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光或阴雨中:活着! 作者:楚雪 关于搬迁及其它 那天早晨,太阳比往常升得要高。叶先生一睁眼就知道今儿准是个好天,看 了看黄历,上面写着:宜搬家,动土,存钱;忌旅游。叶先生就有点得意,觉着 自己选这个日子搬家实在是有先见之明的。他推了推身旁的老婆,说:“快醒醒, 可以起来了。”老婆翻了个身,咕咙着:“到点了?”然后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下床了。 叶先生黑瘦黑瘦的,而叶太太是个大胖子,仿佛在她身上抓一把就能抓出油 来。因此人们总爱与叶先生开玩笑,说:“老叶,瘦得好呀。人瘦××长,是× ×大王。”叶先生先就冲着人坏笑起来,说:“是呀,要不,怎么不费劲就能弄 出一个儿子来,谁像你呀,累得喘喘的只能弄个丫头瓣子。”于是大伙儿笑成一 团。 叶先生是个快乐的人,一天到晚脸上总挂着笑,走到哪儿口中总哼着不知名 的小曲。 叶先生的快乐缘于他有一个让他开心的儿子。可不吗,论长相,要眉眼有眉 眼,要个头有个头,标准的阳光男孩;论才华,从不让父母操心烦神,一不小心 就考上了名牌大学。现在可是讲名牌的时代,儿子读名牌大学,就等于父母也成 了名牌,叶先生和叶太太走路时都是挺着胸的。要是有人抱怨自己的孩子学习差 时,叶太太立马抖着一身的肥膘,说:“你们是怎么教育自己的孩子的?”抱怨 的人立刻脸色难看起来,叶太太就吱唔着走开了,但腰杆还是挺直的。 叶太太做好了早饭,自己先吃了,然后就说出去找几辆板车。此时,叶先生 还睡在床上,像孩子一样咬着指头,对着青砖的屋顶发着呆,过了一会儿就哼起 了小曲,起身了。做的第一件事是将暖瓶中的水都倒在雪碧瓶中,然后刷牙、洗 脸、吃早饭。等一切都忙完了,叶太太也回来了。她看见桌上摆着好几只装着水 的雪碧瓶,就大惊小怪地问:“你这是干什么呀?”叶先生说:“给搬家的师傅 们在路上喝。”叶太太说:“你倒会心疼别人,就不知道心疼心疼你老婆,这么 大的太阳,还得我去找拖板车的。”叶先生说:“找到了?”叶太太说:“人一 会儿就到。我出面没办不成的事。” 叶太太说的这句话让叶先生有点悲凉。他们搬到市郊的安居小区去,也是不 得已而为之。叶先生现在住的地方有一个极不雅的名字,叫胳肢窝巷,却地处市 中心,是黄金宝地。房子是祖上留下来的,大是大,只是破了点。原指望能拆迁 的,但也不知什么原因,胳肢窝巷只拆了一半,叶先生祖上的房子正是处在拆不 了的那一半上,原先的如意算盘就这么给打碎了。叶先生只好向单位要房子,可 领导说有私房,单位是不予考虑分房的。就为这事,叶太太直数落丈夫无能。心 里想想,自己也真够无能的,单位的那些头头哪个不是两三套房子,凭什么自己 连一套也弄不到呢?男人呀,别的不怕,就怕被人说无能,特别是被女人说无能。 叶先生就是在这样一种心态下,狠下一条心,跑到安居小区买了一套,忙了半年, 总算装潢停当了,捡着今天这个好日子,搬家。 叶先生心中的悲凉只是一晃而过的。他和他肥胖的妻子收拾着零散的东西, 手脚极其利落,一点不像无能的样子。其实,叶先生并不无能,所谓有能耐无能 耐,那是相对而言。这不,这老房子一空出来,立马就租出去,一月也有好几百 的进项,儿子在大学每月的生活费全在里面了,还小有盈余,都存在银行里,等 儿子大学毕业了,也有好几千了,足够为儿子买一台电脑的。以后的房租就是尽 得,也都存着,过个四五年,儿子娶媳妇的钱足够了。再说,老房子留在那里, 就有了后路,万一又能拆了,又可得100 多平米的回迁房,到时再把安居小区房 子给卖了,真的就没有一点损失了。一切都按着叶先生计划好的进行着,连叶太 太都说:“我家老头子,精着哩。”