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节 在小镇的干部会上,张炳卿几次讲到学政策,学理论的重要,认为这有如火车 的行驶离不开轨道。如果不学习,光凭热情,左右都可能出轨,给革命带来危害。 还说作为领导不应当居功自傲,更不能以大老粗为荣。这些话颇有影射之嫌,很快 就经龚淑瑶之口传入林主任的耳里,林主任又从姜银花那里得到了证实,林主任十 分恼火,认为张炳卿这小子太狂,上头叫你怎么办就怎么办,这就是轨道,你张炳 卿还能另外有什么政策理论?你说大老粗不能当领导,他妈的,老子就非让你服我 不可。 其实,张炳卿这番话是从县里周朴那里听来的,一解放,周朴便担任了县长, 后来,上级又委派了一名县委书记,这样,周朴就难说是一县之长了,有个本地干 部不服那位大老粗书记的调遣,上任的新官就烧了第一把火,他不仅把那名本地的 干部臭骂了一通,说出来的话还让原来周朴手下的人听着很不是滋味:“识得几个 字有啥了不起!你们见过什么叫枪林弹雨?过长江那阵子,炮弹就在老子的船帮上 开花,老子就是这么舍下脑袋,不要命来到你们这地方的,可你们那时在干什么? 不就是东躲西藏,偷偷摸摸地闹了一阵子?现在能你给派个工作就是老子开了恩, 你还想跟我讨价还价,没门!” 周朴跟张炳卿说起这些时,头仰在竹躺椅上连连摇了三四下,他认为这不只是 南北干部之间的磨擦,也不只是低估了地下工作的成绩,而是过去农民起义那种占 山为王的意识,于是他从革命的性质说到干部的素质,又从共产主义的理想说到教 育农民是个严重的问题,由此他便强调了学习理论知识的重要意义,张炳卿觉得这 话有道理,所以就搬到小镇的干部会上来了,他这样做,同样是不愿意自己永远当 一个大老粗。说他这是为了影射林主任,还不如说他是从林主任身上也见到了自己 和许多基层干部共同的不足,感觉到这个问题如果不解决就很可能给革命带来某种 危险。 在龚淑瑶的眼里,张炳卿男性的英武与权力的辉煌之光,现在正在逐渐暗淡下 去,权力已经被人取代,所谓英武也不过是一种执傲,她开始见到了自己前途的光 明。 于是,在一件小事情上,龚淑瑶又与张炳卿暗暗地进行了一场较量。那已经冷 却了好几个月的李松福煮酒案被她再一次提了出来。 那次龚淑瑶打发李松福从办事处回家后,大家都以为这事算是已经了结,因为 既无人找李松福进一步追究,也没有罚款之类的处理,甚至李松福交待出来的那缸 米酒也无人来过问。黄大香问过姜银花,姜银花说没听人说起过这件事,大概是算 了吧。张仁茂也向张炳卿讲了这件事的经过,不知是不是还有个处理决定。 张炳卿说,“没人跟我提这件事,事情本不大,教育了,批评了,你们也没说 什么服不服的话,事情不就过了,这时还何必再去寻问个究竟呢?那样反而不妥。” 李松福则更为漠然,他给黄大香送去了托他煮的一斗米酒:“你尝尝这酒,出得还 不错,正好浸药用——这一回她淑瑶妹子还是认人了。”黄大香也笑着说,“吃了 你这酒,定会长命百岁,让你受了好一场惊吓。”李松福却很高兴地说:“不就是 在那坐了一阵子么?她当干部的也没拿我上刑什么的。”李松福原打算把剩余的酒 送到办事处去,但那种地方他平时极少走动过,见老是没有人来没收,他又把酒卖 了出去。 然而,龚淑瑶对这件事的处理感到未能如愿,她本来是有意要把李松福扣留一 个晚上,让他知道一点历害,不料遇着吴国芬在场,姜银花也插上了一句帮腔的话, 林主任便抬手叫她放人,她是个不愿露丑,只想着做乖的人,既然没找到给她撑腰 遮脸的人,她也就只能罢手,但她知道,事情最忌作成要生不熟的“夹生饭”,这 不但讨不到好还更容易招怨。后来张炳卿回来了,都忙着批斗李寿凡,自然顾不上 这件事,但她对这件事不作了结,搁置一旁也是有意的。因为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 张炳卿在林主任眼里的份量已经轻了。恰巧在一次会议上讨论如何帮助农民度荒的 问题时,又有人提出禁酒的事来,林主任便把这事交给了妇联,龚淑瑶听着,会上 没话,会后来到林主任房里,她说,“这禁酒的事难,我是本地人,银花是本地人, 为这事得罪的人不少,我倒不是怕得罪人,问题是得罪了人,这酒还是禁不住,主 任你就另外找个人出面抓这件事吧。” “你是要让我这外地人出面来抓?开玩笑!”林主任有些不高兴地,“禁酒的 事妇联不抓,你们还有什么事做!” “哪能是让你带几个小学生家家户户去查去禁?