人 也不免停步注目。小孩子们在鞭炮响过之后,蜂涌而上去寻找未燃尽的零散炮仗, 偶尔也能重新放响几个。 男人女人聚在一起,高兴时少不了玩笑话。只有这种时刻才是他们难得的节日。 田伯林也上黄大香家来贺喜了,他算得上是来这里身份最高的宾客。远在门外, 他便向屋里的人举起双手打躬作揖,让好些人受宠若惊,姜圣初代黄大香致谢: “保长驾临,有失远迎!请上座,上座。” “哪里是上座?”吴枣秀端过茶来,环顾了一下这狭小拥挤的房子,“要上座 就只剩个窗台,坐上去吧──那便是蹲门神了。” 人们笑起来。黄大香赶忙找来一条高凳:“小门小户,保长千万别计较。” 田伯林算得上一个随和的人,近年来,他常上大香嫂家走动,几两花生米就二 两酒,话也多了,高兴时,还与吴枣秀等人斗斗嘴劲寻乐:“我是哪里热闹往哪里 赶,闻着这里的茶香便赶来了。” “哟,保长的鼻子还蛮灵的,”吴枣秀故意给田伯林倒上满满的一碗茶,还持 着茶勺等着,“你特意赶来喝茶,请喝呀!你爱喝,这茶还有呢!” “好,喝,慢点儿添吧,”保长边喝,枣秀边添,溢了他一手,“真是难得枣 秀这样满心实意的!” “哪里话,茶是香姐的,今天便是来了个牛肠马肚也不怕吃得见底!”枣秀持 着勺子仍要添,田伯林连连摇手。 “多谢了,多谢香嫂的擂茶,也多谢你枣秀的盛情,”保长一语双关地,“只 是我拿你真的消受不了!” “别说客气话!”枣秀依然以她惯有的泼辣劲头回答田伯林,“你的福份全在 你那肉鼻子上,若是赶山狞猎,用不着带狗,有你那鼻子就行!” “我这鼻子... ”田伯林总算想出一句反击的话来了,他用鼻子嗅了嗅,“这 儿象有只骚狐狸似的,今天,她便成了精我也得碰它一碰!” 大家笑了起来,见田伯林并没有生气,也都七嘴八舌地插上话了:“今天保长 是来追狐狸精了!茶香不及粉香,猎物如何比得猎色?保长在家里也耐不住了么?” “李家大院的快婿,算得上这小镇上的驸马爷,保长在外追香猎色,难道你回 家不怕‘王法’无情?” “只要不怕耳朵发麻,不怕头上开花,就别管它‘王法’不‘王法’!” “若真遇上了狐狸精,倒也是你前生修来的艳福呢!没听人说,有个书生还随 着狐狸精成了仙呢!” 田伯林不料陷入重围,有些招架不住:“好了好了,今天算我捅了马蜂窝,自 讨苦吃!” “怎么都疯了?乱咬人!”吴枣秀也不料大家把话锋同时指向了她,“别当我 找不到打狗棍!” 姜圣初逢着这种场合,心里好快活的,一来兴,说话就更没边没沿了:“寿老 爷把个细皮嫩肉的妹子赏给了你,真是让你逮住了只金凤凰,赔点小心也值得! 可那姨妹子就更鲜艳,听说被一个什么少爷给劫走了,这是真的么?你当时怎 么不拦着挡着?有话说,‘老婆是讨来的,小姨子是捎带的’,这回你可吃亏了! 嘻嘻... “ 田伯林很有些难堪,但既然玩笑话说到了这份上,他也奈何不得,只好同样以 玩笑话回击:“还是你自已说过的那句话好,‘大伯婶子一口锅,汤水不让别人喝’, 那你就慢慢儿喝吧──我该告辞了。” 姜圣初却一把拉住田伯林:“别忙着走,你老婆没在这里,怕什么... ” “你们是嘴痒牙痒还是什么东西痒得耐不住了?”吴枣秀本来是个经得起说笑 的人,但谁把她与姜圣初扯在一起,那火气就爆发了。她扬起眉,拉下脸,“如果 是嘴痒牙痒便去啃猪栏板子好了,如果是别的东西痒那就到墙根下、大树上用力擦 去,老娘可没便宜给谁沾!” 田伯林被吴枣秀那神情惊住了。黄大香见势赶紧出来打圆场:“玩笑话都别说 过份了,也都别认真。” “不认真,不认真,”田伯林想着这是遇着大香嫂的喜庆事,也亏他性格和顺, 见吴枣秀一脸怒容,便赔礼说:“冒犯了!