可听的人回敬说:“既然这么精,怎么没从 老共手里搞套新房子来?”叶太太红着脸说:“锥子也只能一头尖嘛。” 搬家的工人来了,是六个人,三男三女,三对夫妻,一听口音就知道是苏北 淮阴那一带的。在这座城市里,拉板车、踏三轮的、搬家的、洗油烟机的,都是 那边的人在做。搬东西的时候,叶先生和叶太太心照不暄地分着工,叶太太跑进 跑出,指挥着搬家的做事;叶先生只在房里看着东西,叶先生的眼力是很厉害的, 尽管他的脸上总挂着笑,嘴里哼着小曲,好像不能给你以任何的压力,可是搬家 的甭想在他眼皮底下干任何的小动作。等东西都搬到了板车上,叶先生给了搬家 的一人一个雪碧瓶,说师傅们喝口水歇歇,搬家的都有些感动,都说还没见过对 他们这么和气的城里人。在这当儿,叶太太把老房子查了又查,然后把门锁了, 然后花1 块钱坐公共汽车到安居小区,而叶先生就跟着板车,用两条腿走着那近 10里的路,保卫着自己的那些家当。 太阳非常好,并不是很辣,叶先生越发觉着今天的日子就是选对了,哼着的 小曲也都是节奏很快的。一路上,碰着了熟人,就彼此笑嘻嘻地打着招呼,熟人 说:“叶先生,搬家了?”叶先生就说:“搬家。”熟人说:“搬哪儿?”叶先 生说:“开发区。”熟人立刻露出不解的神情来,说:“这么远!”叶先生说: “不远,11公交车直达。”聊完了,叶先生抬头看看前方,就看见三辆板车正稳 稳地走着,每一辆板车都是女的在前男的在后,配合得极其协调,像无声无息流 淌着的音乐。走到了阴凉处,叶先生加快了脚步,说:“师傅们坐下来歇歇吧!” 三对夫妻就都停下了,喝着叶先生给他们的水。年纪最轻的那一对,女的眉眼有 些俏,曲线也好,男的身子特壮,裸露着的上身,键子肉一块一块的。看样子是 新婚,男的和女的都替对方揩着汗,眼里都是火。叶先生看着那一对,就有些感 动了,仿佛自己和一身肥膘的太太年轻时也是这样的,那时候叶先生可是一表人 材,叶太太没这么胖,脸嘴也是很俏刮的。谁想呢,这二十年一晃就这么过去了。 这样想着,叶先生又抬头看了看天,天很蓝,有几朵云在走。 他们一路就这么走着歇着,10里的路程一眨眼就到了。在小区门口,有一个 黑瘦的女人向叶先生打招呼,是南京口音。女人说:“哟,有新邻居了。”叶先 生就说:“以后相互照应就是了。”彼此寒暄了几句,只是叶先生到现在也不知 道这个女人姓什叫什,小区里的人都管她叫“南京佬”。 东西都上了楼,打发了拉板车的,叶先生就喝着汽水来到阳台上,一眼就看 到了那个中心花园,亭台楼阁,花红柳绿,立刻心旷神怡。他冲着里面喊:“老 婆,快看这花园多漂亮!”叶太太在里面嚷嚷道:“早看到了,我就是看中了这 个花园才选这一套的。”叶先生哼着小曲,喝着汽水,觉着真的是到家了,心特 别地定,哼着的小曲里都是快乐的阳光。 “南京佬”的烦恼在安居小区里,有很长一段时间,“南京佬”总和“卖豆 腐脑的”走在一块,仿佛是一个人头上多出一只头来。“卖豆腐脑的”是徐州人, 才从效益不好的厂里内退下来,却已是满头花白头发了,与“南京佬”一样也是 干瘦的,只是皮肤要白净些。她先前在小区的门口卖了一阵豆腐脑,后来又不卖 了,听人说,她卖的豆腐脑太稀了,心太黑。 “南京佬”和“卖豆腐脑的”走在一块,总是嘀嘀咕咕的,一个是大舌头, 一个讲话很侉。她们到一起讲什么没人清楚,但神情总是神秘兮兮的,好像在密 谋着什么。可是两个小市民又有什么天大的事需要密谋呢?不过,很多事情都是 从她们的嘴里传出来的。比如,小区里哪家男人替老婆洗月经带;比如哪家闺女 在外卖;比如哪家炒菜不放盐,等等,都是些芝麻绿豆的事,又都属于别人的隐 私。可既是隐私,她们又怎么知道?她们的消息大抵总是很快的,有段时间市里 有几个头头出了点事,那段日子,她们几乎每天都要发布好几次新闻,一会儿是 这个头头被抓了,一会儿又是那个头头家被抄了,到了下午又说被抓的那个自杀 未遂。