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节 世界上的事情多出意外,不少是意外的坏,可也有些是意外的好,这回的“好” 就让姜银花给碰上了。龚淑瑶不仅给姜银花弄到了一份工作而且还成功地把她 介绍给了办事处那位姓林的主任,因此给姜银花带来了让女人们羡慕不已的名誉和 地位,也给姜家带来了意料不到的光彩。当然,龚淑瑶自己也依傍着这位当时的林 主任,后来的县委组织部长林大块而青云直上,在小镇一把手的位置上一坐几十年。 对龚淑瑶没有好感的人指斥她是人口贩子,全赖一张媒婆嘴吃饭。虽然不能说这是 全无事实的攻击,但当时的龚淑瑶也确实还没有如此成熟的政治谋略,她劝说姜银 花退学,设法隔断姜银花与李润南的联系,与她想竭力撮合尼姑与林主任的婚事一 样,其中也不无对同事的关心,她不过是凭着自己的认识行事罢了。 尽管姜银花没有尼姑的深沉和果决,但龚淑瑶拿她替代尼姑,这件事本身并非 是什么坏事。再说,就个人品质而言,林主任也绝对不是什么坏人。 龚淑瑶确实 把拆开姜银花与李润南的交往说成了她的一项工作成绩。在她向办事处汇报时,她 说:“地主阶级不老实,他们总是千方百计地想拉扰我们的人,李寿凡的儿子就老 想着与贫农、军人家的人攀亲。我去跑了许多趟,费尽口舌,才把姜圣初父女劝醒 了过来,他们都表示今后一定要与地主阶级划清界线。” “对,我们就该站稳立场,你这妇女主任当得不错!”林主任听汇报时随口赞 扬龚淑瑶几句,“这种事现在还不少,你让那姓姜的姜什么妹子站出来,在群众大 会上当众揭穿地主阶级的阴谋诡计,这任务就交给你吧!” 龚淑瑶明明知这个工 作不好做,姜圣初那里是好说话,姜银花那里就不便开口,但龚淑瑶却不甘示这个 弱,当时竟满口应承下来。 散会后,林主任留下龚淑瑶来,说区办事处原来抓妇女工作的一位女干部调走 了,准备借调她来区里工作一段时间,今后就长期留在区里也不一定,问她愿意不 愿意。这样的好事龚淑瑶能有什么不愿意的!她问:“那小镇的妇女工作今后让谁 来抓?” “你与张炳卿商量一下,谁合适就让谁来抓,这不就行了!”林主任说。 龚淑瑶马上想到姜银花,她想如果能把这个人情送给姜家,一来可能满足自己 的虚荣,答应人什么就能给人什么;二来让姜银花接手她的工作也能放心,她不象 吴国芬那种人,能老实听话,决不会与人争长竞短,万一在区里呆不长,自己也可 进可退;再者,姜银花模样长得还不错,她能有个工作的话,不正可以介绍给这位 林主任么!于是,龚淑瑶从思想、能力上说了姜银花许多优点,提出让她来接手小 镇的妇女工作。 “可以嘛,”林主任说,“你先让她干一段试试看,多帮她些就是了。” 龚淑瑶却提出了另一个要求:“这件事如果你主任同意了,那还得请你与张炳 卿打个招呼... ” “没问题!”林主任未加思索地答应下来。他淡忘了小镇还有一个更合适的人 选,龚淑瑶却正是顾忌这个人才跟他主任打招呼的,这个人就是吴国芬。 环境最能塑造人,当龚淑瑶身临其境的时候,她马上就把自己的个人利害与这 项人事安排联系在一起,如此说来,龚淑瑶要学会一点弄权的手腕,那种悟性也还 算得是很不错的了。 姜银花的退学,让吴国芬预感到了一点什么。晚上,她一边逗弄孩子,一边对 坐在床头小方桌前挑灯识字读报的丈夫说:“银花读书好端端的,龚淑瑶为什么非 把她弄回家不可?银花这几天呆在家里哭呢。” “这干龚淑瑶什么事?别瞎猜了。”张炳卿一边看报一边说,“银花遇上了圣 初伯这种人有什么办法!他向来就不愿让银花上学,说划清界线那只是一句话,不 过,能划了也没有什么不好。” “与李润南得划线,与李墨霞不也得划线?与李青霞呢,这线也好划么?再说, 划线也碍不到读书的事呀!”吴国芬为姜银花抱不平。 “姜家有难处,供不起。”张炳卿放下了报纸,他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真 要说,这文化翻身还不是件容易的事!” 吴国芬并非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刚解放那阵兴起的学文化热潮渐渐地冷却下来 了,地里、屋里的事仍束缚着大多数的人,她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她能够不侍候 老人病人?她能够不生孩子不奶孩子?她是没办法才错过了参加工作的机会,同时, 也就冷却了学文化的事,这在她内心深处还藏有不少的遗憾。因此,她为姜银花的 退学惋惜:“你们不该去做做劝说工作吗?让她小学毕业,姜家还是能拖得过去的。” “龚淑瑶说她去过多次了,没办法说通姜圣初。”张炳卿又拿起报纸来,“这 事就算了吧,你也别操心,让姜银花早点出来工作也好。” “你们安排她什么工作?”