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节 张炳卿一连几天都在外面串门,晚上回得很晚。张炳卿并非只是为着这场卧房 风波怄气,他每次回家都是这样地忙不过来。看样子,他也不象一定要让小莲过不 去似的,张仁茂这才慢慢地放下心来。 又过了两天,周小莲领华玉去邻居家借磨磨荞麦,这已是春荒开始的时节,家 家都得添些杂粮过日子。张炳卿拿起篾匠活计靠近张仁茂,说话了:“伯,明天我 又得走了,这一次去的时间恐怕要长久一些。” “去哪儿?” “去大后山,这事不用瞒你。” “嗯... 伯不拦你就是。” “有件事情我想跟您说说呢... 田伯林与李墨霞离婚了,我看能象他们这样和 和气气地分手,都不伤着脸面,也好呢。您说是不是?” “嗯,还有话吗?” “我和小莲的事,我想过了,还是散为好。” 张仁茂看了张炳卿一眼,不说话。 “您那天答应过我了,这事让我自己作主,可我也不全是因为有您这句话。” 张炳卿恳切地说,“这种事拖着、搁着的时间长了,也会误了小莲,现在她还 年轻... 同时,还会误了别的人。” 张仁茂心里明白,侄儿所指的别的人当然是吴国芬。吴枣秀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常常搁在他心上,从来没忘记过:“炳卿与国芬如果是真相好,你从中横一杠子, 难说是做了好事,兴许是丧了天良也不一定呢!” 张仁茂起身去里屋转了一圈,重又回来坐定。他先叹了口气,说:“炳卿,伯 把你拉扯大了,你这婚事,要说错,错在你伯,这话我已跟你说过,现在出了事, 你的气难顺,我的话难说——当时我能够说不由你么?可你该知道,这错已经过去 了,你就不该想想小莲来张家的不少好处?你长年在外,伯知道你的心思,伯在家 里给你顾着个家,你也该知道伯的心思... 我看你还是随和一些吧!不要再说这离 这散的话了... ” 张炳卿对伯父的话从来没有反驳过,违拗过,但这一次,他明白地表示了自己 的意见:“伯,这离这散的话并不是我要逆着你说,您也知道婚姻的事勉强不得。 您是好心,要说错,并不只错在您,我自己当时也考虑错了,可现在这时势, 这潮流已经不同,新社会是一定会来的。我想,这一点您会比别人看得更明白。男 女平等,婚姻自主没什么不好。勉强在一起,都过得不畅快... 再生出些事来更难 收拾,还不如趁早散了,免去相互的责难为好啊!“ “唉!”张仁茂想,这铃还真得让他这系铃人来解么?自作孽,既有今日,何 必当初!但他怎么也说不出同意侄子离婚的话来。他起身说了一句不切题的话走开 了,“你明天一定得走?小莲磨荞麦粉该回来了呢。” 张炳卿原来想好好说些家常,现在看来伯父的心情不好,谈话该结束了。他知 道伯父从不肯多说废话,能够这样,也就说明他把刚才的话听进去了。张炳卿说: “伯,我还得去趟姜家,也顺便看看秀姑妈。” 张仁茂没有过问。张炳卿去姜家确有要事:一是姚太如给姜信和捎了个信,让 他接替张炳卿的联络工作,因为春荒时节已到,武工队准备帮助穷苦农民筹集些粮 食,并利用这一时机策划几次较大的行动,张炳卿受命去大后山。尽管他一踏进家 门便遇上件意外的不悦事件,但公事还得公办;二是他原就打算对国芬做些工作, 讲讲形势,让她在小镇的妇女中间宣传宣传,恰巧这次他定下了与小莲离婚的决心, 更有话要向国芬说;三是,吴枣秀的病虽然好了,但上次从国芬的话里似乎触到点 什么:田伯林离婚究竟与她们家有没有什么关系? 第一件事进行得很简单。张炳卿一进姜家门,正遇着姜信和,姜信和刚转身欲 走,张炳卿说了一个“慢”字,姜信和只得站住了,张炳卿把姚太如的信塞给姜信 和,便擦身过去,什么人也没有发现。张炳卿迈过门槛,招呼了一声秀姑妈。 吴枣秀便从织布机上下来,给他倒了杯茶。姜圣初不在家,张炳卿问了问吴枣 秀的病情,看样子,吴枣秀的神色还显得轻松。她说:“没什么,这哪能算什么病 呢? 一生一世谁能够不在床上躺个三天五天?图些清闲自在也是难得的事,真不该 让我这侄子牵挂了。“ 张炳卿见着吴枣秀说话的客套腔板,马上意识到要从她口里吐出什么秘密来似 乎不可能,要了解情况还不如跟国芬去打听,于是也就只笑了笑,没有提起别的事 来。