从过程到细节都是有鼻子有眼的,仿佛都是她们亲眼所见。说多了,大家 伙就都不大信了,可是不管怎么说,她们讲的故事总给人茶余饭后加了点佐料, 特别是头头出的那些事,都觉得她们说到了大家伙的心坎上了。 但她们现在是分开的,个中原因,据说她们多一个头的时候,一掉头都把对 方的私房话告诉了别人,比如“卖豆腐脑的”豆腐脑太稀是因为里面放了什么东 西,这话最先是从“南京佬”嘴里传出的;再如“南京佬”的儿子没出息,在大 学把女同学的肚子搞大了,这又是“卖豆腐脑的”说出来的。有了这些鸡毛蒜皮 的事,女人嘛,脸上自是搁不住的,以往的好一概记不得了,只记得对方的坏了。 也难怪,“南京佬”最见不得别人说她儿子没出息。在她心里,儿子是很有 本事的。就拿搞大女同学肚子这事说吧,这只能说明儿子像她懂事早。懂事早是 好事呀。像她,18岁就跟了现在的男人,不是很幸福吗?不管从哪方面看,儿子 搞大女同学肚子都是件好事。只是可恨的是,那个女的打了胎之后,就跟了一个 洋人跑了,害得儿子身上脱了层皮。“这个骚货,想洋人的大×了,不得好死!” 每回想到这事,“南京佬”就恨得咬牙切齿,仿佛那个女同学就在自己跟前,要 扒她的皮,吃她的肉,嚼她的骨头。看样子,她把这些事都跟“卖豆腐脑的”说 了,原想是赢得人家的同情,可结果适得其反,给人留下了“儿子没出息”的口 舌。 “南京佬”的烦恼是从儿子大学毕业以后开始的。儿子是在上海念的大学。 “南京佬”总对人说儿子念的是名牌大学,像复旦、同济什么的,可是等她儿子 到了小区,才知道那是所听都没听说过的无名大学,这就难怪她儿子在上海找不 着工作了。可“南京佬”说:“我儿子,上进心强着哩,在家准备一年,考研究 生!”邻居就掰着手指头对她说:“要是考上了,还不得再上个两三年,乖乖又 得花多少钱呀。”“南京佬”白了对方一眼,说:“你们呀,都是小见识!花几 个小钱算什么?吃小亏是为了钓大鱼。有了好工作,投的本钱,一两年就能回来 了。现在没有研究生学历,哪能找到好工作?” “南京佬”是不在乎那几个钱的。她两口子的工资加起来也有2000块,这样 的收入在这个小区已经是很小康的了。问题是,“南京佬”觉着儿子的脑子一定 是出了什么问题。那天,“南京佬”看见儿子捧着书对着窗子发呆,阳光照在儿 子的脸上,苍白得有点惨淡,“南京佬”的心猛地一紧,她立刻明白了儿子的问 题已经很严重了。她走过去,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儿子转过脸来,像受惊的小 鹿一样眼神乱窜,好久才安定下来。南京佬说:“儿子,别泄气,考不上没关系, 就是养你一辈子,我跟你爸也心甘情愿。”儿子没有作声,低下头眼睛盯着手上 的书,很钻心的样子,其实“南京佬”知道,儿子的心根本不在书上。“人活着 得靠脑子,要不人家就玩死你!”“南京佬”一直就是这么教育儿子的。可现在 …… “南京佬”虽然嘴上说情愿养儿子一辈子,但心里还是很急的,于是开始不 断往人才市场跑,为儿子物色单位。有一段时间,安居小区里很少见到“南京佬” 的身影,自然新闻也就少了许多。有人就去问“卖豆腐脑的”这是怎么回事。 “卖豆腐脑的”就用很侉的徐州话说:“人家的事我怎么会知道?”看来这两人 真的是不行了。可后来小区的人在人才市场看到了南京佬,就是些不解了,不是 要考研究生嘛,干吗还要去找工作?答案就只能有一个,“南京佬”对儿子能否 考上研究生并无把握,那么她儿子并不像“南京佬”说的那么聪明。这些闲话传 进“南京佬”的耳朵里,她也只能哑吧吃黄莲,苦往自己肚子里咽。 其实“南京佬”的苦远不止这些。跑了几次人才市场,“南京佬”总算弄明 白了行情。那些效益差的单位她是看不上的,一月才三、四百元钱,那还不得喝 稀饭吃咸菜;月工资上千的单位吧,门槛高着哩,只要研究生,本科生都没眼看。 