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节 小镇上暗地里流传着一条消息,说警察所有名当差的逃跑了,还带走了一条枪。 他究竟去了哪里,谁也说不清楚。警察所没有声张,但传问了张炳卿,因为有人说 那个人出走的前一天晚上进过张家。张炳卿则心中有数,很容易开脱:“前些天, 你们局里那个人确实来店里要过一张凉垫,说是警长太太要,当时没付清款,还欠 个零头,我不敢计较,你们不问,我还不知道他已经逃跑了呢!” 警长太太确有买凉垫的事。张炳卿反正只有那几句话,再深究也没有用处。 警长没办法,不得已把张炳卿放了,但让他在外不要张扬此事,并威胁说, “再过两天就能抓到那个逃犯,他的同伙一个也别想活命!” 张炳卿在心里想:你们去抓吧,那人早已经去了大后山黑雷神大叔那儿,有了 枪,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能端了你们这个警察所!这是张炳卿自从加入共产党以后, 第一次成功地策反了一人一枪。 张炳卿从警察所里出来,心里想到的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该完婚了。他不能老 是让伯父整日里闷闷不乐。这婚事实在拖得太久了。 小户人家的婚礼进行得十分的简单,唯一可以不花钱而又能凑个热闹的是闹洞 房,这在小镇上是个传统。对许多没有恋爱过程,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来说,少不 得要大家来撮合撮合。对遭遇生活压抑,倍受礼教窒息的情感情欲,不少男女还很 “弱智”,更少不得有个最裸露、最痛快的欢笑场面。所谓“食色,性也”,人性 的舒展,不能没有一个简单的性爱启蒙,这也算是让他们“临时抱佛脚”上了个性 爱“速成班”。 俗话说:“哄闹新嫂嫂,三天不分老和少。”天刚黑,小孩子就来了。他们吵 着,闹着,唱着: “新嫂嫂新,顶头巾, 揭开头巾看,是个丑八怪, 丑八怪丑得凶,气昏了新郎公!” 新嫂嫂难当,这儿歌的作者也不怕损德短寿;所幸的是,周家二妹子还对得起 客人。她比国芬大两岁,个头却不比国芬高多少,她眉目清秀,身材匀称,虽是村 姑,打扮却十分得体。此时,她低着头,顺着眼,捏着衣角,但并不感到有什么难 堪,似乎还有些忍不住好笑的样子。 狭小的洞房里挤满了人。吴枣秀也来了,闹新房被视为给人家送吉庆,她不肯 为难张家人,不能够不来;只是她不象往常一样,遇着了这种场合,总是忙碌其间。 今晚,她被人挤到了洞房的门边。 吴国芬也来了。黄大香为她抱不平,在心里怜爱着她,但她无能为力。天下能 成眷属者几个是情?当张炳卿前天给周家送去二担谷子时,这婚事算是最后敲定了。 黄大香只得劝慰国芬:“姻缘是一种缘份,缘份是一种天意,天意是强求不得的呢, 你该往宽敝处想才是,可千万别让人看了笑话。”国芬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她 似乎成熟多了。今晚上,她一个人站在窗外的黑角落里,从挑开的窗纸处朝洞房里 窥望。 一群孩子搬砖搭凳爬在窗口上,也都推推挤挤,伸长脖子想要看个究竟。 洞房里,男女相杂。两支红烛并立在床边的高柜上,只照亮了新郎新娘那一个 很小的圆圈,其他角落则被人影遮暗了,这正好让一些少男少女们有了动手动脚的 机会。而在这样的场合,即使是半公开的调情也往往受不到指责。其中,有两个人 被这个偶然的机会挤到了一处。一个是李寿凡的儿子李润兰,高小学生,与几个同 学拉拉扯扯到这里来看热闹了;另一个则是姜圣初的女儿姜银花,家里人平时是很 少让她出门玩耍的。这两人都是十二三岁的年零,正处在青春发育的微妙阶段。异 性的体温气息让他们都感到很有些躁动不安。 姜信和往往是这种场合中的活跃分子。他越过伴娘,靠近新娘子,开始一个常 闹常新的节目。他让新娘子学话:“我有一丘田,说──”新娘子扭着身,埋着脸, 不肯说。于是,大家起哄,推挤过去:“说,不说不散场,一夜闹到大天光!” 当伴娘的也怂恿着新娘子:“说就说,怕什么!”没办法,新娘子含糊地冒出 几个字:“... 一丘田。”大家又喊:“不行,没说清楚!”姜信和又教她:“我 有一丘田,荒了十八年,要请炳卿哥哥犁一犁!”新娘子学了好几遍,始终不肯说 清楚,只听到:“... 一丘田... 