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节 李墨霞正式受聘担任了小镇国民学校的教员。搬家时,田伯林出外地为李家大 院跑码头口岸已经十来天了,此时尚未归来。龙嫂帮着李墨霞忙了一整天,清扫房 子,裱糊墙壁、搬运铺盖行李,还得照看小波,直到天黑也未收拾停当。这时又来 了些学生和家长,李墨霞忙着接待,便让龙嫂去田家收拾清扫一下弄乱了的房间, 把门锁了,顺便带些茶叶、芝麻等东西来。 龙嫂推门进田家,见昏暗的窗台下坐着个人,吓了一跳。还算她胆大,她近前 两步,才认清是田伯林:“是保长回来了,该点灯呀!” “啊,刚到家。”田伯林仍坐着未动。他进屋时,在屋里转了一圈,知道是妻 子搬到学校去了。他不知是失去了什么呢,还是得到了什么,反正原来的家是真正 地破碎了。 “今天从清早起忙了一整天,这搬家的事真麻烦!到这会儿还没清检妥贴。” 龙嫂唠叨着,“干这种事还不如打柴锄草爽快呢,你没吃饭吧?上小学校去好 了,那边刚才去了些看望的客人。你也去看看,到那里去吃饭好了。” “饿倒不觉得饿,你忙吧,”田伯林推却说,“我累了。今天赶了八九十里路, 听说沿途常有人打劫,只能结伴行走,谁都怕拉在后面,我这脚都跑肿了。” “那要不要让墨霞过来?”龙嫂问。 “不必了,她忙,”田伯林说,“你只管去帮她吧,让我先歇息一会。” “这怎么好... 我先给你烧点水,洗洗手脚,热一热,等会得让墨霞回才是。” 龙嫂边说边下厨房生火,“唉,往后你们这伙食不好办了呢!” 龙嫂添上水,生着火,田伯林走过去对她说:“别忙了,你去学校那边吧,这 些让我自己来,等会我还有些事去;告诉墨霞,明天我再去学校看她。” 支走龙嫂后,田伯林抹了一下脸便上床睡了,这是他第一次没有顾及夫妻情面 办事。李墨霞这天确实忙不过来,也没有回田家。 第二天,过了八九点钟,田伯林才自己弄了点东西吃,想想还是该去一趟学校。 刚进校门,恰巧迎面遇着吴国芬走了出来。因为学生们正集合在操场上举行朝会, 田伯林与吴国芬只招呼了一声,便擦身而过。田伯林奇怪吴国芬怎么一大早便来了 学校。 田伯林进了李墨霞的房子,坐定之后,说起外地很乱,内战紧张,欠款很难收 讨的情况,还说,一些大商富户都在暗中盘算安排后路。李墨霞则说教师的正式聘 书已下,她担任低年级级任老师,小波正好放在自己班上。另外还兼任了夜校的语 文课。说到这里,田伯林顺便问了一句:“刚才出门的这个妹子也是你夜校的学生?” “她想上夜校,可她姑妈不答应。”李墨霞说,“她定要我去帮她劝说劝说— —龙嫂,你说她姑妈怎么就一定不让?” “她哪会不让?是碍着姜家人不好办吧,吃人家的就得由人家管。”龙嫂心直 口快地,“天下的事不全都是一样?” “这事好象不是。”李墨霞知道龙嫂说话无心,并无影射之意,“我听姜信和 说,他父亲在这件事上全由着吴枣秀。吴国芬到底姓吴,再怎么也管不到外姓人头 上去。刚才吴国芬也说了,真是她姑妈不让。” “如果真要是她姑妈不让,那你也就罢了。”龙嫂在厨房里忙活计,回答说, “她要作的事,十头牛也拉不转,你去她就能给你面子?” “那我们两人去吧,你们算得是好姐妹了。”李墨霞提议。 “我可去不得,真去不得呢!”龙嫂连连说,“我还没那么不清醒!她这人呀, 我如果有事求她,那还好说话,如果让我去管她的事,非赚骂不可,你找香姐去跟 她说说话还差不多。” 李墨霞摇头:“吴国芬说已经求过大香婶了,也没用。读书不是坏事,怎么要 这样执拗?无论如何,这也是我的职责,过两天我好歹得去一趟。” 田伯林听着没有插言。他来这里不过是一种应付。这时,他想可以脱身走了, 便说:“我还得去你兄长那儿回禀呢,墨霞,我该走了。” “你不见见孩子?”李墨霞说。 “刚才我在操场边遇着了波儿,他说放学后上舅舅家玩,我们在那儿见得着。” 田伯林说着便起了身。 李墨霞也未强留。送他出门时,她心里明白,田伯林来她这里已经是位客人了。 姜信和对吴国芬上夜校的事十分仗义,十分热心。