吴国芬问。 “龚淑瑶借调到办事处抓全区的妇女工作,让姜银花接她的手。”张炳卿读着 报纸,“这个字念什么?国芬,你认得这字么?你来看看。” 吴国芬没有理睬丈夫,她想,现在,孩子可以断奶了,自己也能抽得出身来, 可为什么没人想到她?她说:“我要去读书,孩子不缠身了,再说,不也有好些妇 女边奶孩子边上学,或者边工作的么!” “哟,”张炳卿见吴国芬眉目不展,马上意识到了,“这妇女主任本该是你, 也许是他们一时没想到... ” “他们没有想到,你也没有想到?”吴国芬顶着张炳卿说,“你就甘愿看着我 落后?” “怎么是我看着你落后?”张炳卿仍不经心在意,解脱地说,“这事我昨天才 听龚淑瑶说起的。” “这个龚淑瑶!”吴国芬想到了龚淑瑶的为人。 以前,龚淑瑶自己也说过,张家的门槛每年只少得让她踏下去一寸,特别是在 吴国芬怀孕的那段时间,她几乎是张家人一般,她的那种关照问候,体贴扶持真让 人感激不已,她协助国芬工作似乎只出于姐妹之情,即使在言及自己的前途时也只 是说,能够参加工作也好,能够入党也好,可她真正愁着的是家里人看不长远,很 耽心他们不让她把书读下去,丢了这机会实在太可惜。但后来她成了正式干部,来 张家的次数就逐渐减少。开始,吴国芬还以为她可能是觉得取代了这个妇女主任有 些不好意思,如果是那样,就大可不必。在这件事上,吴国芬想,自己怎么能够小 心小眼地无理怨人?有一次,她在门口见着龚淑瑶便主动地上前招呼,并拉住了龚 淑瑶的的手,玩笑地责怪她怎么把姐妹也忘了。龚淑瑶诉了一通工作之苦,说实在 太忙,麻烦不少,自己的能力与经验又很欠缺,竟把与姐妹们说说话的时间也给挤 掉了。那态度依然热情。吴国芬一定要她进屋坐一坐,龚淑瑶推不掉,只得进了屋, 还从身上掏出二元钱给了国芬手上的孩子,并把孩子着实夸赞了一番。但吴国芬想 把孩子交给这位阿姨抱一抱,以便脱手来生火烧茶作饭,要留下这位姐妹来好好叙 一叙时,龚淑瑶却执意不肯,推让之间,吴国芬觉得龚淑瑶的态度多少有些异常, 这时,龚淑瑶竟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你们这地方我真的不好来呢!”国芬问她 “为什么”,龚淑瑶悄声而神秘地拉过国芬来:“我跟你姐妹一般,这话说出来也 不要紧,你没听人说我与炳卿同志有那种事么?简直是胡说八道,但我能不注意些 群众影响?” 吴国芬不回话了,她想,以前有人说起这种事,她可从来没有疑心过,你龚淑 瑶也没当作回事,现在没人说了,你倒拿出这话来耍弄,这能不是为了疏远人,还 怕不能脱身么?亏你想得出来!吴国芬便松开手放了龚淑瑶。往后,龚淑瑶也就真 绝了来张家的路。 现在,这人事安排就清楚不过地说明吴国芬在龚淑瑶的心目中已不及姜银花的 分量了。 吴国芬埋怨丈夫真是个一点也不知拿身份的人:“她龚淑瑶是怎么跟你说的? 连这种事你也非得待她跟你说起来,你才摸得着边么?” “她说是办事处定下了姜银花,还说林主任会与我商量的,可现在姜银花已经 接手办事了。这──”张炳卿也觉得事情来得有些不正常,这时候说商量已是多余 的话,再者,办事处就在镇西头,前天还与林主任见过面,也并没有听他提这事。 不过,他相信龚淑瑶是在林主任那里讨了封赐的,“定了就算了吧,与姜银花去争 这事也不妥。” “算了是算了,争也不必争,只是──”吴国芬仍想着这件事情发生的背景, “林主任不了解我,但更不了解姜银花,你不能顾我,可这时候银花正想着上学的 事,你也没必要去考虑给她找个工作,我看这一定是龚淑瑶在鬼精鬼灵地作怪.... 你没听到她给尼姑说媒的事?” “你别朝那方面想,问题的关键并不在她,”张炳卿说,“林主任办事向来一 个人说了算,他借调龚淑瑶去办事处也没有问过谁。” “那你往后能够怎么办呢?”吴国芬不免为丈夫感到了某种忧虑。 张炳卿放下手上的报纸,也陷入了沉思。当这个纯正,质朴的年轻篾匠满怀激 情投入革命的时候,他心里的向往充满了理想的光辉。而现在,他已经见到了自己 队伍里的派系磨擦,也有了些认识上的分歧和观念上的冲突,一时间不免困惑难解, 他现在还不可能去深究产生这些现象的社会背景和历史渊源。他只能够律已宽人, 以大局为重,希望一挥手就甩掉这些烦闷,他说:“不管怎样说吧,这些都算不上 什么了不得的事,你犯不着去计较。也不用担心,我看林主任是庄稼人出身,遇事 难免简单粗暴一点,但他不会有什么歪心歹意的。” 张炳卿又重新拿起了那张报纸,大概他还是感到事情有可能进一步发展吧,沉 默了一阵之后,他又忧心重重地说了一句:“姓林的硬是要那样做你又能有什么办 法!”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