十八年... 犁一犁。”大家又把新娘子推来搡去, 再次起哄呐喊。 窗外,小孩子爬上了窗台,齐声叫喊:“一丘田,十八年,犁,犁,犁!”张 华玉被一个男孩从窗台上挤下去;她哭着,骂着,抓住彭石贤的衣服又爬起来。 不知彭石贤想些什么,他保护着张华玉,拉她站稳了,问她:“华玉,你的脚 上也长过一个浓泡吗?”华玉坚决地否定:“没有,我这脚好好的,我一点不骗你!” 彭石贤却不信:“长过,一定长过,是你忘记了!我也长过的,你伯伯给我施 法时,我一点也不痛!”可张华玉还是坚持着:“没有,你不信,你看嘛──哟, 我站不住了!”又一个小孩子想爬上来,彭石贤用力挡住他,让张华玉不被挤下去: “你站我前面,我最有力气!” 洞房里,轮到张炳卿学话了。他也顶不住众人的催逼,一下狠心,就说了: “我有一张犁,从未下过田... ”恰在这时侯,窗外有人举灯经过。借着亮光,张 炳卿突然瞥见窗孔里露出一双火辣辣的眼睛,闪着是怨是恨也是情的光芒。张炳卿 知道那是谁。他顿时呆住了,怎么也说不出后面的话来。大家顺着他的目光搜寻过 去,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因为,吴国芬就在触到张炳卿惶惑而惊异的目光的那一刻, 车转身去,跌跌撞撞地跑掉了。 吴枣秀知道出了什么事,急忙从人群中退了出去,其他人则又一次起哄吵闹。 在过道上,姜圣初等人象押解囚犯一般把张仁茂推了过来。他们已经给张仁茂 化了装,抹了一脸的锅烟灰,又给他扛上根长长的拨火棍,颈后插上一把破扇子: 这是开始闹公公给媳妇烧火的题目了。 小孩子齐声唱: “烧火佬公公,烧火佬公公, 半夜里起来扒灶坑, 新媳妇不答应, 柴角里冰冷...” 小孩子挡在过道上。姜圣初吼着:“快滚开,免崽子们!刚糊上的窗纸全给你 们抠破了,谁让你们爬到窗台上去!”他用指头在孩子们头上狠狠地一路敲过去, 孩子们四散奔逃,让出一条路来。当大人们刚一进洞房,孩子们又立即围过来,在 窗外哄吵叫唱: “闹新房,看新娘, 先来的,吃喜糖, 后来的,喝米汤, 圣初伯伯喝米汤,喝米汤!” 有了闹公公的节目,算是给张炳卿暂时解了围。但是,张炳卿刚才被大家哄闹 挑动起来的一点喜悦情绪顿时冷却了。吴国芬那火辣辣的眼光重重地撞击在他的心 上。而在这之前,他还没有想到这场婚姻会带给国芬如此大的伤害!他原以为娶女 人只是为着生孩子,完成这场婚事,能尽传宗接代的义务就得了。他甚至没有料到, 自己对国芬也已经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情爱!所有这一切,是直到刚才目光相碰的一 瞬间他才感觉出来。 吴国芬来到黄大香家,再也忍不住伤心悲痛,趴在大香婶面前放声地大哭起来。 吴枣秀赶来时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过了好一阵,吴国芬才停止抽泣。吴枣秀愤 愤地骂道:“这事全怪那老不死的张仁茂,活活拆散了这姻缘!张炳卿也不是东西, 无情无义!国芬你别哭了,天下四只脚的男人少,可两只脚的男人多的是!” “姑妈!你就别说了吧,”国芬平静下来,说了一句出人意外的话,“这也不 能全怪他们,炳卿哥是为着我好才这样的。” 怪事!吴国芬如何能了解到张炳卿的心迹呢?原来,自从张炳卿去周家相亲以 来,虽然吴国芬一直未与他直接交谈,也尽量回避碰面。但她仍在关注着张炳卿的 行动。前些天,张炳卿被警察所传去问话,国芬就很担心,因为这之前她见到警察 所那个携枪出走的人上张家去时,小学校的姚太如与山里的黑雷神大叔也先后进了 张家;而张仁茂坐在门口观望,显然是担任警戒。他料定那人的出走,肯定是与张 炳卿他们商定好了的事。后来,张炳卿从警察所里放出来,她正巧遇见了,张炳卿 远远地向她呶了一下嘴,那神情表达了一种历险后的得意。可是,张炳卿随即车转 身,撇开了国芬,不肯与国芬搭话,两人只得分途而归。国芬想,这是张炳卿不愿 意连累她。但是,在她的心里既有着感激,可也有着委曲和埋怨:我并没坏过你什 么事呀,凭什么看不起人呢,我说过怕连累么?再说,你想干什么便干什么,这与 婚事也没有什么要紧处,为什么编要丢了我!是别的女人不怕连累还是怎么的... 自然,这些话吴国芬此时此刻也是不肯吐露出来的。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