那天,姜圣初听说国芬要去 学校报名上夜校,他当即气呼呼地嚷着:“我们家也养得起一个公主少奶奶么! 一天一餐干饭两顿稀饭还没着落,你读什么书?如果让女人读书办事,男人不 就得生孩子抹锅台去?“ “你唬什么呢!”姜信和马上出来顶撞,“人家姓吴咱姓姜,她没写卖身契给 你,你管得着?女人读书办事的你没见过?叫嚷出去不怕让人笑话!” 姜圣初的老婆在床上躺着,也边喘气边唠叨:“你又生什么是非呢?家里才安 宁了几日便不自在了么?上夜校也不误你的工,这事你就让她姑妈去作主好了。 唉!我这双眼怎么不闭上!能烦得死的早被你们烦死了... “ 姜圣初没话说了,国芬上夜校的事就全凭吴枣秀作主。姜信和在吴枣秀跟前时 不时地说起夜校如何火热,谁家的姐妹或夫妻同上夜校,学习进步如何快等等一档 事,他也能把国民教育的意义,学文化的好处讲得头头是道,试图说服吴枣秀。因 为姜信和晚了一辈,吴枣秀不便对他的这种旁敲侧击计较,只装作全不在意,或干 脆把话头叉开。吴国芬却明白,姜信和不说还好,越说得多她姑妈越会厌烦,越不 会同意。但国芬是这样一种人,她既不愿与姜信和串通合谋对付她姑妈,也不肯当 姑妈的面去奚落嘲讽姜信和。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她只得去求助李墨霞为她说情。 李老师虽然答应了,但能不能说动她姑妈,国芬心里依然没底。 前天早晨她再一次去找了李老师,出来时,在学校门口遇上了田伯林。她知道 田伯林刚从外地回来,便没有多说话。但凭着女人的敏感,她觉得田伯林待她姑妈 很好,当时想,该过天去找他才是。她相信田保长会答应替她去向姑妈求情,而她 姑妈也可能会听他的话。 前天,国芬真去跟田伯林讲了。田伯林当时未置可否,但国芬猜想他肯定与姑 妈说过这件事,因为今天早晨,她姑妈板着脸孔斥责她:“你别鬼精鬼怪到处乱窜, 要这样,我偏不让你去夜校!” 国芬想,怎么说偏不让我去夜校?原本是你不让我去上夜校,我才托人说话的 呀!这就叫作鬼精鬼怪到处乱窜了么?看来,现在这话好听了,那意思不就是说, 你已经同意了我上夜校,只是让我别到处窜,当然了,你答应了我,我还窜什么! 但当时国芬没敢多问,吴枣秀也没肯多说。 晚上,李墨霞去找吴枣秀。她先上了黄大香家,想了解一下吴枣秀不同意吴国 芬上夜校的真正原因。 黄大香听李墨霞说明了来意。她料不到国芬这孩子竟有如此的韧劲。但她替吴 枣秀作了辩解:“国芬从小失去父母,无人顾看,随姑妈寄居姜家,比不得别人家 孩子的自在。其实,枣秀是把这孩子当命根子看待的。现在她人大了,心大了,作 姑妈的自然应该管得严一点。女孩子不同于男孩子,一旦出了差错,那可是了不得 的事。虽说国芬这孩子稳重,心眼怪灵透的,可枣秀是生就了的性子,说一不二。 她厌倦了姜家人,别人劝说也难顶用,这事就只能委屈国芬这孩子了。再说,夜校 上不上也不算太关紧要的事... 当然罗,既然是老师来了,如果能说得动枣秀,自 然更是好事——等会儿枣秀会来这里的,你就不必去姜家了。” 李墨霞能够理解,男女大防是一道禁锢人性的藩篱,虽然有人宣扬了几十年的 男女平等、个性解放,那破除封建礼教的口号也喊得震天响,但是,在这乡间小镇, 至今见不到有多大的松动,怪不得吴枣秀多这份心。正当李墨霞感到为难时,吴枣 秀推门进来。她不料李墨霞在座,招呼一声又想退出门去。她说:“我特来告诉香 姐,今晚得下了那匹布才好,如果有事你可别等我了。” “我没有事,可你也不用这么急着走呀,”香姐叫住枣秀,“工夫在手上,坐 一会无妨。” 李墨霞也连忙让座:“枣秀,坐一坐吧,我正有事,还想去找你呢。” “你找我?”吴枣秀只得留下来,“是要说国芬上夜校的事么?” “是呀... 你先坐下吧。”李墨霞说。 “如果只为这事,我答应你就是了。”吴枣秀说,“既然国芬惊动了你们这许 多的人,我作姑妈的再怎么样,也拦她不得了——我这不是在跟你们说戳气的话, 是讲真的!