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节 吴国芬没有急着住进张家。她想,只要张炳卿在姑妈面前说了话,让姑妈放下 心来就什么都好了。她许诺支持张炳卿的工作,这话不能不作数。第二天,张炳卿 一走,她就在小镇的妇女中间展开了活动。第三天她召集十几名妇女开了一个会, 向她们讲了形势,讲了穷人要翻身,讲了要支持农民协会,还说她们这妇联必须撑 起半边天来。 吴枣秀的心情轻快了许多,伤也好得快,除了脚杆骨处的青紫瘀血一时散不了, 走路有些不便外,其他皮肉伤痕并不碍事。至于头有些昏晕,有时呕吐,她不知道 是一种脑震荡症状,以为是妊娠反应,过了两天,便把药停了。这些久经磨难的人 有很强的自愈能力,静卧几天之后也似乎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姜圣初来看过吴枣秀两次,前次还忍痛杀了只鸡,熬成汤端到吴枣秀床前,吴 枣秀想着不必拒绝,勉强喝了几口,剩下的让他给大婶子端回去。她知道姜圣初挂 念的是家里的织布机子停了。果然,在第五天晚上,姜圣初来求黄大香:“这回是 我发疯了,不记上次的教训,你劝劝枣秀与国芬回家吧,我指天发誓,再不会那样 对待她们了。”黄大香知道吴枣秀这次决不可能回姜家,她说:“我不留她们,可 也催她们不得,你做出这种事来,旁人还能怎么替你说话?枣秀这阵子动弹不便, 别指望她,国芬呢,你该自己去与她说,话说得好,兴许说得动。” 这一次,吴枣秀对姜家表现得出乎意外的宽容,因为她即将出走,又怀上了孩 子,在她的生命旅途上望得见前面尚有一线光明,于是,对以往的旧恨全都释然了。 她昨天晚上还劝过吴国芬:“反正你现在不打算住进张家去,看在大婶份上,你就 别让姜家闲下那张织布机吧。” 但吴国芬不这样想,当姜圣初开口让她回去时,吴国芬毫不容情地说:“你让 我回哪里去?别忘了我性吴!你张口闭口说养活了吴家人,可你算过吴家人给你作 了多少工,受了多少气?别废话吧,我们没地方住,那石拱桥下能住,没地方吃, 也还有沿门乞讨的一条路,别为我们操心了,就你一点不知趣!” 姜圣初瞪大眼睛,嘴张了几下竟没有话说,愣了一阵只得悻悻地走了。 黄大香劝国芬说:“你不回姜家也罢,何必这么说话?你姑妈还放过了他呢... 他这阵子也是难。” “香婶,你不知道姜圣初这种人,他是难,也是穷,可他专拣难的,穷的人欺, 不说他几句,他还老不明白。”吴国芬有自己的见解,“前天我在街口与银花说句 话,想让银花也参加妇女会,银花一见他来,就象遇到了老虎似的,慌忙往家里跑, 他让自己的女儿都不敢见面,他对女儿也能够不认,就想着拿银花去换李家的便宜, 这种人认他不得,更信他不得。” 原来,国芬在心里还考虑着工作,去了姜家她就没有这个自由,可工作上,却 有一件事让她为难,张炳卿走时向国芬问过她姑妈的事,张炳卿觉得吴枣秀这么急 着让他与国芬定下婚事来也有些异常,不象只是怀疑他有没有诚意。那自来水笔是 她托田伯林带的,现在田伯林走了,秀姑妈是否也有出走的想法?他认不准这中间 究竟是种什么特殊情形?想让国芬去劝慰劝慰,叫姑妈不要胡思乱想,往后的日子 一定会好起来。 这虽然是张炳卿出于关心而并非布置工作任务,但国芬觉得这话不跟姑妈说说 也不妥,国芬的工作越顺利,越能感觉到形势的明朗和前景的开阔,也越觉得该劝 姑妈留下来。可要说又难。在张炳卿回小镇的前几天,国芬又跟姑妈说起:“张炳 卿捎信说他近天回小镇,上级给他们武工队发了二十条枪,那一定很威武。上次他 走时还让我劝劝你... ” “劝我什么?”吴枣秀问,“你跟他说些什么了?” “我倒没跟他说什么,不过,我觉得你还是留下来为好,好日子就在后头。 以前我说过再不受姜家的气,这阵子不就是了!“吴国芬说。 “你积极你的,我的事不用你们来管!”吴枣秀坚决地说。 “我们哪是要管你的事?”以前姑妈想说服侄女儿,没成功,现在倒过来了, 吴国芬同样达不到目的,但她还是坚持着说下去,“我们是好心,张炳卿这人心眼 不坏,他是耽心你看不清这形势,让你别胡思乱想。目前这形势... ” 吴枣秀拦住国芬往下说:“这形势我哪能全不明白?是好呢!只要你们好好过 下去,我就放心了,你们现在这么积极,我阻拦你们了么?我心里还为你们高兴! 可我的事,你们就别牵挂着。“ 黄大香在一旁并不插话,吴国芬也知道姑妈的难处,话便说不下去了。吴枣秀 揉了揉腿,竟向侄女使了个脱身计,她说,“这腿快没事了──我说国芬,你就别 光顾着姑妈,炳卿说要回小镇,你不去他那里看看,一块回好了。” “张炳卿也说过让我去,可我... ”吴国芬犹豫着。 “你们的事已经定下来了,现在又时兴自由,你就去吧,让人见着也光彩光彩!” 吴枣秀鼓动侄女,“这还怕什么不好意思么?” “去倒是该去的,农会和妇联原来就打算派代表去迎接,留在家里的人还准备 开欢迎大会呢!”