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节 吴枣秀的病好了,脸色红润起来,心情也很舒畅。她已经有了心思陪着石贤做 作业了。虽然她不识字,却能哄着石贤把作业做得干干净净,俨如一位称职的家庭 教师。在她快活的时候,还常哼些小调小曲,有些却是那种火辣辣的情歌。 自然,石贤并不懂那歌词的意思,只是被一种兴奋的情绪感染而嘻笑叫闹。 黄大香见着这情形,便又数落枣秀了:“你疯什么呢!你这高兴,你这快活能 长久么?你是一定不听我的话了,那往后我真会不让你来我这里的!” “哎呀,我不是决心不来了么?偏你又怕憋死了我,三天二天去看,可我一来 你又要嫌弃我!我逗石贤玩玩也错了?”吴枣秀油滑地避开正题,“石贤,你秀姨 好不好?” “好,秀姨好,我就是喜欢秀姨天天来唱来玩!”彭石贤说。 “可你妈要赶我走呢,我这就走了!”吴枣秀装着起身欲走的样子。 “我不让,”彭石贤拉住秀姨,着急地,“妈,你别赶秀姨走呀!” “石贤,你去华玉家玩一会,你秀姨不走,我还留她吃饭呢。”黄大香把儿子 支开,认真地说,“枣秀,你坐吧,我跟你说,你跟田伯林既不作长久打算,又要 这么躲躲闪闪,不明不白的来往,我说你们迟早有败露的一天,到时候,真正吃亏 的是女人。男人爬墙跳窗没人说,挨打挨骂作不得人的只有女人。你不想想,一旦 姜圣初抓到你们一点什么把柄,这事了得么?谁帮得了你!” 这话黄大香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吴枣秀总是不作正面回答,常常是一笑了之。 这次,吴枣秀有些认真了。她长长地吁了口气,说:“亲姐姐!我早该央你作 主呢... 我能不知道女人难作?可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办才好... 这会我肚里可能有 着他的人了!” “有了?”这是必然的事,但黄大香仍不免一惊,“你这也没告诉田伯林么? 你打算怎么办!田伯林早跟我讲过,他愿意娶你,是你不愿意嫁他?“ “先前我是没有拿定主意,而他又是个没有主见的人,我好些话还不便跟他说 呢!”吴枣秀肯定了一点,“那保长太太我是当不得的,你没听人说这世道就要变 了?” 黄大香已经从张仁茂那里听到共产之类的话了,而且她还是个认为“穷不过三 代,富不过三代”,并不十分看重权势的人,所以,她不以为吴枣秀的话全无道理: “我说枣秀,你是个心里比谁都明白的人呀!到这种时候了,你还有什么话不能跟 田伯林说呢?” “我想让他与我一块跑,离了这小镇。不离开这鬼地方,我们迟早不得安生的 ——我央你姐姐替我说说这话,你就答应了我吧!”吴枣秀恳求着。 正是因为这一点,吴枣秀才对田伯林采取了不即不离的态度。 “这——你既然是这么想的,那你自己去说不更好么?”黄大香迟疑起来, “田伯林也知道你有这意思,他说起过。他只是怕苦了你!人生地不熟的,境况就 不同了呢。” “如果全是为我想,这话也好说,我把命搭上都不怕,还怕什么苦,怕什么人 生地不熟呢?”吴枣秀见得很深透,“他也是难舍这保长,也是不忍背弃他们李家。 说不走,不是他不为我想,说走,也不是我没为他想,可这哪是两头都能顾及得了 的事?就为这,事情才好不得歹不得地拖着。你不给我去说这话,谁能给我去说这 话?” “这话还用得着我替你去说?是你的主意就该你自己去说。”黄大香连连摇头。 一转念,又玩笑地告诉吴枣秀,“别担心吧,田伯林这会儿是被你这个狐狸精迷上 了,你让他下油锅他也不会不答应你的!” 现在说田伯林被吴枣秀迷住了,这话并不假。吴枣秀泼辣桀傲的脾气对田伯林 软弱奴化的性格是一种振奋,吴枣秀奔放的激情对田伯林荒漠的心田有如春风夏雨, 吴枣秀的赤诚肝胆也激起了田伯林的真情实意,而且,吴枣秀也不乏温柔体谅、知 心察意的女性情怀。田伯林真想与吴枣秀作成长久夫妻,有个温馨的家。 吴枣秀听了黄大香的话,苦笑一声:“我早知道你不肯帮忙,也就白叫了几声 ‘亲姐姐’!我这些话还不该跟你说呢... ” “你既然认准了眼下这时势,又拿定了主意,怎么你自己就不能去说呢?我这 嘴还能强过你那张嘴?”黄大香也反唇相讥,“你倒知道糊弄人!早知道你这样, 我也不该时不时地问你这些话,你真当谁希罕你叫几声亲姐姐!” “亲姐姐!”吴枣秀偏又叫了几声,“你不是骂我作狐狸精吗?我还真怕这罪 名!谁都说我性子犟,也没些转弯抹角的话,可这大局上的事看来不会有错。张炳 卿前些天还告诉过我,共产党过了长江,南京城也破了,他田伯林还恋着往黑处钻 作什么?他自己就见到了外地许多有钱人正卷铺盖、谋退路呢!你作亲姐姐的不肯 为我去跟他说,我便只好自己去说了。