那还象什么话!”龚淑瑶笑嘻 嘻地说,“你是外地人,可还是我们本地的女婿呢,得罪了人也不好!” “什 么得罪人不得罪人!”林主任说,“你与银花一块抓这件事,得罪了人有我,怕什 么!” 姜银花不知龚淑瑶说话的意思正是针对她上次为李松福说了一句情而来的,便 说:“上次查了一次酒,不就再没有听到什么人煮了么?” “银花真是实心眼,别人煮酒还会告诉你?李松福不就照常卖酒出来?”龚淑 瑶为难地,“上次他煮酒的事没处理得下,就是因为有人护着才不好办呢!” “怎么?”林主任望了一眼姜银花,姜银花不知该怎么说话,这是不是指她当 时多了一句嘴?其实她哪敢护着谁?她便不说话了。林主任表态,“没谁护着,如 果有人要护着,那你也不用管他是谁,该罚就罚!” “罚多少?”龚淑瑶问了个完全可以不问的问题,“我就怕罚重了。” “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你看着办就是了,”林主任不知龚淑瑶怎么变得缩手缩 脚了,“怕什么?有我负责!” 这样,第二天,龚淑瑶通知李松福,罚谷五担,印悔过书一千份!这事把李松 福吓呆了。到了这地步,悔过书印多少都无关紧要,就如那“天皇皇,地皇皇” 之类的字条贴个满街,只要能消灾免难就行,耗费并不大。可罚五担谷却如晴 天霹雳,他想,这不是把我当成李寿凡了?怎么罚得起呢?这差不多够得上他半个 家业了,但他对谁也不说,只愁得吃不下饭,生意也歇下来了。黄大香问明白这一 情况,赶忙去找张炳卿,张家人也吃惊了。张炳卿说:“哪有这事,吓吓人罢了— —她龚淑瑶真是认真说的?”黄大香着急地:“哪能不是认真说的,李松福不是人 都急病了?你就给他去说说,这罚也罚得大重了些呢!”张仁茂在一旁说:“也别 急着这一阵子,先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黄大香却不知底里,坚持着说,“炳卿, 你大小也管着这个小镇子,就真是不能作一点主么?这不就是煮了一缸酒吗? 怎么说你也不该眼见着这样狠心整人的事不管呀!“ 张炳卿去找了龚淑瑶,龚淑瑶说:“是有这事,林主任说对这种人就得重重地 罚,我夹在中间还不好说不好办呢!”张炳卿上火了:“五担谷,没边没沿的,简 直是胡闹,!李松福能出得起吗?你别拿他林主任这话作数!” “作数不作数你得找林主任去说,他下乡去了,大概要到晚上才能回办事处。” 龚淑瑶冷冷淡淡地说了一句,便找借口离开了。 当晚,张炳卿没有去找林主任,第二天一大早,倒是林主任让人来叫张炳卿去 办事处。在这之前,龚淑瑶对林主任说了些什么不得而知,反正张炳卿一进门,林 主任不问情由,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脑把张炳卿一顿臭骂,他满脸胀得通红,越 骂越来劲,容不得张炳卿申辩。张炳卿对这种粗暴作风十分反感,他干脆拉过一把 凳子来坐下 ,待林主任没词了,他问,“你还讲不讲一点道理吗?” “你他妈的!”林主任猛的一击桌子,简直是要动手打人的架势。 张炳卿也是血气方刚的年岁,毫无畏惧的心理,他站了起来,“你想要怎样? 别忘了都是共产党员!” 这话让林主任清醒了一点,但他仍摆出家长式的权威架式说:“你得老实反省!” 张炳卿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身出了门,林主任连喊了两声“站住”,张炳卿却 根本不理睬,头也不回地走了。林主任遇上的毕竟是解放小镇的一号功勋人物张炳 卿,他除了气恼不过,也无可奈何。 这是林大块粗暴的工作作风在小镇上第一次遇到来自手下人的强硬抵制。 为了这一件事,林主任竟有一顿没吃饭,想一想,这罚五担谷也是过分了,他 对这时推门进来的龚淑瑶生气地说,“怎么搞的?你哪能把李松福当地主看待?罚 这么重... 胡闹!” 龚淑瑶却早就准备好了对付的话,“谁会真罚他五担谷?我只是想让他认个错, 态度好一点便可以减下来,可张炳卿偏要插进来顶着这件事,让人下不了台,你不 是也见到了他那脾性?在他手下真不好办事!” 龚淑瑶已经成了区里的干部,她早不在张炳卿手下工作了,这埋怨的话只是为 了激怒林主任,果然,林主任哑着口,他绷紧着脸,最后才愤愤然地骂了一句: “去他妈的,我非撤下这小子来不可!”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