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克隆人 1 我不只一次问柯莎:“我是谁”柯莎总是说:“你叫贝尔。” 我说:“我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谁。” 柯莎说:“你是贝尔。”然后似淡实浓地一笑。柯莎的笑像椰林里的晚风,清 爽柔润。 我生长在南半球一座无名的珊瑚岛上。柯莎不许我离开珊瑚岛。她用茫茫大海 把我困在岛上,用电脑和各式各样我至今也不认识的高科技仪器照顾我成长。当然 无微不至,甚至精确无比。我健壮而且算是聪明。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是母爱和天伦 之乐。 柯莎拒绝作我的母亲,她只想作我的情人。 说来有趣,柯莎大我十九岁。也就是说,我二十岁这一年,柯莎已经三十九岁 了。 她长得惊人的年轻。 我永远忘不了我二十岁生日这一天。这一天气不怎么好,也不见有海鸥飞来飞 去。 风很大,隔着岸边别墅通天落地的大玻璃,我看见色彩缤纷的各种热带植物拼 命地摇曳。狂风卷集着乌云,使我想起高尔基的海燕。柯莎走进来,后面跟着她的 黑人女仆阿桑。我眼睛依然望着窗外。 柯莎说:“又想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我闻到了一股怪味,那是女士香水与化学药剂混合而成的味道。 只有柯莎这样的女人能散发出这种味道。她是个博士,一个在自然科学领域几乎无 所不能的女神。 柯莎说:“又不理我了。” 我说:“我想出去。” 柯莎说:“你总是想出去。海上风浪险恶。” 我说:“除了海,还有陆地吧?亚欧大陆,拉丁美洲,夏威夷群岛,都给海水 淹没了?” 柯莎说:“你又赌气了,宝贝。今晚我就带你去一个地方。可我求你,千千万 万别干上回那样的傻事了。” 上回绝不是傻事,只是没有成功而已:我只身跳入大海,游向远方。之前我在 电脑显示器上留下裴多菲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 可抛。 不知游了多久也不知游了多远,我看见了鲨鱼露出海面的脊背。我以为我的生 命就此终结。一道蓝光闪过,鲨鱼的血红透了海水。我得救了,同时也绝望了。果 然,柯莎的小艇呼啸而来,她手里的自制自卫激光枪小巧而精致,但杀力无穷。这 件事发生在我十八岁那一年。 我说:“今晚你要带我去哪儿?” 柯莎不回答,扑过来抱住我,一脸的陶醉和疯狂:“贝尔,吻我,吻我。” 我一动不动──一一个被囚禁的少年,拒绝是唯一的抗争。 黑人女仆阿桑默默望着这一切,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神秘地一眨一眨。 柯莎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贝尔,吻我。”| 我说:“我想杀了你。” 2 晚上柯莎用小艇带我在海上飞驰了一个多小时。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望 着头顶上一轮金光灿灿的大月,我轻轻吟出一句中国古诗。柯莎笑一笑,轻轻叹一 口气。 她长长金发像奔马的鬃毛在海风中飞舞。小艇停泊在一座静谧安详毫无人迹的 孤岛旁。 岛上有一座坟茔。 月光下我和柯莎站在坟茔的石碑前。 “谁的坟墓?”我问。 柯莎答:“你的。” 我说:“什么?” 柯莎说:“你仔细看看。” 我俯首仔细看那石碑,碑上清晰而工整地刻着我的名字,而且镶嵌着我的头像。 天哪! 柯莎说:“这里面的人才是你,你是他的复制品。” “什么?”我大吃一惊。 柯莎说:“贝尔,我知道你对自然科学没兴趣,可你接受的是我给予你的第一 流的文化科学教育,你对克隆技术一定不完全陌生。” 我说:“用动物身上的一个细胞复制一个一模一样的动物,或者用人的细胞复 制……你是说我……?” 柯莎说:“是的,你是克隆人。你是世界上第一个克隆人。你是我的杰作。” “你的杰作?——-我?”我惊愕而且愤怒,“那么,他是……” “他是我唯一爱过而且永远爱着的男人。他死了,死于一场海难。”