倒是吴枣秀问了一个关于时局的问题:“有人说共产党已经打过长江来了,占 了南京城,离我们这小镇到底还有多远?” “这话你听谁说的呢?”张炳卿不免有些惊异,同时也就猜到这消息很可能是 从田伯林那里来的,“这种话可不是随便能说的呢!” “你是指我不该随便跟你说呢,还是你不能随便跟我说?”吴枣秀狡黠地一笑, “你是想弄清我这话的来历么?我告诉你,呶——” 吴枣秀“呶”了一下嘴,暗示是进屋里去的姜信和所说,这就让张炳卿不便去 验证了。张炳卿自己是前两天才从上头得到这一消息的,不过,姜信和从其它渠道 得到这一消息也有可能。反正他们正有任务向群众宣传,于是,他便详细地讲了这 方面的情形,最后他说:“占了南京城,就象打蛇打断了它的七寸,它的尾巴再也 动弹不了多少时辰。别看李寿凡这些有钱有势的人装着没事,可心里早就慌了神, 谁跟他们扭在一起都没有个好结果!” 吴国芬在场,但她没有插言。当吴枣秀又去摆弄织布机时,张炳卿小声对吴国 芬说:“傍晚时我在石桥上等你,真是有要紧话说,能来吗?” 吴国芬没有吭声。在送张炳卿出门时,她才说:“一定得来吗?那得吃过晚饭。” 月上东山,小桥流水,滩头上跳荡着点点白银似的波光,张炳卿等候在桥头上。 国芬终于来了,但她目不斜视,她是想好了见面的地方。她径直过了桥,沿河往下 走——那里有个土地庙,庙临着码头,白天人多来往,这会很少见到人,张炳卿尾 随其后。吴国芬闪到背着月光的一方墙根下问:“如果真有什么要紧话,你就直说 吧!” 张炳卿临场还是不免有些紧张,他低着头来回走了几步,使自己平静下来,然 后鼓足勇气抬起头,转过身来。国芬正与他对面:“你,你为什么还不说话?我姑 妈在家等着我!” “我不说你也知道... ” “我不知道。” “姜信和与周小莲... ” “那不干我的事。” “我要离开小镇了,时间可能很长。” “去哪里?” “这件事么——我是说,我准备与小莲离婚... 这决心我已经定了!” “你伯让着你了?” “他能说通的。我的事得由我作主。” “小莲呢?” “她是她,我是我,谁也不牵连谁,谁也不勉强谁... 她不是有去处么!” “... 你一定是去找姚太如他们入伙了?” “是——我瞒不了你,也不打算瞒你了。只要我不死,就一定能回小镇来;如 果死了,也值!这天下是共产党的了,为穷人翻身得解放,死也值——你早知道我 是什么人了!” “我能猜着... 可你这会儿才说!” “我心里早藏着一句话,现在还是想问问你——你能等我半年一年,最多是两 年么?” 吴国芬的心里酸甜苦辣的滋味一齐涌上来,禁不住滚落下几滴泪来。过了一会, 她才说:“我等你,再长的时间我也等你,但... 我现在该回家了。” 张炳卿知道她们姑侄俩在姜家是太难呆下去了,而这种事更不宜让人有一丝半 点的觉察,张炳卿很同情,此时不由把手放在国芬的肩上,看着她低了下去的头— —那乌黑的头发在月光留下的阴处更加油亮。他说:“我如果变心就不算人! 你一定得相信一点,我们定能过上好日子,真的,现在我们聚拢了许多人,全 国一大半都变过来了!“ “你能记着你说的话就好!”吴国芬把张炳卿的手从肩头慢慢推下去,“你什 么时候走?” “明天不等天亮就得走。”张炳卿很想再说说话,“我们这事你说该不该与你 姑妈讲?” “不用。”吴国芬摇头,这些天她时刻为姑妈的事忧虑着,“现在更不能…… 她难着——没别的事了吧?” “今后,你该争取进步。”张炳卿十分认真地说,“你可以在妇女中间帮着做 些宣传工作。” 吴国芬睁大眼睛望着张炳卿,听他说完了那些鼓励的话,其中也包括周朴等人 的看法,但吴国芬没有回话,她想,如果不是你张炳卿当时回避了我,或许今天还 不用来听这些多余的话,但吴国芬能够理解张炳卿,对他并无埋怨,只是她也不肯 说原谅他的话,张炳卿完全明白这层意思,便开始检讨自己过去对国芬关心不够的 事。 “好吧,别说这些了。”吴国芬决心刹住话头,转过身去欲走,又留下来一句 话:“我知道我该如何办的,你就放心好了,可明天我不能去送你啊!” 张炳卿望着国芬走远,过了石桥,才回头朝他这方向望了一眼。这女子的稳重、 心计与深情,让张炳卿叹服。许多还没来得及说的话似乎也不必说了,心有灵犀一 点通呢!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