吴国芬在心里也想着去看看张炳卿,“那我明天去,大后天一准 就回来了。” 就在第二天,国芬去了张炳卿那里,吴枣秀却在他们回小镇的前一天走了。 这天,黄大香无心营业,是吴枣秀把货摊摆开的。两人相对默坐,都怕说话说 到动情处会止不住流泪。一直到晚上,黄大香帮着吴枣秀收拾好了行装,吴枣秀才 说:“香姐,我得走了,再不走,炳卿他们就回来了,我还真的怕经不住他们的劝 说呢!炳卿是个实情实义的人,国芬跟着他,我能放心。我原想带走国芬,是怕这 事情难成,后来我知道带她不动,可又丢弃不下,幸亏现在事情成了!这事全靠了 你,我心里能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你是实心护着我和国芬的,我们姐妹一场, 算是我有福了!还记得你为我在莲花庵抽的签吗?以前我不相信,现在我信了,我 生性不好,世人容不得我,你把我容下了。没有你,早没我这条命,现在,看来这 世道真会变得好起来,磨难总算有了个尽头,我如果不信那‘柳暗花明待晚情’的 话,这次也不会任姜圣初拳打脚踢。他打我,我用手捂着脸,我还得见人,不能让 人看笑话;他踢我,我躬着身护着肚里的孩子,我不能负了田伯林,是我让他弃了 那富贵差事的。唉!总算是命大,我能活着,肚里的孩子刚才还动了动,我得走呢 ... ” 吴枣秀说着,眼泪长流,好一阵止不住。黄大香什么时候都没见过她这么可怜 可痛,也陪着她流了不少泪水。 “我是不能不走... 这一走,往后我们可能还见得着,也可能再也见不着了... 我的命好苦啊!”吴枣秀又用双手捂着脸,哽咽着说不下去。 “唉,也是我们姐妹的缘份浅,你帮我的时候更多,不是你,我也难走过来, 现在要分手,我心里一样难舍... ”黄大香抹下自己的眼泪又去给吴枣秀抹眼泪, “你一定要走,我也留不得你。你走吧,老天定会保佑你的,国芬大了,也不用牵 挂,你就放心走好了。” 吴枣秀又拿出那红布包来:“香姐,田伯林走时给我留下了一笔钱,我想放在 你这里,说送你,你不会收,就算是留给国芬,你给顾看着吧... ” 黄大香抱住了吴枣秀。这一夜,两个女人有着说不尽的伤感话,一直说到天色 将明。黄大香起身去炒了些干菜、豆支、煎鸡蛋送吴枣秀上路,一直送到小镇去外 地的山口,天才放亮。黄大香望着吴枣秀远去的身影,又不觉落下泪来:吴枣秀那 脚还有点行走不便呢! 吴枣秀的故事到此该告一段落了,可对于她出走这事的是是非非,人们的看法 大相径庭,还颇有意味,很耐人寻思。 张炳卿和吴国芬结婚后多次说起过:“你知道姑妈出走,就应该劝阻她才是呢!” “劝了,我留不住她。她使上个心眼便走了。” “我当时问过这件事,你却没把实情告诉我,要不... ” “要不怎样?现在看来,走了也好。如果他们都留下来,你也难说话,难办事, 你顾得了一个还顾不得两个呢!” “是倒是,就不知道他们现在的情况到底如何... ” “文革”时,田伯林被红卫兵们清理回原籍,他是经由当地工商联理事转而成 为国家干部的,这时的罪名是暗藏的反革命。吴枣秀当上了街道居委会的主任,成 了一名中共党员,此刻的罪名自然是混进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这确实给担任县农 村工作部部长的“走资派”张炳卿招惹了些麻烦。不过张炳卿见多了这些似是而非 的指斥,对此并不在意。 又过了十多年,吴枣秀退了休,田伯林挂着当地政协委员的头衔,与当记者的 女儿田安住在一起。已过不惑之年的彭石贤对小镇的历史演绎发生了兴趣,特意去 拜访了这两位老人。在说及这些事时,田安玩笑地如此评说:“这当然是历史的发 展带来了那场革命,革命改变了了许多人的人生道路,把不少人从各种各样的桎梏 中解放出来。至于这件事,站在革命的立场上讲,也并不是我爸俘虏了我妈,而是 我妈解放了我爸,我妈让我爸跳离李寿凡那条大船是明智之举。要不,他们都有可 能葬身于那滚滚的革命洪流之下,那还说不准有不有个叫田安的女记者呢,我为他 们辩护!” 吴枣秀坐在沙发上笑而不言。 这件事应该如何在理论上定位,究竟算不算得也是一条寻求解放的道路,彭石 贤记起母亲的一句话来。早在他第一次出狱,吴枣秀来访过后的日子里,彭石贤母 子常叹息他们的那一场遭遇。儿子说:“如果秀姨当时不出走,也许就没有眼下这 许多的罪名吧,可是,在那种情况下,真不出走恐怕也不行... ”黄大香对儿子的 发问表现出一种烦心,她说:“你就别听信那些话吧──不走才叫做蠢呢,人情大 过天理,现在这些人偏要派出他们的不是来,那是没有良心!” 看来,理论都只是应时应景的东西,唯有生命之树才永远长青。为了求生图存, 每个人所作的努力,只要无损他人就都合乎天心天意!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