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节 农民协会在权力膨胀时期,曾经兴过“十禁”,其中一条是禁酒。那正是青黄 不接,饥饿难捱的当口,煮酒得耗费一些粮食,让没饭吃的人看着人家喝酒,不禁 酒就显得不公平了。农协会以它的绝对权威广而告之,由妇女会,儿童团组成查禁 队伍,深入各家各户进行宣传乃至搜查。酒没收了,煮酒的工具销毁了,酒店的老 板认罚了,声势还不小。很长一段时间,那些酒徒们只得摸着喉管干咽口水。但这 酒禁也象其他律令一样,总有松驰的时候,更何况酒的用途广,喜庆要用它,消愁 要用它,治病要用它,没病的也爱它。许多人没饭吃时,见到别人吃酒感到不公平, 有饭吃时,不让自己喝酒似乎也不合理。农协会毕竟不是禁酒协会。武工队来了, 办事处建立了,农协会的权力发生了转移,地主一倒,土地一分,这些业余革命者 发现,谋生计,过日子才是大事,便把禁酒的事淡漠了,消声匿迹很久的煮酒、卖 酒、喝酒的事又半明半暗地兴起来,到后来,谁也没把这禁酒不禁酒当成一回事。 老实厚道如李松福,也在面食店里十天半月煮缸把酒出卖;革命积极热心如农协会 主席张仁茂,也隔三隔四来李松福店里喝上一盅;安分守己如黄大香,也托李松福 煮了一斗米的酒浸泡风湿药。遇上有喜庆事的人家,更是把酒壶摆上了桌面。 出米酒常常是半夜开始上甑,直至第二天天明才能出完一缸,李松福做事细致, 也有些拖拉,有时别人家吃早饭了,他还没有收场。这天,周小莲赶早来关照黄大 香,说龚淑瑶叫走了姜银花,是为查禁煮酒的事,黄大香想,这真是冷水里冒出热 气来!能有几户人家没煮过酒?能有几个喝酒的真戒了酒?她想不透上头怎么又要 来这种运动,李松福是个听不到风声的人,别让他撞上了才好,正在这时,张仁茂 来了,一进门便问:“石贤作什么去了?” “吃过早饭便上学了呀... 这会是在哪里贪玩么?”黄大香推测不到。 “他刚才要拉上华玉去查禁煮酒的事,让我吼走了。”张仁茂说了一句,转身 就往外走。 黄大香见张仁茂是朝李松福家去,便放下心来,因为他也在李松福那酒里搭了 份计。 李松福刚出完酒,正在收场,张仁茂告诉他:“禁酒的来了,别磨磨蹭蹭的。” 李松福却不很着急:“这就快了,刷刷酒甑就完事。” 张仁茂出门一望,又回转身,“快,查酒的去隔壁家了,这酒向哪里藏?” “能藏在哪里呢?放哪都能找得到呀!”李松福没个主意。 张仁茂见后墙不高,便跳过去:“把酒递给我!” 墙那边是邻居家的杂院,猪栏、草堆,破破烂烂,堆得乱七八糟的,张仁茂把 酒缸搬到墙角上,拖来一卷旧晒簟盖着,再加上几捆稻草。待他再跳过墙来时,查 禁的人已经到了门口,还有半缸酒来不及收藏了,张仁茂灵机一动倒在水桶里,催 着李松福去外面应付:“哎,你手脚出了毛病不是,叫你来碗面条老叫不出来,我 还没吃早饭呢!” “快了,快了。”李松福赶快开了炉子。 查禁的人进屋时,张仁茂在台子边敲着筷子,象等得不耐烦了的样子。 “银花,你们都来这里吃面?”张仁茂问。 “只看看,为查煮酒的事呢。”姜银花见张仁茂在,象有点不好意思似的, “仁茂伯你在这等面条吃... 是淑姐说上面指示查的。” 张仁茂没发话,他想,酒禁是没人说过开与不开,他早没过问这些事了。可这 真是上面有指示下来?怎么一查便从这街面的半途上开始,好象专门对着李松福来 似的。 姜银花并不刁歪,她带来了几名妇女和学生,彭石贤也在其中,华玉被他伯喝 住了,没来。他们认真地查看了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没发现什么,但明明满屋子 弥漫着酒香,这使其他的人不肯罢手,一个妇女指着酒甑问:“李伯,你这不是刚 用过?” 李松福答不上话来,彭石贤忽然发现那水桶的水上面浮着些黄色的锈斑,猜想 那是酒,因为他给母亲来李伯这里买过酒,有时酒面上也有这种东西,他望了张仁 茂一眼,张仁茂把石贤拉过一边,跨上一步用身子遮住那只水桶,对李松福说: “你让我把酒甑改为饭甑,给编块竹垫,等会你送去吧!” 李松福这才悟过来:“刚洗过了,还没干,正准备着给你送去呢。” 因为是公差,这煮酒又不是大不了的事,既然没撞着,也就算了,这些人又去 了另外一家。 石贤放学回家,黄大香叫过儿子来:“你早上不是好好地去上学了么?怎么又 邀集人去查什么酒?” “我去上学,在路上龚淑瑶拦住说有重要任务,”彭石贤委屈地,“我又没说 什么... ” “你也不小了!”