柯莎眼里 闪烁着泪光,“二十年前,我和我的贝尔……” 我说:“我对你的爱情故事没兴趣。我是我,不是谁的复制品。” 柯莎说:“可你是贝尔。你和他,连指纹都是一模一样的。” 我说:“柯莎,我告诉你,人的肉体可以复制,灵魂是绝对不能复制的。” 柯莎说:“我知道我错了。你和贝尔性格情趣气质天份都不一样,而且相差太 远。他爱科学,你爱艺术。他崇拜爱因斯坦,你喜欢莎士比亚。他木木的,像你们 中国的陈景润。你呢,像个黑社会里的小帅哥。我千方百计要把你制造成一个复活 的贝尔,可我失败了。” 我忽然可怜起这个泪光滢滢女人。她以精湛的科学手法和对灵魂幼稚的理解制 造了我,却没有复制出失落的爱。爱情是不能忘记的,也是不能复制的,无论科学 技术多么先进。 柯莎说:“你走吧。” 我说:“你真的放我走?” 柯莎说:“是的。我剥夺了你二十年的自由。对不起。” 我说:“可你……你给了我生命,给了我成长到今天所需要的一切。我……” 柯莎说:“我给予你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而这一切,都抵偿不了二十年 生命的自由。你不需要报答我什么,我应当向你道歉。你……走吧。” 我转过身,迈出了离开柯莎奔向自由的第一步。 柯莎说:“小艇的启动密码是1025。方向盘右手的电脑可以指示地球上每个部 位的方向。” 月亮默默地注视着我们。海风默默地抚慰着我们。海潮轻轻簇拥着这个荒凉而 神秘的小岛。 我头也不回一步一步远离柯莎,驾起小艇飞驰在苍茫的大海上。 3 我向哪里去?我往哪里走?我义无返顾却又无限迷茫。海风在耳畔呼呼作响。 海上的明月静谧安详。我渴望到人群中去生活,却又害怕到人群中去生活。柯莎和 阿桑,还有岛上那些神奇的电脑,给了我关于人类关于生存的丰富知识,但我毕竟 没有去实践过。人间充满了真善美也充满了假丑恶。 血浓于水。科隆人也有自己的祖国。无论我与那个死去的贝尔多么不同,我们 的血液是绝对一样的。所以,中国,应该是我的祖国。回祖国去!我迅速打开小艇 上的电脑,在显示器上寻找祖国的方位,按下“确定”键,小艇更加义无返顾一往 无前了。我即兴给自己起了个中国名字──柯龙。 就在我为我的中国名字微笑的那一瞬间,身下的小艇突然四分五裂了。一个叫 柯龙的中国少年落进了又苦又涩的海水中。生的希望似乎没有了,死,就死在回归 祖国的路途中吧。我向前游去,游去,直到精疲力竭失去知觉。 我当然没死。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屋子里。阳光明媚,金碧辉煌。我以 为我到了天堂,傻乎乎的问了一句:“……上帝在吗?” “上帝不在。我是上帝的仆人。”一个白发苍苍的黑衣牧师站在床前回答我。 我支撑着坐起来,眼前一黑,又瘫软在床上。过了一会,我彻底清醒了,看见 牧师身边站着一个人。当我看清这个人的脸孔时,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 看见的分明是我自己。 这个长的和我一模一样的人笑了笑,友好地伸出右手:“你好,我的……我应 该称呼你什么?” 牧师说:“应该称呼他兄弟。” 他说:“你好,我的兄弟。” 我伸出手,握了握他的手,凝视着他那张神奇的面孔。他说“我叫贝尔。你呢? 也叫贝尔吧?” 我说:“不,我叫柯龙。” “克隆?好,”他说,“这名字符合你的身份。” 我说:“贝尔,你不是死了吗?” “哈哈哈……”他大笑着说,“是柯莎博士告诉你,我已经死了,是么?” 我说:“是。” 他说:“这就对了。这个巫婆、骗子!我想我应该向你揭穿她。” 我说:“请吧。” 他说:“有一点我想她没骗你──你是个克隆人,而且是个没有母体,完全依 靠精密仪器创造出来的生命。你取材于我身上的一个细胞。你是我的复制品。” 我说:“是的。不过,从身体上说,我也许是你的复制品,从精神上说,我只 是我自己。” 他说:“不错。然而柯莎博士完全没有意识到,人,归根到底是精神动物。其 实人是不能复制的。人的精神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人类思维的本质是什么,以目 前的科学水准还难以回答。你是你,我是我。