儿子在这个市场中真的是一点优势都没有。“南京佬”迷惑起来,难道中国大学 生就这么多了?可是为什么各种媒体都在说中国的人口整体素质低呢?再看看她 和他丈夫单位的头头们的子女,连普高都考不上,可职高才毕业,一天也没耽搁, 就进了银行进了机关上班去了。儿子还能比不上一个职高生?“南京佬”越想越 气不顺,越想越觉得心里苦,心里一苦,舌头就变得特别的灵敏,话就越发多起 来,那些关于大大小小头头们的坏消息,通过她的嘴传遍了整个小区。每次说了 这些消息,她就觉得气特别地顺畅,精气神也提起来了,枯瘦的脸颊也有点丰腴 了。 吃晚饭的时候,儿子突然说不考研究生了。“南京佬”看了看儿子苍白的脸, 说:“为什么改主意?”儿子说:“就算我考上了,又怎么样?外头的行情我比 你们清楚,在这地方,没人没关系,学历再高也不一定能找到好工作。”“南京 佬”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儿子说:“我想到到大城市闯闯,地方大,外资 企业多,竞争也公平。实在不行我到西北去。我就不信,这一辈子我只能这么窝 囊?”“南京佬”说:“一个人在外很苦的,你得想清楚呀。”儿子就有些上火, 声音也大了:“什么苦不苦,我现在不苦吗?”突然间,“南京佬”觉得儿子长 大了许多,她望了望儿子苍白的脸,可怎么看怎么觉得他还是个孩子,她叹了口 气,放下饭碗,进里屋拿了钱放在儿子的面前。儿子说这钱是要还的。“南京佬” 又叹了口气,眼里热热的。 在这番对话的几天后,“南京佬”就送儿子坐上了南下的火车。小区里的人 都知道,她儿子在深圳找到了一家独资企业,薪水很高,大家都羡慕得不得了。 可“南京佬”自己知道,在儿子上火车的时候,不管是儿子还是她自己都是很迷 茫的,就好像这座城市上空永远都是灰蒙蒙的天。 关于人大代表和那个花园 小区里的人开始都不知道,住在十三幢的那个老头是个人大代表,只知道他 姓鄂,在一家机关工作,到底是哪个机关,管哪一行的,大家都说不清楚。 在印象里,老头外表很敦厚,话也不多。可再仔细一瞧,就觉着不是那么回 事了,布满皱纹的眼睛竟是特亮特亮的,仿佛隐着很多东西。眼睛永远都是心灵 的叛徒,这话正应在了鄂老头的身上。小区里的人都说,这老头有几把刷子。 鄂老头是人大代表这话,是从吕小仙这个女人口里传出来的。吕小仙养了条 狗,杂色的叭儿狗,母的,名字叫花花。吕小仙天天都要用“飘柔”给花花洗澡, 但它看上去总是脏兮兮的。就因为花花这讨不喜的毛色,吕小仙和鄂老头产生了 过结。提起这档子事,吕小仙就捂着心口说:“气煞我了,气煞我了,还是什么 人大代表哩,真是吃屎长大的!” 那个周日的下午,吕小仙牵着花花来到了小区的中央花园散步,不想,有一 条小白狗就窜了过来,摇着尾巴对着花花直嗅,像是在向花花求爱,而花花呢也 接受了小白狗的爱,也对着它嗅起来,很亲昵的样子。一见此景,吕小仙就乐了, 心想狗也会谈恋爱。这样想着,就松了手中的绳索由那两条狗在一起亲昵、玩耍。 这时一个胖老太婆急急地走过来,抱起那只小白狗,咕咙着:“它配不上你的, 宝贝,咱们走!”可小白狗在胖老太婆的怀里挣扎着,又跳到了地上,与花花搞 在了一起,胖老太婆急得六神无主了。旁边的吕小仙说:“我说老太太,您就别 管狗的事了,它们恋爱谈得多热乎呀。”胖老太直起来腰来,狠狠向地上唾了一 口,说:“就这条狗,也配?瞧它脏样,见了就恶心!”一听胖老太骂自己的狗, 吕小仙火气一下就上来了,两人争吵起来,而争吵的焦点是谁家的狗勾引了谁家 的狗。正在吵得不可开交之际,花花突然窜到胖老太跟前,对着胖老太就是一口, 胖老太忍着痛飞起一脚把花花踢倒在地。这时鄂老头赶来了,胖老太顿时哭了起 来。鄂老头看看了现场,说:“好了好了,什么事闹成这样,家去!家去!”胖 老太说:“她的狗咬了我,她得陪我医疗费!”