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节 吴枣秀想了解张家人究竟会有个什么打算,特别想知道张炳卿现时的去向。 她自已去探问有些不妥,只得又去请黄大香从旁打听。其实,黄大香也一直为 这件事操着心,她已经多次向张仁茂打听过了,但张仁茂除了叹息摇头,也说不出 什么来。黄大香在忧虑之中提出一种设想:“枣秀,你自己的事就怕拖不起呢,你 不是说过要让国芬给我作干女儿的,真能放心么?”吴枣秀沉思久久,说,“唉! 我能是不放心么?我知道你为我是一门子心思,到时恐怕也只能是这样了。但 现在把国芬丢给你,你也难啊!“ 恰巧在这时候,张炳卿回了一趟小镇,而且,人们还见到了他从街面上奔跑过 去的身影。 这一天中午,人们正在吃午饭,突然听到两声枪响,不一会又响了一枪。枪声 刚过,几十个衣衫褴褛的农民,手持梭标鸟枪以及菜刀木棍之类,从街口那头叫喊 着“冲呀,杀呀”地涌了过来,街道两旁的店铺慌忙关门。那些农民又喊着:“大 家不用怕,我们是共产党,是武工队,是要来解放穷人!”其中有一条黑汉子,还 不慌不忙地把两只惊恐乱窜到街道中心的老母鸡抱了起来,送还给了店主。 在桥头上,警察与民团架有两挺机枪。刚才不知从什么地方朝机枪手开了两枪, 可惜没有击中,子弹就在机枪手面前的石级上开了花,紧接着又响了一枪,也只打 飞了一名机枪手的军帽。那名机枪手吓得昏头转向,扛起机枪便往回跑。 就在这时侯,那些农民喊着向桥头上冲过来,另一名机枪手见是些农民,便胡 乱地一通扫射。那些农民们散在桥栏旁,上前不得。 这时,正在警察所里吃饭的几十名枪兵,听到枪响,顿时乱成一团。共产党渡 江后摧枯拉朽,节节推进的消息早就震撼了小镇,他们本是一群乌合之众,此时成 了惊弓之鸟,一下子就逃跑了好几个人,但也还余下二十多个──其中有一些‘兵 油子’,想着这正是他们捞取资格以求进升的好机会,便拿起枪冲上桥来。 那名刚才退下去的机枪手也回转身,重新架起机枪进行扫射。那些农民冒着枪 弹,靠着桥栏的掩护,冲了两次,扔了些石块、灰包之类的东西,又只得退了下来。 这时侯,桥头对面的楼房里奔出四五个人来,有两个还挎着短枪──那是姚太 如与张炳卿。姚太如见这情势,便向那些农民大喊:“撤退,撤退!”于是,农民 们一边骂娘,一边叫嚷着“老子明天再来”,一窝蜂地向街口上退去了。 在街口上,一颗流弹正巧落在姚太如的肩头上。他踉跄几步,倒在了地上。 张炳卿与黑雷神回转身,急忙跑过来扶起他,黑雷神一边让张炳卿背上姚太如 快跑,一边大喊着:“你们先走!”他自已却叉腰站在路旁。这时,警察与民团的 人蜂涌着追上来。黑汉子突然猛赴过去,把为首的一名警察拦腰抱住,按倒在地, 想夺他手上的枪;然而寡不敌众,黑雷神被其他的人七手八脚用刺刀活活捅死了。 黑雷神留给这些人身上的只是一些抓痕齿印。但那些农民却跑远了。有几个警 察在田野里追了一程,胡乱地放了几枪,到底不敢穷追下去:这场战斗便算结束了。 一场天翻地覆的全国性的内战,波及到镇上就仅是这点点如同儿戏似的冲杀: 一方是斗牛般的勇猛,一方是鸟兽状的惊惶。农民一方除了黑汉子之外,还在桥头 上留下了一具尸体,指导员姚太如也负伤而归;但就在当晚凌晨,警察所长被翻墙 而入的武工队员杀死在厕所里,立即报了仇,这说明武工队在警察所里也有内应。 事过不久,县里调走了警察所的一些人枪,民团也随之瓦解,小镇一时出现了权力 真空。失重的人心更是惶惶不宁,独有吴国芬感到精神振奋。那次战斗,人们都躲 藏不及,她却爬上顶楼,从墙洞里看到了张炳卿与姚太如指挥着那些农民的冲杀进 退,心里激动不已。后来她听说打死了人,还壮着胆子跑去看了现场。 回来后,她告诉黄大香,说那黑大汉子一身血污躺在大路中间,人死了,眼睛 还圆圆地睁着,两手捏紧着拳头... 这让她感受到一种撼人心魂的悲壮。据说那个 被黑雷神按倒在地的警察,当时就差点给吓死,抬回警察局去的时候,脸色灰白, 颈根被黑大叔掐成了紫黑色,一点人事不省。黄大香听了连声叹息:“哎呀,那黑 汉子本当是个好人呢,真是作孽啊!”黄大香还记得他那年卖花生时,给她的慷慨 帮助,她向神灵祈祷:“求大慈大悲的菩萨超度他吧,让他来生来世不再遭这种灾 难。” 人们也谈起了对张炳卿的担心,说想不到这本本分分的人早已入了他们那伙。 幸亏他命大,那天没伤着他,要不张家就绝代了呢! 吴国芬当然更是牵念,但她见到民团的人枪散了,警察所长死了,李家大院的 人连着好几天开仓施舍救济穷人,她想,这一定是害怕张炳卿他们了!张炳卿临走 那天说全国都会变过来,这话准会应验,张炳卿不会用多久就能重回小镇,那时, 她一定得跟他走。现在这许多人都盼着世道变,有什么变不过来的! 所以,当吴枣秀再次与国芬说起出走的事时,她的态度更加坚定了:“我是宁 死也不能离开小镇的,张炳卿要不了多久准会回来。别让我误了你们的事,你们赶 紧走吧!”