你终究没有成为我。我曾经爱过柯莎。 你呢,你没有向她期望的那样,代替我继续爱她,是吗?” 我说:“是。” 他说:“二十年前我们确实相爱过。是神圣的科学事业把我们连接在一起。一 个有着犹太血统的法国女郎和一个中国青年科学家的孤岛之恋,是一件多么浪漫的 事啊!然而,相爱容易相处难。很快,我和柯莎都发现,在人生追求上,我们观念 不同。我献身于科学事业,为的是造福人类,而她,完全是为了一己之私。简短一 点说吧,我们终于分手了。分手的时候,她在我身上取了一个细胞,是先用一瓶 ‘人头马’把我灌醉,然后偷偷下的手。我醒来发觉后,想阻止她已经来不及了。 我们所学专业不同,我无法在岛上找到阻止她的办法……当然也幸亏没办法,否则, 你就根本不存在了。” 我说:“谢谢!” 他说:“柯莎爱我爱得很深,也爱得十分狠毒。她送了我一艘小艇,说是作为 相恋一回的留念。吻别后,我驾起小艇离她而去,一小时后,小艇突然碎裂,当时 正是黑夜,连昨晚那样的月色也没有啊!茫茫公海上,我有幸遇上了这位上帝的使 者……”他深情地望了一眼身边这位白发黑衣的牧师,“否则,我也就不存在了。” 牧师忙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架:“是上帝在保佑你,我的孩子。” 沉默。沉默中我和贝尔在相互注视。 我说:“这是什么地方?” 贝尔说:“也是一座无名的小岛。和你生活过的小岛一样,很安静,适于科学 家工作和生活。” 我说:“我需要留在这里吗?” 贝尔说:“非常需要。” 我说:“是这里需要我,还是我需要这里?” 贝尔说:“兼而有之。我告诉你,柯莎不仅在小艇上设置了拿你喂鲨鱼的计算 机程序,而且在你身上注入了死亡射线。当你接近赤道时,射线就会和赤道磁力线 相互作用导致你的死亡。” 我说:“我只好永远留在南半球蔚蓝色的大海中了?我永远无法回到我的祖国 了?” 贝尔说:“我又何尝不想回祖国啊!” 我说:“你身上……也有死亡射线?” 贝尔说:“是的。二十年来,我一直在设法解除它。可是……” 我说:“我绝对由衷地祝愿您早日成功。” 贝尔说:“谢谢!” 我说:“你应该比我大二十岁,怎么不像?” 贝尔说:“死亡射线没有解除,上帝不计算我的年龄。” 我说:“你真幽默。” 贝尔和牧师向两旁一闪身,一位亭亭玉立的东方少女微笑着向我致意。我眼前 一亮,二十年来一直处于沉寂状态的热血一下子沸腾起来。一个在幽禁中成长起来 的东方少年,一个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少女的血性男儿,此时的心情可以想象,却难 形容。柯莎年轻的外表背后是一颗苍老的灵魂,而眼前这少女通体透射出青春的活 力。 贝尔和牧师相视一笑。 少女向我深鞠一躬:“您好。欢迎您的光临。我叫山河秀子,以后愿意为您效 劳。”然后就露出一脸顽皮相,伸手亮出一个微型电脑游戏机:“你喜欢玩这个吗? 我最喜欢玩啦!” 4 她叫山河秀子,一个十八岁的日本女孩。据贝尔和牧师说,是她最先在海面上 发现了我。她有一双细长的柔润明亮的眼睛。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这双眼睛照亮 了我的全部灵魂。我仿佛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生命刚刚开始。对于贝尔,对于牧师, 对于这座小小的美丽的岛屿,对于遥远的柯莎,我还有好多“为什么”要问,在秀 子的目光下,所有的“为什么”都像海风中的晨雾一样,淡淡散去了。 夕阳余辉中的海边沙滩上,我、贝尔和牧师,还有秀子,共进晚餐。晚餐之后, 贝尔说:“我该睡午觉了。”牧师说:“上帝保佑你们,我的孩子!”也走了。只 剩下了我和秀子。她就开始教我怎么玩她那心爱的电脑游戏机。她自豪地说这东西 虽然很小但有上百种功能,里边能装下一个大图书馆能装下不知多少信息,按哪个 电钮可以注入什么样的信息。天天如此。我对这东西一点不稀罕,柯莎那有的是。 我稀罕的是秀子。我现在要说的是发生在第四天黄昏时分的事。这一天是星期一。 无论对于东方人还是西方人,星期一都不是一个不吉利的日子。所以在这一天,我 大胆地向秀子示爱了。 