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节 张炳卿与姚太如相识相知的最初媒介也是那把胡琴。在送走仇道民等学生后的 一段日子里,张炳卿心里感到十分空荡,有时一个人坐在楼上的窗台上拉几支民间 小调。一天清晨,天下着雨,没活干,张炳卿起得早,一个人面对着初秋细雨迷茫 的山峦,不觉生出许多的惆怅,他又拉动了琴弦。这时,有一个人赤着上身立在雨 中听了很久的琴,那便是姚太如。他晨跑经过这里时,被琴音吸引住了。 琴声一停,他便向张炳卿挥手招呼。张炳卿并不认识他,也没听清他说些什么, 正不知如何回答时,见那人跑着径直进屋里来了。他一身滴着水,只用手抹了一下 脸,向张炳卿要过琴子,调了一下弦,说他是小学校新来的老师,每天早晨从这里 跑步经过,好几次听到琴声都想进屋来看看。还说这琴制作得不错,拉得也很好。 他问张炳卿这小调是跟谁学的,还问怎么能拉出几只新歌来。说着,他自己便拉起 了一段不知名目的曲子,那旋律热烈而激越。张炳卿觉得这又遇上了知音,刚要发 问,那人指着身上的雨水,笑了一下,说声“往后你来学校玩吧”,便出了门。在 雨地里,姚太如还回过头来挥了一下手,然后才朝小学校跑去。 张炳卿常去小学校,除了学琴弹唱,也天南海北地扯闲话。他们都认识一个人, 那就是仇道民。张炳卿对仇道民至今留有深刻的印象,时不时记起他来;而姚太如 与仇道民在大学同过学,一起退学后又在工厂工人中混过一些日子。用姚太如的话 说:“道学究热情得十分感人,天真得十分可爱!”张炳卿觉得仇道民十分热情不 假,却不知道他那十分的天真表现在哪里,从外表上看,姚太如倒是更显得年轻一 些、天真一些。尽管这两人性格各异,但对许多事情的看法却十分接近,所以,张 炳卿和姚太如也很快就成了能够相互倾心的好朋友。 前响,张炳卿去乡下作上门工夫十多天,回来后又有好几天了,他一直没有上 小学校去。白天,国芬在河边提起上夜校的事,当时他很烦,还似乎有些怕见国芬, 因为他为婚姻的事与伯父一直僵持着。自从那次在打柴回家的路上与国芬交谈后, 国芬的身影在他心里时常活动,这更加乱了他的心绪。晚餐后,他闲得发慌,便上 小学校来了。今天,他没有象平时一样带上琴子,也没有带上夜校的油印课本,一 路上想来想去,不知道这些事情该如何拿个主意。 天还没有黑,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姚太如与一些青年人在跳高,许多收工回家 路过这里的群众围在那里观看。小镇人对这也感到新鲜,他们没见过什么剪式、滚 式的跳法,因为这操场是姚太如来这里之后新开出来的。几个青年人心痒痒地学着 用新方法跳,结果连连跌倒好几个,引得围观的人哈哈大笑。唯有姜信和越了过去, 横杆摆了好几下,总算没掉下来。他欣喜得高声大叫:“给我再升一级!” 张炳卿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也笑了。姚太如发现了他:“炳老表,你也来试 一试吧!” “我哪来这门子心思?”张炳卿摇着头说。 “你那心思全用去想老婆了不是?”人们取笑他。 张炳卿只苦笑了一下。 姚太如看出张炳卿的情绪颇为异常,便拿起衣服走了过来:“好些天没来这里 了,你瘦了许多呢,遇着了什么事情吗?” “没事,我走着走着便上这里来了——没事,我该走了。”张炳卿又准备转身 回家。 “别走,你没事,我还有事找你呢,你先去我房里歇息一会吧。”姚太如把钥 匙交给张炳卿,回头对大家说,“天黑了,都别跳了,要不摔破了鼻子,碰歪了嘴, 还以为你们爱啃这泥巴沙子呢!这沿河的风好凉快,你们要享这份福气的话,洗了 澡再来吧。” 姚太如下河里洗澡去了,人们才慢慢散去。 张炳卿没有去姚太如的房子,一个人坐在阶台的石级上,他真是为相亲的事苦 恼吗?又是又不是。他感到自己什么也说不清,他只觉得没劲,没神,没有主心骨。 他仰望着升起来的月亮,想:这天空到底有多深多高?这世界到底多宽多大?人世 间的事为什么有这么多不幸和不平?难道人的命运真是无可改变?那么,当一个人 来到这混浊不清的世界上的时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如果姚太如他们说过的那种 美好世道真的能够到来,我们现在又该如何去争取?“唉——” “大丈夫处世,何必长吁短叹!”姚太如洗完澡回来,从背后在张炳卿肩上击 了一掌,“我猜你肯定是在为一个什么女人伤脑筋,难道不是?” “我哪能如你一样快活自在?”张炳卿刚才看到姚太如他们跳高时就冒出一个 想法来:难怪姚太如快三十了还不肯娶亲成家——整日里这么无忧无虑的!如果有 了老婆孩子,恐怕就不会这样轻松了,“你真有事找我?” “去我房里说吧!”