吴枣秀自然不肯同意,她说:“就算是张炳卿要你,难道你真打算跟随 他去当个‘压寨夫人’不成?” 任凭吴枣秀好说歹说,吴国芬就是不肯走。吴枣秀在这侄女面前无可奈何。 她想,这事只能在见了张炳卿后,与他去说才有办法。 可是,又过了好些天,张炳卿并没有回小镇,只听说那武工队现在全凭张炳卿 作主了,国芬从姜信和那里得到的消息也印证了这件事。姜信和说,姚太如那次受 了伤,回到大后山不久便死了。国芬认识姚太如。在夜校听他上过几次课,国芬还 记得他上课时那手舞足蹈的神采,也留着他讲到得意处时发出的爽朗笑声。 听到这消息,她的眼圈红了,深感痛惜。她想:他们果真有些莽撞么?因为事 后姜信和对那次攻打小镇的事有过一段评说:“光想着拼死拼命是不行的,拼死也 该有个拼死的法子。让我指挥,那天就不用老远叫叫喊喊的。派四五个人用袋子装 块砖头或石头,别人不提防是什么东西──那桥是过路的,谁都能从那里过。上了 桥头,猛扑过去,两个人对付一个,把机枪夺过来,事情不就成了!不相信我就算 了... ” “谁不相信你?”国芬说,“你与他们... ” “什么我与他们!”姜信和急忙转口,“我是说你不相信我这主意能成就算了!” 吴国芬觉得姜信和这办法真有可能成功。她想,怎么那许多人就不及姜信和的 计谋了呢? 但实际情况并非这样。姜信和作为联络员,开始就不赞成攻打小镇,而且,也 很少提供有关的情报,更谈不上有攻打小镇的具体建议,他的说法不过是些事后诸 葛亮。姚太如在决定方案时,确实避开了姜信和,姜信和也感到了对他的不信任, 只是他把原因仅仅归咎到了张炳卿身上。有关那次事件,姚太如等人事前也有过周 密的策划。先一天晚上,姚太如、张炳卿领着两个老猎手,潜入桥头对面的民家屋 里,并选好了射击位置,只等中午吃饭时刻一到,击倒桥上的两名机枪手,便冲上 去夺枪,并与黑大叔带领的几十个等候在街口的农民约定,枪响后立即发起冲锋。 只要用机枪封锁了警察所的大门,里面就有内线接应。可是,问题就出在一个小环 节上:那步枪不同于猎枪。两名猎手打野猪,打老虎本来百发百中,可猎枪射程短, 够不上,而步枪仅三发子弹,从未作过实弹练习。一名策反过去的警察能使用机枪, 便派他与张炳卿担任夺枪任务。另外,在周家山坳夺得了二支匣子枪,因为当时小 麻姑定要枪兵去送亲,所长老谋深算,把子弹下了,这空枪就只能作作摆设。这样, 一环失误,全盘乱套。撤回后山时,姚太如只能勉强一笑,说出些苦涩的幽默话来: “这次我们攻打小镇是长见识了,明白这步枪还和猎枪不一样,警察和野猪也有不 同!步枪打得远,却不是随便能打准的,警察没长獠牙,却能使机关枪,这打仗的 事如何了得?往后还得进攻大城市呢!步枪机枪这种东西,上面要发下来,敌人要 送上来,那麻烦就更大了,我们能每次都能不收不用么?看来,光是靠赤膊上阵不 行,象李逵一样能弄两手板斧也不抵事。这次,黑大叔救了我,救了大家,待我去 九泉之下时,再向他磕头拜谢!可他当时也急躁了一点,要跑,大家还是跑得脱的, 敌人早患了心惊肉跳的病,并不敢舍命来追赶的,他的死也是有些冤枉了!我这肩 膀让流弹砸了个小窟窿,看来也要有好几天的不方便呢!” 实际上,打着姚如太的子弹穿过他的肩胛骨,陷得很深,停留在靠近气管的地 方。姚太如让人将子弹硬勾出来,失血很多,敷上草药,也似乎没事。他当时的情 绪还好,一连开了几次会,准备着第二次进攻小镇。但不料几天之后,他的伤口感 染,伤情突然恶化,体温升高,昏迷不醒。张炳卿早晚守护着他,眼看着他渐渐地 不行了。那天午夜过后,姚太如清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紧紧地抓住了张炳卿的 手。火光下,他的脸上显出极为安详的笑容,轻声说了句:“我和你可真算得上是 好朋友啊!”张炳卿含着泪点了点头。姚太如不仅是他政治上的领路人,而且是他 的知心知音。他跟随着姚太如读书、写字、识谱、拉琴,学到了许多的知识。在为 人处世上,他也一直以姚太如为楷模,把他想象成了一位尽善尽美的英雄。这时, 姚太如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用积聚的全部气力,极低微地说了几句话:“我得走了! 走后,你就把我埋在那一片梅林后面的山头上吧,从那里正望得见青石庵。胜利了, 你一定得去劝她还俗才好... 你也该尽快地与国芬联系,别让她失望啊。”说完, 便合上了眼,再也叫他不应了。 姚太如希望让谁还俗呢?张炳卿在他贴身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张留着短发的女中 学生的照片。仔细一看,正是青石庵的那名尼姑。在照片的背后,姚太如题着几行 字: “我从永恒的大自然走来, 重回大自然的永恒中去, 当今世界让我辜负了你, 我让未来世界向你偿付。”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