我说:“秀子,我喜欢你!” 秀子低下头,又摇了摇头。 我说:“我是为了你才留下的。我知道这里不需要我。我也不怕什么死亡射线。 我已经死过好几回了。” 秀子说:“我知道你的经历。你喜欢我,是因为你没见过更多的女孩。等你回 到正常的人类社会,像一般人那样生活的时候,会有好多女孩喜欢你。我……” “不,”我说,“我真的好喜欢你!我见到的第一个女人不是你。她强迫我喜 欢她,我就是不喜欢她!后来她认输了,放了我……同时又要杀了我。你不会要杀 我吧?” 秀子格格格笑起来:“那也说不定。” 我说:“那你就杀吧。反正我的命也是你救回来的。” 秀子说:“不过,你有什么需要,我都满足你。” 你有什么需要,我都满足你。这话柯莎对我说过。那是我在海边看柯莎裸泳的 时候。我讨厌女人对男人说这句话。这句话里往往隐含着女人对男人的蔑视。 我依然沉默,心头涌起淡淡的悲哀。几天来我们谈过文学,谈过历史,谈过人 生,谈过孔子,谈过李白,谈过鉴真大师东渡,谈过明治维新,谈过大岛健三郎的 小说和东山魁夷的绘画,谈过长崎广岛的原子弹和七七芦沟桥的枪声……甚至谈过 克隆技术在日本、在中国的状况。大都是我说她听。除了玩电脑游戏机,我似乎什 么都比她强。她没有理由蔑视我的。 秀子突然解开了胸前一个很关键的纽扣,潮红着脸望着我,又突然伸手撕开我 的衣衫。我的一颗纽扣落在地上。 我站起来,扭身向大海扑过去。我穿着衣服潜入海底,向远方,向海洋深处, 拼命游去。等我钻出水面,换一口气,扭过脸向岸上回望,秀子正一丝不挂的站在 海滩上向我凝望。我毫不客气地游了回来,毫不客气地体会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欲 仙欲死激情澎湃激荡…… 天黑了。海上明月共潮升。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白云一片去悠悠,清风蒲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我和秀子躺在月色如水的海滩上。秀子说:“你叨咕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秀子说:“我困了。” 我说:“就睡这儿吧。” 秀子依在我身边搂住我:“我有点害怕……” 我心里说:应该害怕的是我。 因为刚才在又咸又涩的海水中,我发现海底有白色的骷髅。这美丽的小岛上飘 荡着一股阴冷萧杀的气息。那些被秀子用目光驱散的“为什么”又像海雾一样升腾 起来。秀子真的会杀我吗?我害怕,害怕秀子真的要杀我时,我却狠不下心来杀她。 我爱秀子。 5 “玩得快乐么?我的兄弟。”第二天用早餐的时候,贝尔问我。我知道我的一 切都逃不过贝尔和牧师的眼睛。秀子的脸又潮红了。东方女孩脸红的时候真好看! 我说:“非常快乐。要不要我们再玩一次你瞧瞧?”贝尔笑了。 牧师也笑了。这个银发碧眼白胡子的老家伙笑起来格外端庄慈祥,时刻都要代 表着上帝似的。 我问牧师:“上帝也做爱吗?” “这个么……”牧师说,“我说个故事你听听吧。” 他说,一个神父和一个修女一起打高尔夫球,修女总是打偏,而每当她打偏的 时候,神父总要说一句:“他妈的!又打偏了。”“他妈的!又打偏了。”“他妈 的,又打偏了。”“……”修女终于愤怒了:“神父,你说话怎么可以这样不干不 净呢?上帝会惩罚你的!你要遭雷劈的!”这时半空中响起一道霹雳,修女应声倒 地而亡,神父震惊了,仰望天空说道:“上帝呀,说脏话骂人的是我呀!您怎么惩 罚她呀?”天空中立刻传来一个雄浑博大的声音:“他妈的!我也打偏了……” 牧师说:“你看,上帝也骂人,也做错事……当然也做爱吧。” 我说:“您不像牧师,像哲人。” 牧师说:“伟大的教徒首先是思想者。愚昧的人是无法为上帝工作的。” 我说:“我能为上帝做点什么?” 贝尔说:“你应当和我们联手除掉邪恶,无论邪恶者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博士 还是农妇。” 我说:“你们……要除掉柯莎?” 贝尔说:“是的。你不觉得她死有余辜吗?” 我没说话,脑子里飞速旋转着“为什么”、“这到底怎么回事”。 