黄大香沉着脸说,但她随后还是安慰了孩子,“没作什么就 好... 也真是,老让一些小孩子去丢乖露丑!” 彭石贤不知母亲为什么要那样严厉,他心里有些不服,以前不也做过这些事? 就因为李伯那酒是自己家和仁茂伯都占了份么? 这时,张仁茂来了,他坐下来,心事重重地说:“有人把李松福叫到办事处去 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就只叫走了他一个?”黄大香也着急起来。 “其它几个放回来了,也没听说有多大的事,可就留着李松福。”张仁茂思量 着,“我让国芬去探问情况还没回来,可你也不用急,怎么说也不是大不了的事。” “这是欺侮老实人呢... ”黄大香了解李松福的性情,她更担心了,“李伯说 不清几句话,急了的时候很容易乱说,这事情麻烦呀... 又正巧遇上炳卿出差没回 来。” 这时,吴国芬来了,她报告了最新消息:张炳卿外去揖拿逃亡地主李寿凡十多 天未归,她借口去问问情况,坐在林主任的房里与姜银花扯闲话,同时关注着隔壁 龚淑瑶追查李松福的事。龚淑瑶说有人举报李松福昨晚煮了酒,让他交待酒的去向, 李松福除了能说个“没”字,就找不出其它词来。龚淑瑶不放他,磨蹭了几个时辰, 李松福烦了。这老实人一开口说话又不知进退,他说“淑妹子,你当干部没几天就 不认人了,你从流着鼻涕上我店里吃面食开始,你李伯哪次亏待了你?这酒有几家 没煮过?你婆婆,你男人不也来我店里买过酒?就你会充积极!”龚淑瑶并不怕的 把她婆婆与男人扯进来,“谁煮酒都得罚,只要你说出来,说几家我罚几家。你骂 我充积极不要紧,可政策要紧,你不老实交待放不了你!”李松福哪里真肯去牵扯 别人?他又没话了。 龚淑瑶拉上门。去了林主任房里,见国芬在坐,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告了一状: “这李松福明摆着煮了酒,银花早上去查时还闻到满屋子的酒香,可他就是不认, 还骂我充积极,不认人,当了几天干部就怎样怎样,遇着这种人我可没办法了!” 吴国芬一听就知道她是来向林主任讨圣旨,便抢在前面说:“李松福怎么就这 么顽固了?他可是全镇子的老实人,人家把唾沫吐在他脸上也没话说,还不敢擦呢! 银花你说不是么?“姜银花马上随声附和:”是呢,小时候,我常去他那店子 里,他总得给点什么的,他这人真是好。“于是,林主任说:”天晚了,放他走吧, 明天再说。“龚淑瑶当时本来还有话说,但想一想,还是答应了。 可是,在黄大香家里,几个人等到很晚,还不见李松福从办事处回来,国芬正 准备再去看时,李松福搭拉着脑袋来了。事情出乎意料:龚淑瑶从林大块房里出来 后,她对李松福说:“想好了吗?你再不交待就不干我的事了,到了明天,让林主 任找你,看他怎么跟你说好了。”这本是准备收场的话,可李松福坐了一阵的冷板 凳,实在是撑不下去了,便说:“酒全在那里,你们去抬来就是,这该放了我吧!” 龚淑瑶一听,又趁势进一步追问李松福以前煮过多少次酒,卖给了谁。幸好李松福 在这件事上没犯糊涂,全说出来他罚不起,牵累别人更亏心,便横下心来打算在办 事处过夜,任龚淑瑶好说歹说,他再不吭气,决心舍下爹的崽来不顾了。 最后龚淑瑶只得放了他,还提灯送他出门,她说:“松福大伯,这件事往后我 会替你说话的,只要你态度好一点也没什么大事,可你别听有些人胡说八道,你侄 女哪是想得罪你呢!” 听这话,李松福给弄糊涂了,倒象是自己得罪了这鬼婆娘似的。可他想来想去 也捉摸不透这是怎么回事。 吴国芬还了解到,说禁酒不过是龚淑瑶捡来的一句话。县妇联开会时,不知什 么人在作报告时,提到某个男人酗酒与老婆吵架竟动手打了丈母娘,两口子因此闹 离婚,从村子里闹到区里,又从区里闹到县里,闹得不可开交,就为这事作报告的 人说了句“该死的酒不禁真不得了”,龚淑瑶便拿这一句话作了尚方宝剑。 可为什么龚淑瑶要把这尚方宝剑搁到李松福头上呢?张仁茂想起一件事情来, 李松福还真是得罪了这女人,而且他张仁茂也是其中的一个,但是,他不愿说出事 情的原委来,只骂了一句:“这个乱世的妲己!” “既然当主任的说了没事,大家也犯不上再去计较什么了,当干部的能不积极 点?”黄大香只希望能够息事宁人。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