姚太如拉起张炳卿便走。 张炳卿与姚太如面对面坐在书桌两端,没点灯,只有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洒 着几片清辉,把人影映在粉墙上。 “你也不愿说女人的事?那好,我便不问了。”姚太如想了一下,他知道张炳 卿是个很稳重、很内向的人,总是把一些事情留在心里,自己一个人去沤烂来想。 他便提起正经事来,“夜校办起来了,我想学员中间应该有一个管事的,就叫 作班长吧,我想请你来当,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管事呀,”张炳卿心里只明白一点:这夜校除了认字学习 之外,当初他们在一起写传单时就考虑过,以后得经常聚会,这该有个什么公开的 招牌掩护,用姚太如的话说就叫外围组织,“不过,你让我怎么干我还是愿意去干 的。” “到时候,你会知道怎么干的。”姚太如放心了,“最近听到什么情况没有?” “没有,”张炳卿几分忧虑地提出一个问题来,“你说,怎么这警察所就一点 动静也没有呢?” “你是说他们对贴传单的事没一点反响?”姚太如不解其意。自从那次以后, 张炳卿他们又贴了两次传单,“你这是担心呢,还是觉得有什么异常的情况?” “他们一不抓,二不搜,不慌不忙,象没事一样,照样过他们的舒心日子。” 张炳卿不免有些沮丧,“老百姓开始震动了一下,过些天又都冷了下去,好象 并没多少人挂心这种事。” “你是性急了么?”姚太如笑起来,“你不去自首,警察所怎么来抓你?现在 全国到处有骚动,有叛逆,有起事,当局要搜搜不到,要抓抓不了,你说他们能怎 么办?还不只得装没事,装太平!”姚太如站起身来踱了几步,“这就说明老百姓 对当局的仇视和不满已经到了相当普遍的程度!” “老百姓首先得穿衣吃饭,养家糊口,他们各人有各人的生计,各人有个人的 心思。”张炳卿真正的忧虑在这里,“仇恨也罢,不满也罢,事情一过,他们就冷 了,淡了,就象是一些点不着的柴草。” “好比喻,但不能说是点不着的柴草,而是有没点着的柴草!”姚太如笑起来 更象个孩子,“这话确实能够形容眼下我们这个小镇的情形。” “你别笑。你见过我伯父,他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他有许多江湖朋友,在一起 时乘着酒兴,常常怨气冲天,磨拳擦掌,但酒醒过后又都食消气散,各奔东西。 他年轻时也闯荡过,现在却感到无可奈何。所以,他才为我想到娶妻生子,养 家糊口的事情上去了。你说,连他也这样,其他的人还点得燃么?“张炳卿这时才 把许多日子以来郁积在心里的愁闷理出个头绪来:他与伯父真正的分歧只在这里。 “所以,你心里才不快活,所以,你才好些天没来我们这里了,是吗?”姚太 如走近来问。 “可我还是来了。”张炳卿说。 “我相信你会来的!”姚太如拍了拍张炳卿的肩头,“老表同志,我说你比喻 得好,但事情的关键在于:既是柴草,哪里会点不燃呢?可为什么点不燃?一是柴 草还没聚到一处,现在老百姓虽然普遍不满,到处都有抗争,但多是自发的,盲目 的,分散的;二是我们这些火种自身也燃得不够旺盛。你想,这一会儿就凭着几张 传单,怎么能把这些柴草全点着,并且燃起熊熊烈火?你是太急躁了!” 姚太如在床上躺了下来,一会,又霍地站起,把椅子移近张炳卿:“我想,现 在我们这个国家该朝什么方向走,老百姓该过什么样的生活?这是个大题目,回答 这个问题的答案有很多,但正确的只有一个。如果全国大多数的人都能认识、理解 和接受这个正确答案,也就是说,如果全国大多数人都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奋斗, 柴往一处堆,力向一处使,心朝一处想,那末,光明美好的前景就必然到来!你说 是不是?但可惜的是,这个正确答案在哪里,这个共同目标是什么,许多人还不能 够明白... ” 姚太如说得神秘而又自信,张炳卿听得玄乎而又凝神。忽然,张炳卿心里豁然 一亮:“我明白了!你是... ” “我是什么?”姚太如问,“你明白什么了?” “你是共党,这共同的目标就是共产。”张炳卿小声说,“难道不是?” “可共产是要杀头的... ”姚太如依然带着笑,“你不怕走这一条道路吗?” 以前张炳卿也问过姚太如是不是共产党,那时他是断然否定,而今天说的这话, 说这话的神色显然不同了,言外之意是:你想当共党就得不怕杀头! 张炳卿并没有马上作出回答,但在他心里却早已有了这种向往。最后,他只说 了一句来由很远的话:“我早就知道你为什么不肯成家!”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