牧师说:“我的孩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我说:“不知道。你们没有告诉我。” 牧师说:“这里,是贝尔先生的科研基地,同时也是国际刑警组织的秘密侦察 基地。” 我说:“那么,您是……” 贝尔说:“沙罗霍夫探长。你没听说过吗?” 听说过。我远离尘世,但不是与世隔绝。柯莎的岛上拥有掌握世上一切重要信 息的高科技手段和超现代化设施。沙罗霍夫,白俄罗斯人,美国国籍,著名国际刑 警,虔诚的基督教徒,真实年龄没有人知道。但是我说:“没听说过。我是在柯莎 的监视下长大的。岛外的事我知道的实在不多。” 牧师耸耸肩膀:“很遗憾,我第一次遇到没听说过我名字的人。” 我说:“探长先生,您要是想逮捕柯莎,尽管采取行动好了。如果需要我提供 帮助,我将尽力。我比任何人都有理由恨她。” 牧师说:“我已经采取行动了。可是……”牧师显得十分沮丧。 我惊问:“您采取的是什么行动?” 贝尔说:“他派出了一艘潜水艇。潜艇里有一百五十名武装警察。” 我说:“什么时候?” 牧师说:“半小时前他们就应该马到成功并且向我报捷了,可是到现在……” 我说:“音讯皆无是么?” 牧师说:“我怀疑……” 我说:“不用怀疑了。他们不可能成功。我告诉你们,没有人能够袭击那座珊 瑚岛,哪怕是偷袭。你们太低估柯莎了。她是世界上最有法力的科学女神,或是最 有魔力的科学女巫。” 贝尔说:“所以,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一直默不做声的秀子说:“你答应么?” 秀子说话了,我能不答应么? 6 一百五十名手执冲锋枪的大汉的尸体整齐地排列在珊瑚岛前面的海面上。有的 仰面朝天,有的面向海底。一群灰黑色的海禽横着翅膀在尸体上空盘旋,不敢落下 又不舍离去。我仿佛听见它们在怪叫。在高倍望远镜里我能清晰地看见死亡者的面 孔。 潜水艇已经报废并像一百多年前的泰坦尼克号那样沉落海底。 柯莎,你好狠! 我们几个人站在甲板上,每人手里一只高倍军用望远镜。 我说:“我去试试。” 牧师老泪纵横:“我为你祈祷,我的孩子!”不停地在胸前划十字架。他似乎 首先是牧师,其次才是国际刑警。这并不矛盾──惩治罪恶和信仰上帝是统一的。 贝尔说:“你一定要向她说明,以她的科学成就和无与伦比的智慧,只要投案 自首,法律是不会送她上断头台的。如果她被判死刑,我这个二十年前的恋人陪她 一道下地狱或者上天堂。我相信她现在还爱着我。” 我说:“她不爱你,怎么会有我?” 我又说:“应当你去说服她。不是么?”我凝视着贝尔以沉静强掩尴尬的脸。 秀子说:“我和你一起去。” 这时贝尔忽然说:“你要是不敢去,我和秀子去。” 我冷冷一笑,拉起秀子的手,毅然走下牧师的巡洋警舰,驾起一艘小艇,向那 座养育过我囚禁过我的美丽而可怕的珊瑚岛飞驰而去,向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飞 驰过去。 秀子紧紧依着我,两只手抱住我的一只胳膊。我感觉到她在发抖。小艇在飞驰, 呼呼做响的海风弥漫着血腥气息。秀子说:“她会杀了我们吗?” 我说:“也许会的。” 秀子说:“我愿意和你一起死。” 我说:“谢谢!” 很快,一百五十具浮在海面上的尸体近在眼前了。 秀子说:“我怕。” 我吻了吻秀子,说:“我也怕。现在柯莎就坐在荧屏前看着我们。她只要按一 下电钮这里就会有蓝光闪过,那是死亡之光。” 秀子说:“那蓝色的死亡之光到底有多大威力?” 我说:“这些尸体不是已经回答你了吗?” 这些尸体使小艇无法靠岸。我拉起秀子,一个猛子扎进弥漫着血污的海水里。 秀子的潜水功夫比我毫不逊色。我们在尸体下面游向珊瑚岛。我知道这时柯莎正微 笑着在荧屏上观赏两条向岸边游来的小海豚。在海水中,趁秀子不注意我做了一个 神秘的动作。水淋淋的爬上岸以后,秀子说:“我就在这等你吧。我怕见那个女魔!” 然后取出她那爱不释手的微型电脑游戏机玩弄起来。这时我看见一个肤色黑亮的女 人迎面走来。是阿桑。 阿桑说:“我的小主人,怎么又回来了?” 我说:“我要见柯莎,她在哪儿?” 阿桑说:“当然在一号控制室。”一号控制室负责安全保卫,里面的装置可以 消灭一切来犯之敌。 