我当了一辈子牛马,何必还要死死地揪住下一代人呢——这会儿我便去 跟国芬讲,让她明晚去上夜校就是了。” 吴枣秀爽爽快快的应承让人感到十分意外。黄大香与李墨霞都未来得及答话, 吴枣秀便告辞了:“事情就这样定了,我还敢当着你俩的面胡乱应承么?” 吴枣秀的话是认真说的,她这思想情绪突然转变的过程还相当复杂:黄大香对 国芬的同情感染了吴枣秀,毕竟是她这当姑妈的委曲了自己的亲侄女;李墨霞出面 为国芬说话,又让吴枣秀为难,她不愿在这件事情上作得铁面无情;吴国芬四处奔 走,虽然让吴枣秀恼火,但她了解到国芬并不是和姜信和合计行事,而且张炳卿也 上了夜校。这些都是吴枣秀改变态度的原因,然而更主要的是,在吴枣秀的思想深 处也触发了某种新的意识,再加上田伯林的从旁劝说。 那天早晨,吴枣秀听姜圣初的女儿银花说,国芬上小学校找李墨霞去了,她赶 紧去追。在路上,突然发现田伯林走在前面,便放慢了脚步。见田伯林进了小学校 的大门,她觉得跟进去并不妥当,只得转到学校围墙的侧面等吴国芬出来。 这时,学生们一遍又一遍唱着歌曲在操场上集合列队举行朝会,吴枣秀不觉被 吸引住了。她没有上过学。由于父母过世得早,她的童年时代,连在放牛坪里与同 伴玩耍嬉戏的机会都少;成年后,日子又过得不顺心,常是自暴自弃自怨,有如一 头困兽。这时,一百多名小学生整齐、嘹亮的童音汇成的歌声,有如一泓清澈温润 的山泉,让人感到一种身心沐浴其中的畅快。吴枣秀从墙洞里望去,见学生们正拍 着手,踏着步,列成几方队伍,然后,随着哨音、口令立定下来。孩子们纯真可爱 的面庞,认真操练的身姿,使人感受到一种蓬勃的生气。吴枣秀十分羡慕,也十分 感动,她甚至对姚太如向小学生所作的演讲也听得入神。她不一定能确切地领会 “社会的未来”、“时代的先锋”、“创造新的生活”等词语包含的意义,但她同 样能受到激励,她有着自己的理解和感受。这是一个触发点,积郁在她内心深处的 许多忧愁怨恨、苦恼幽思,立刻升华成一种新的意识:为什么一定要后人一代又一 代地过自己这样的生活呢?便是自己,也应当设法去寻求另外的出路才是。 学生的朝会结束了。吴枣秀没有再进学校去找国芬;而国芬早在吴枣秀看学生 举行朝会时,就已从另一条路回家去了。 吴枣秀一边思忖一边往回走。恰巧田伯林从学校出来,赶上了吴枣秀。他招呼: “枣秀,你去了哪里?我还有件事情与你说呢。” 吴枣秀见田伯林向四周打望着,她也还多少有点顾忌人言,便说:“真有事的 话,就上你屋里去说吧。” 这是吴枣秀第一次进田家。他们是两个都需要对未来的生活前途重新进行选择 的人,能说的话自然不少。田伯林从外地见到的新闻说到自己家里的风波,最后也 讲到刚才见到国芬的情形,对国芬上夜校的事谈了自己的看法,虽然,吴国芬向他 求助是过后一天的事。当时,吴枣秀默认了田伯林的一句话:“看眼下这种时势, 我们自己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这事你就由国芬去吧,她人也不小了。” 吴枣秀也强烈地感受到了这社会的动荡。有句话叫“乱世出英雄”。她不可能 成为英雄,但在旧的政治制度濒临崩溃,社会结构将要发生急剧变动的时刻,生活 确实给每个人的未来提供了多种选择的可能。 在吴枣秀同意国芬去上夜校的那一天早晨,她叫过国芬,还是作了某种暗示。 她问:“听姜信和说起来,人人事事不如他,那夜校就象是只为他办的一般, 真有那么回事?” “我没去过夜校,怎么能知道?”国芬回答说。 “这夜校你是一定要上了?好吧,你要去便去,是为了认字读书也罢,是想着 哄吵玩耍也罢,我全都由着你了,不过,你心里得放明白些,”吴枣秀神情严肃地 说,“这个世界上的人,谁好谁坏,你得认准!如果你跟错了人,进错了门,那投 河上吊抹脖子就是你的事了!” 吴国芬没有回话。她姑妈至少有一点没说错,她并不只是为着上夜校而上夜校。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