我不是怕说这话,而是怕勉强了他,伤着了 他,他是那种软心软骨的没用的男人!” “我还当你真是那种直肠直肚的人呢,原来你的弯弯肠子还多着!”黄大香笑 了,“你是在心里疼着田伯林不是?你怕勉强了他,委屈了他,你倒是想得真周到! 可别人也没那么多转弯抹角的话替你去说呀!“ “我知道你说话有轻重,有进退,我信你才求你呀!”吴枣秀认准黄大香会答 应她,又说,“求你告诉他,我怀了他的孩子,为这,往后我们还是少见面的好, 一旦露馅坏了大事,可得赔上去几条命的!” “万一他不肯离开小镇呢?”黄大香问。 “那也由他。”吴枣秀早有盘算,“我给他生下孩子来,也算对得起他!我可 以不用他操心费力——不过,你放心好了,他会听我这话的。” 另外,吴枣秀又交待了一件事:如果离开小镇,也得把国芬带上,让田伯林在 外地给国芬谋个好去处。 黄大香明白了吴枣秀心里的想法,正因为田伯林会好歹由她,她才不愿自己去 说,同时,她也可能有点怕自己感情用事,动摇了这个决心,才想到请人代言。 既然是这样,黄大香许多天来为枣秀耽着的心落实了许多,而且,她有一种预 感,这话她能传到做到,事情肯定办得妥。她说:“枣秀,我信‘有缘千里来相会’ 的话。你们天上地下,死去活来,总算两心相印了,这缘纷真是前世修来的呢!” “这缘份若果真是前生前世所修,那定是我得罪了哪位神圣,不然怎么要让我 这么左右为难?”吴枣秀说:“说是无缘又死活丢不开,说是有缘又多劫多磨。你 姐姐今生今世做尽了好事,也成全了我们,你来生来世一定会有个好姻缘的!” “噢,我还没看得出来,你比谁都会哄弄人。”黄大香笑了,“就凭你这张烂 贫嘴,凭你这鬼心眼,凭你这妖模样,我也只得听你使唤,任你驱使了:我答应了 你!” “我就知道你丢不下我!”吴枣秀心里高兴,“不过,你还没给我去办事,就 把我骂了个坏透顶,待事情成了时,能不把我咒个死?” “死不了!你这种人经事耐磨,任凭怎么颠来倒去地搅拌折腾,你也还会是原 模样。”黄大香说着,象赏识一件喜爱的艺术珍品似地打量着吴枣秀,“我说秀妹, 你这骨架脸面,老天爷真为你生得绝了!看你这眼睛,乌光幽黑就象深潭里的水, 看你这两颊,白里泛红的又象早晨天边上的霞;只是你这嘴唇,锋薄锋薄的,不开 口骂人便罢,一骂人似舞着的两片刀,没人招架得下:可偏偏这田伯林给你骂来了! 就不知他在你面前下跪叩头没有?” “哎,香姐姐,我才羡幕你呢!”吴枣秀审视着黄大香,也颇有感慨地说, “可惜我没生就你那种福相!见着你,真让人又是喜又是爱,又是敬又是亲,我还 替天下的男人叹息呢,他们都只看得想得却近不得,竟然没有人能够享受到这份福 气!” 两个女人正在开心说笑的时候,彭石贤拉着田伯林来了。田伯林在街口上遇着 石贤与伙伴开仗,他拉开石贤,又打听到吴枣秀正在他家,便上这儿来了。黄大香 打过招呼,回头一看,吴枣秀已从后门走了,她是有意留着话让黄大香替她去说的。 田伯林在街面上就瞥见了吴枣秀,进屋后却不见了她,以为她这是有意冷落人, 一下子感到十分的失望与沮丧,田伯林坐在椅子上竟然有好一阵呆愣愣的。 黄大香看在眼里,也不急着说话。 “明天我要去跑一次口岸。去的时间可能要好些天... ”田伯林喝了口茶,摇 着头说,“没意思,这世界上的事真没意思!” “遇着什么不顺心的事了?”黄大香故意问。 “能有什么顺心事?逢着乱世了... ”田伯林收住话,还是直捷地提出了一个 问题,“香嫂,你说我什么事得罪枣秀了?她刚才不是在你这儿坐着,怎么一见我 来便走了?” “这... 你还能没摸透她的脾性?”黄大香笑了,“她是那种耿直人。” “... ”田伯林摇头,“如果真耿直,她有了话还不能与我说么?” “她真没与你说过什么?”黄大香点拨说,“谁信?大概是你没拿她的话当回 事吧!” “我说过什么事都随她,可她并没有说过非怎么不可的话呀!”田伯林抱怨了, “也难侍候!” “你这就错怪枣秀了!”黄大香觉得这会儿是好说话的时候了,“枣秀刚才还 给你留着话呢——难道你就不能让女人有一时想不透彻的事,有一口气说不明白的 话?她已经怀上了你的孩子,她还能够如何呢?只能是等着你为她母子俩作个长远 打算呀!” “真的怀上孩子了?这,这... ”田伯林又惊又喜又慌乱,“那怎么办?她如 何跟你说的?” 黄大香这才把吴枣秀的意思一条条说了出来。她自觉不自觉地完全认同了吴枣 秀的想法,还极力为枣秀决定出走的主张找出许多条道理来,田伯林以手加额,思 索了一番之后,终于点了几下头,表示坚决赞同:“看来,这情势也真是不能不走 了!”但过了一会,他又说,“先前我也不是没想到要走,是实在太为难呢,这事 还真让我不好作人啊!”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