我直奔一号控制室。柯莎一脸幽怨地等着我出现在她面前。 柯莎说:“你没死?” 我说:“没死。” 柯莎说:“活着就好。” 柯莎又说:“你不相信我会杀你?” 我说:“是的。” 柯莎说:“你也不认为我是骗子、女魔?” 我说:“是的。” 柯莎扑在我身上,泪如雨下。柯莎说:“我没有白疼你爱你一回……” 海岸上,阿桑的微型移动电话响起柯莎的声音:“阿桑,他很不冷静,你过来 帮我劝劝他。” 阿桑说:“我这就帮你。”然后向秀子一笑。秀子立刻向远方挥挥手。 远方的巡洋警舰上,牧师和贝尔在望远镜里把秀子的手势看得清清楚楚。牧师 脸上终于露出魔鬼的狰狞,对贝尔说:“可以了,我的孩子。” 贝尔拿出遥控器,对着我们的方向按下了罪恶。一声巨响,爆炸冲击波掀起万 丈惊涛,把那一百五十具安静的尸体连同岸边的阿桑和秀子骤然撕裂抛向天空…… 很快,一切都归于平静。我们的珊瑚岛依然美丽,安详,神秘,凌然不可侵犯。 牧师一下子怔住了。贝尔的望远镜乒的摔落在甲板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还记得我和秀子潜水上岸时,我在海水里做了一个动作么?──我把衬衫上的 一个纽扣悄悄撕掉扔到了海底。那颗纽扣是秀子亲手缝上去的。那是一颗微型炸弹。 7 牧师在法庭上做了如下供述: 我叫阿辽沙马克西莫维奇比尔柯夫,俄国人,现年107岁。斯大林时代我曾经助 纣为虐,帮助贝利亚清洗科技界人士。斯大林死后我畏罪潜逃,化装成一个牧师, 在南半球的一个无名小岛上隐居起来,用贝利亚他们赏赐给我的巨额资金进行生物 化学、原子物理学等方面的研究活动,同时发展我的黑社会势力。一方面,我希望 自己在科学上有所建树,为重新回到人类社会并重新获得名利积累必要的资本;另 一方面,我想通过漫长的岁月消除人们对我过去罪恶行径的记忆。二十年前的事发 生的极其偶然:我酒后驾船──我喜欢酒后驾船,就像你们中有人喜欢酒后驾车一 样──撞翻了一艘小舢板。我不知道落水者是中国青年科学家李贝尔先生,更不知 道贝尔先生和柯莎博士在附近一座岛屿从事和我类似的科研活动。我雇佣的几个船 员把贝尔先生打捞上来后,贝尔先生已经停止呼吸了。他真是一点不通水性。柯莎 小姐悲痛欲绝。我向柯莎小姐谈条件:只要不把我推上法庭,我可以加倍陪偿。柯 莎博士很大度,她说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不能怪谁。在就这起不幸事件交涉的 几天里,我无意中发现柯莎在研究人体克隆技术并获得重大突破。要知道克隆一个 人比克隆一只绵羊要复杂得多,我用了几十年时间才取得这样一种突破的。柯莎博 士当时只是个少女呀!我迅速作成了两件事:一是从柯莎的试管里窃取了贝尔先生 的未死细胞,二是收买了柯莎的女仆阿桑小姐。收买阿桑的条件同收买一切人的条 件一样──出大价钱。我每年向她远在非洲的亲人提供一千万美金生活费,她利用 无线电波向我提供柯莎的一切情报。阿桑的科学天赋不逊色于柯莎博士,是寒贱的 出身和受歧视的血统使她未能成为科学家。所以她内心深处仇恨柯莎。我用偷来的 细胞成功地克隆出一个贝尔。柯莎为了爱情也复制了一个贝尔。这两个贝尔都没有 母体,全靠仪器或者说人工母体完成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你们看,现在他们两个 都站在法庭上,只是一个站在原告席上而另一个站在被告席上。两个一模一样的英 俊少年啊!他们的父亲,不,是兄长,当年那位青年科学家李贝尔先生,现在正躺 在坟墓里。他哪里知道他的两个复制品在替他活着。多么有趣呀!我不知道死去的 贝尔是怎样一个人,我复制的这个贝尔和我一样,是个邪恶的天才。他为我提出了 一个伟大的构想──克隆那些举足轻重的人物,比如,总统,首相,国王什么的, 再把真的杀死,用我们的克隆人取代他们,这样,世界就是我的了。当然,要做到 这一点,还必须掌握克隆人成长的速度。这很难,但不是没有可能。如果今天我不 是站在被告席上,如果你们不把我送上断头台,我也许会成功的。我一定会成功的! 我没有想到柯莎,还有她复制的贝尔这么机智。阿桑把柯莎放走贝尔的消息传给我, 我就觉得除掉柯莎的机会到了。