吕小仙说:“我陪什么呀?分明 是你的狗勾引我的狗,连狗的好事你也要管,活该!”一听这话,鄂老头跳了起 来,指着吕小仙说:“什么狗的好事?我是人大代表,什么事我都能管!” 狗的风波之后,小区的人都知道鄂老头是人大代表了。大家伙的感觉都没错, 鄂老头确实是有几把刷子的。但鄂老头死活不承认,说:“这儿哪有什么人大代 表?我可不爱管闲事!”一句话就把人家回得绝绝的。 其实,鄂老头确实是安居小区里唯一的人大代表,他所以不承认,是因为小 区的中心花园。 从安居小区到市中心,骑自行车得30来分钟。在这座小城里,这可是万里长 征。按理说,这样的房子肯定是不受市民青睐的。但安居小区的房子卖得很火, 开始是卖现房,现在是卖图纸,而且房价一涨再涨。就是因为它的居住环境超过 市区任何一个住宅小区。一来楼房间的档距是所有小区中最大的,居住在里面绝 对不会有被人窥视隐私的烦恼;二来小区的绿化好,特别是那个中心花园,天地 开阔,亭台楼阁,整年都有红花绿草,要是站在高楼上远远望去,真的是心旷神 怡,人也仿佛年轻了些。许多人正是冲着这座花园来的。 开始的时候,鄂老头也挺喜欢这花园的,直说:“真好!”可时间一长就觉 得不顺眼了。他家客厅的窗子直对着中心花园,那里有个什么响动都能传到他的 家里。夏天吧,早上5 :00到8 :00,晚上7 :00到9 :00,这两个时间段里, 花园里都是跳舞的老太太,那音乐放得震天地响,传得很远。老年人图个清静, 鄂老头就觉得那音乐仿佛是文革中的流行歌曲,吵得他头都大了,再加上天热, 就有点心烦意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整天心里头不痛快。还有呀,这跳舞的一 撤了,这花园就成了谈对象的小青年的天下。有一回,鄂老头的小孙子站在窗口 突然怪笑起来,鄂老头赶过去一瞧,花园里的那些男男女女,抱着的搂着的摸着 的啃着的亲着的,要什么有什么。鄂老头赶紧把小孙子拉回自己的卧室,对着老 太婆,指着窗口,说:“这还了得,简直是伤风败俗!都是共产党的钱造的,这 帮龟孙子这就样糟蹋,于心何忍?”老太婆劝道:“你多管这些闲事干什么呀, 别气大伤身!”鄂老头说:“这是闲事吗?这是大事!我是人大代表、老党员, 这些事我不管,谁管?” 鄂才头从来都以为自己是一个完全的彻底的马列主义者。就拿房子这事说吧, 依他在单位的资历,早就该在市区分到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但他很多次都对领导 说,我看呀,这次我让了吧,把房子分给那些更需要的同志。他这么一说,领导 就激动地拉着鄂老头的手说,到底是老党员呀,姿态就是高!后来,政策变了, 公家再也不分房了,鄂老头这才搭上末班车,在安居小区拿了一套。每每说起这 事,他的老太婆就对人直感叹,说:“我家老鄂,从来都是吃苦在前,享乐在后。 你们说,现在还有这样的好人吗?”听的人也陪着叹息,现在这样的党员干部实 在是太少了。后来,人大改选那年,鄂老头所在的系统正好摊到一个代表名额, 大家伙一致推选了他。当他得知自己当上人大代表的那会儿,激动得热泪盈眶, 连声说:“又入了一次党呀!”回去以后,他对家人说:“这事千万不能声张, 不要以为当了人大代表,就不知道姓什么了。高人一等的事,我鄂某人决不干!” 现在因为这座中心花园,人大代表那革命的激情像山洪一样爆发了,他睡不 着觉吃下饭,全身心地思量着该如何为党做一件事。老太婆见他日益消瘦下去, 就劝道:“你这一辈子还没管足闲事呀,何必没事找事做?”鄂老头把眼一瞪, 冲着老太婆吼道:“这怎么能叫闲事呢?这花园是党建造的,总不能被这帮伤风 败俗的家伙给贱踏了去!谁再劝我,我跟谁急!”。 