冒犯了──我真有些事去,失陪,失陪!” 田伯林走了。黄大香似乎有点扫兴的样子。吴枣秀冲撞走了香嫂的客人,也感 到有点歉疚,但她口里仍说:“走了好,谁也没赶他──他是怕老婆,怕李家的威 风,没见过这种可怜的男人!” 见这情景,张仁茂只得用玩笑话把气氛调和过来:“保长是真有事去,他不是 点头哈腰笑嘻嘻地走了么──他怕女人是实,不光怕老婆,我看也怕你枣秀,你让 他去哪里便去哪里,不信你们去看,不是在猪栏板上磨牙,便是在墙根下擦什么东 西去了!” 人们又都笑了起来。吴枣秀也顺势带笑地说:“你仁茂伯如果可怜他,也帮着 去擦好了!” “那可是女人们的工夫啊!”男人们说。 女人们听了,便一哄而起地进行反击,于是欢快的气氛又回来了。 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只有在这种时刻才能从肆无忌惮的低下玩笑中寻得一 些乐趣,放松一下被愁苦压抑着的情绪。 晚上,贺喜的人们逐渐散去,孩子睡了。枣秀帮着大香嫂收拾了茶具什物等东 西,两人又闲坐了一会。总的说来,这一天过得还算顺畅,虽然吴枣秀与田伯林冲 突了几句,那也不算回事,田伯林知道吴枣秀那火气是朝姜圣初来的,而姜圣初则 不一定明白;吴枣秀与田伯林之间的关系,黄大香已觉察出了其中的一些变化。吴 枣秀虽然常常出言尖刻,但已经没有先前那种不可名状的恨意了,田伯林不会生气。 事实上,他近响来小摊的次数多了,与吴枣秀斗嘴争强已不是一二次,更厉害的俏 薄话他也嘻嘻地领受了。黄大香说:“枣秀,田伯林真算得个大度人,他今天是让 着你了。” “那才不呢,他是顾着你,怕给你扫了兴!我却不知怎么便忘了今天这日子, 是我给你扫兴了!”吴枣秀爽快认错,“我从小没爹没妈教养,生就了这脾气性情, 你可千万别计较我。” “我没事,我能计较你什么?感谢还来不及呢!不是你帮我,也到不了今天这 地步。”黄大香真心地说,“我只是想,往后,你的玩笑话别说过了头,而且,还 何必老冲着田伯林来?别人见着多不好呀... ” 黄大香说别人见着不好,首先便是她见着这情形十分担心,她深恐吴枣秀一时 头脑不清醒,把脚踩偏了,惹出祸端来。吴枣秀已经好几次从黄大香的话里听出她 的这种疑虑,但她不愿理会,全不经意,她以为她完全能够把握得住自已,别的什 么事情是绝不可能发生的,只管玩笑说到哪里便是哪里。然而,黄大香对她的关照 是出于一片诚挚之心,她又觉得不宜强辩,更不该顶撞,便只能装糊涂了事。 但是,沉默了一会,吴枣秀又似有所思地说,“唉,我说田伯林这种人再有吃 有穿也不值,活得就象条狗似的,我这话没说错他,他真象条只知道摇尾巴的狗呢 ... 其实,我只不过是在可怜他!” “看,你又出口伤人了!”黄大香不觉一笑,“他还用得着你去可怜?” “不让我可怜他,那就恨他吧,你让他别见着我,不然,我就是这个样子! 说起他来作什么──“吴枣秀随即撇开这个话题,”你说,今天李松福怎么没 来道贺?“ “他大概是忙不过来,他也是刚搬到一个新的地方呀。”黄大香解释说。 “再忙也不少这一点时间的!”吴枣秀并不信服,“莫非他这种人也知道生什 么意见?” “他哪能是生什么意见?你别瞎猜度人... ”黄大香说,“我们不是也还没给 他去贺喜么?” “可他还没挂新招牌开张呀!”吴枣秀说。 “... ”黄大香一时无话,是她在事前让李松福不用来凑这个热闹,李松福也 就真的没有来。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