柯莎博士和我一样远离尘世,与我不同的是她并不 与世完全隔绝。她关注着世界,世界也关注着她,她有个三长两短,联合国都要过 问的。所以,杀死柯莎,必须先找到一个替罪羊。我就让我的得力助手之一,日本 邪教组织奥姆真理教祖麻原先生的女弟子山河秀子小姐把一颗微型炸弹作为纽扣缝 在这小家伙的衣服上。我想制造一条震惊世界的奇闻:柯莎博士与她的克隆人因感 情纠葛同归于尽。可是我没有成功。真是奇怪。还有,我乘船逃跑的时候要炸毁我 的那座孤岛,我的爆炸启动器也没什么毛病,为什么又没成功呢?!如果成功,你 们是没有证据送我上断头台的。 经过激烈的法庭辩论,主审大法官在争得全体陪审团成员同意后,宣判了他们 两个人的死刑。他们的主要罪行不是杀害我和柯莎,而是拐卖人口进行活体科学实 验。这个老魔鬼甚至从他复制的贝尔身上提取细胞进行再克隆,用再克隆人进行活 体实验,使又一个贝尔死于非命,而他复制的贝尔,这个和我有着完全相同血肉的 家伙,竟笑吟吟地站在实验仪器旁边,看着另一个贝尔在痛苦中死去。辩护律师请 求法官大人留下这老魔鬼一条性命,理由是可以用他的科学智慧造福人类,结果遭 到了法庭上下一致反对。大法官是个基督徒,他说:“上帝和那些活体实验死难者 的冤魂正注视着我们!” 两个人被同时送上电椅。贝尔说:“永别了,兄弟。” 我说:“我们不是兄弟。我们的灵魂完全不同。” 8 国际卫生组织总干事中岛宏先生发表声明,谴责柯莎博士克隆人类的做法,要 求柯莎向人类文明道歉,接受法律制裁,同时呼吁世界各国抓紧制定法律禁止克隆 人,已经制定相关法律的国家要进一步制定严厉的制裁条款。另一个克隆人下地狱 的当天晚上,我作为世界上唯一的克隆人接受了各国记者的采访。 有记者问:“你为什么一直拒绝柯莎博士?她是一个美丽聪慧的女性啊!是因 为年龄问题吗?” 我答:“不。柯莎博士爱的不是我,是死去的中国科学家李贝尔先生。而我不 是他的复制品。我是我。” 有记者问:“你为什么坚信柯莎不会谋害你?” 我答:“小艇在海上突然碎裂,是阿桑做的手脚,是他们事先密谋好了的。可 他们没想到,柯莎博士在我的小艇上设置了信息遥控装置,也就是说,无论我遇到 什么麻烦,她马上就会知道。如果不是柯莎及时与国际刑警总部取得联系,如果不 是沙罗霍夫探长及时向南半球派出远程巡洋搜索舰队,结局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在爱情问题上,柯莎博士表现得有些执拗,不可理喻,可这丝毫无损于她的善良的 天性。否则,我不会在她身边如此茁壮地成长二十多年。人类有很多感情比爱情更 加深沉博大。” 掌声雷动。电视机前观看我答记者问的柯莎留下滚滚热泪。 有记者问:“你爱上了被你炸死的山河秀子小姐,是吗?” 我答:“是的。我知道她是魔鬼,可她是以天使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的。我爱 她爱得毫不犹豫,炸死她也同样毫不犹豫。” 有记者问:“柯莎博士杀死一百五十名海盗,从法律上说当然是正当防卫,可 从情理上说,是不是太残忍了一点?” 我答:“您的问题有些无聊。善良的构成要素之一是对邪恶决不姑息宽容。这 是善良与懦弱最根本的区别。魔鬼牧师故意让这些海盗冒充国际刑警,到柯莎那里 白白送死,以此欺骗我,激怒我,引我去质问柯莎。这老魔鬼想制造一个克隆人与 其创造者同归于尽的旷世奇闻。他老人家把我看得太简单了。” 有记者问:“你是不简单。可你是怎么察觉这个魔鬼牧师的呢?” 我答:“人都有一种识别谎言的本能。何况,这老家伙干了一件蠢事──他无 论如何不该冒充沙罗霍夫探长。他说的那些富有良知和哲理的话,都是从《沙罗霍 夫自传》里扒下来的。沙罗霍夫探长是柯莎的朋友,我在传真电视上见过他。他更 不该编造出死亡射线一类的鬼话吓唬我。在柯莎博士身边长大,会对自然科学这般 无知吗?” 有记者问:“你能谈一谈国际刑警捕获这两个恶魔的经过吗?” 我答:“爆炸计划失败,这两个魔鬼马上感到大事不好,驾驶着他们非法抢夺 的巡洋警舰仓皇逃窜。我和柯莎驾起直升飞机在天上跟踪追击,同时向国际刑警迅 速报告猎物的方位。国际刑警的舰队很快包围了这两个魔鬼。” 有记者问:“你在飞机上向船上射击,你究竟要打死谁?牧师?还是与你血肉 同胞的贝尔?” 我说:“当然是贝尔。” 有记者问:“可他是你的同胞啊!”他把同胞二字咬得很重。 我说:“正因为如此。” 有记者问:“你对克隆人有什么看法?” 我答:“我反对克隆人。再声明一遍──我反对克隆人!”骤然又响起一片掌 声。 有记者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答:“回我自己的祖国。” 有记者问:“你说的是中国吗?” 我答:“是的。” 9 很久以后,柯莎在珊瑚岛上一块被爆炸冲击波震裂的礁石底下拾到一个微型电 脑游戏机,虽有裂痕,内部构造完好无损,电脑“记事本”里储存着一封信。一封 写给我的信,几经周折,终于到了我的手里──柯龙,我最亲爱的朋友: 我给你写信。用这种方法写信,实在是迫不得已,因为只有这样,信才不会被 魔鬼们发现──他们一定以为我在玩游戏,不会想到我在往里面打字。现在,我要 把一切都告诉你。 山河秀子不是日本奥姆真理教祖麻原的什么女弟子。我也不是什么山河秀子。 我是山河秀子的复制品。和你一样,我也是克隆人。十年前,牧师通过国际恐怖组 织将这可怜的日本姑娘绑架到这里,用她做活体克隆实验。我就是他们的实验成果。 我的年龄只有十岁。你一定奇怪,十岁的女孩怎么长得这么大?牧师正在研究一种 控制人体及其智能生长速度的科学方法,我就是这老魔鬼的实验品啊!他和那个长 得和你一模一样的贝尔花样百出地对我进行体能实验,智能实验,还无耻地进行性 功能实验……我受到的屈辱是你根本无法想象的。同是克隆人,咱俩的命运真是天 壤之别,那个叫柯莎的女博士待你如掌上明珠,是吧?而在我这里,高度发达的科 学技术和令人发指的野蛮行径在魔鬼手上完整有机地结合起来。山河秀子不堪忍受 这一切,投海自尽了。临死的时候,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对我说:“你要活下去,活 下去呀!你要除掉他们啊!” 说实话,我有点怨恨山河秀子。我们本来是绝对同胞的姐妹。她一死了之,把 屈辱和复仇的重担推给了更加弱小无助的我。我也想到过死。贝尔死死盯住我,不 许我死。这个邪恶的克隆人对我这样一个也是克隆人的人毫无仁慈怜悯之心。你不 会想到他盯我的方法有多么卑劣──把我的衣服全部剥光,关在没有任何自杀条件 的控制室里……后来我学乖了,因为公开的反抗是无法实现山河秀子的遗愿的。我 像奴隶讨好主人那样讨好牧师,讨好贝尔。牧师对我渐渐的喜欢起来,还经常对贝 尔说::“你看,她多乖呀!人是一种可以改造的动物嘛!” 你的出现,给我带来了希望的阳光。一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和贝尔决不是同一 个人。你善良,正直,富于人的尊严,而且你还格外的聪明,机智。女性的直觉告 诉我,柯莎博士没有放弃你,她一定在一个不太遥远的地方注视着你,随时准备帮 你,救你。我预感到魔鬼的末日就要到了。 当你看到我的这封信时,我一定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因为你的“纽扣”会 把我送到上帝面前的。刚才咱俩一起潜水上岸,我看见你把那颗会爆炸的扣子撕下 来扔到了海底。上岸后,你也没有拉我离开海岸,你是一定要杀死我了,是吗?我 不怪你。因为你把我当成魔鬼了。对魔鬼是不能手软的。一小时前,我做了一件事 ──破坏了魔鬼岛上所有的信息接收装置,那老魔鬼别想在千里之外炸毁孤岛毁灭 罪证!除非他回岛上来,与这罪恶的岛屿同归于尽。我干的漂亮吗?我是不是可以 向秀子姐姐报功了? 亲爱的我爱你!真真的爱你!有爱的生命就是完整的生命,无论生命多么短暂。 即使我不被你的纽扣送上黄泉路,我也活不了几天。魔鬼牧师的控制克隆人生命成 长速度实验没有完全成功,出现了令目前所有人束手无策的后果──从明天开始, 我的生命将以一天等于别人五年的速度迅速衰老下去。我不想让你几天以后看见一 个变成老太婆的我。 来世我们再相爱,好吗? 一个被魔鬼带到这个世界的少女 122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