鄂老头项着烈日跑了很多居宅小区搞调查,终于发现,别的小区都有个停车 场,唯独安居小区没有。鄂老头为这个发现激动不已起来,他盘算着,如果将花 园改建成停车场,每年也有好几十万的收入,现在不是提倡发展经济吗?这现成 的地盘不用来增加财政收入,真是太可惜了;如果再在小区建一个公交车的站头, 这样不是又方便了居民上下班?他觉得如果他的想法付诸实施,就是为市民办了 一件大好事。后来,召开人代会的时候,他把这个想法写成了提案交了上去。 这一切都是鄂老头无声无息地悄悄进行着的,小区里没人知道。白天的太阳 依旧的灿烂,夜晚的月色一样的迷人,大家就在这阳光和月色中,跳着舞,散着 步,放着风筝,谈着恋爱,谁都不会把花园跟停车场扯在一起。直到大家看到了 报纸才知道怎么回事。报纸上说公共事业局认真落实人大代表的提案,其中提到 了到把小区的中心花园改建成停车场没有得到落实,原因是开发公司和规划局不 同意。这一条在市报上并不起眼的消息,在安居小区却掀起了巨浪,有很长一段 时间,大家都在谈论着这个问题。开始并没有把矛头指向那位提议案的人大代表, 后来打电话到公共事业局,那边的回答是:为什么别的小区都可以有,唯独你们 小区不可以有呢?打电话的人就又说,你们是国家机关,应该为人民办实事,把 花园改成停车这不是损害小区人的利益吗?对方回答,这可是人大代表提的议案, 人大代表是人民选出来的,他提的议案自然是为人民着想的。这段对话之后,大 家就把矛头转向了那位人大代表,每回谈起这事都是义愤填膺,说这位从大代表 是吃屎长大的,不得好死! 这些话首先传进鄂老头的老太婆耳朵里,她听了就不动声色地离开了议论的 人群,家去就数落起鄂老头来:“我让你不要多管闲事,你偏不听。现在大家都 在骂你!”鄂老头说:“让他们骂好了,我是为党做好事,这没错。毛主席他老 人家不是地说过吗,有时候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我现在就是那少数人!”老 太婆无奈地直摇头。 在那场狗风波中,鄂老头算是彻底的失败者,老伴的腿被咬了一口,又把自 己人大代表的身份给暴露了出来,在这小区里便左右不是人了。可鄂老头自有鄂 老头的刷子,做了这么多年坚定的马列主义者,早就练就了一副百毒不侵的涵养 功夫。他先是死活不承认自己是人大代表,后来觉得这么做,反倒是此地无银三 百两,不如干脆承认了,于是他放出风来说,人大代表多了,凭什么就是我写的 提案?再说,我跟老太婆这么喜欢这座花园,天天要散步溜狗的,怎么会拿起石 头砸自己的脚呢?大家也觉得他说的很在理,就有点将信将疑了。 只是老俩口频繁地出入在中心花园中了,老太婆还加入了跳健身舞的行列。 每当夕阳斜下的时候,老俩口手挽着手,牵着心爱的小白狗,悠闲地漫步于花园 中由彩砖铺成的小道上,那两头白发也被晚霞染红了,生出无限温馨的感觉来, 看了让人感动。 鄂老头一直在家里告诫老太婆,说:“我们要尽量表现出对这花园的喜欢, 做到位了,也就化干戈为玉帛了。”他们每天在花园中做的正是这“化干戈为玉 帛”的事。 董老太和她的秘书 小区里没人不认识董老太,连菜场卖菜的小贩都知道安居小区的董老太是个 有头有脸的人物。“你的菜卖贵了,我是这儿的一把手,定什么价,我说了算!” 董老太对菜场里几乎所有的菜贩子都说过这句话,于是她买的菜就比别人便宜了 些。小贩子们就问小区里的人,董老太是个什么官呀?小区里的人就说,业主委 员会主任。小贩子们觉着这词挺新鲜的,就又问,这业主委员主任相当于什么官? 被问的人就一脸鄙夷地笑起来,说什么官呀职的,不过是物业管理公司的狗腿子 罢了。后来小贩们都知道了这官的大小,董老太就很难从他们的手中讨便宜了。 董老太喜欢穿黑色的西服。乍一望,穿着黑西装的董老太走在小区的路上, 水桶腰挺得很直,手向后一背,还真有点女干部的派头。可是董老太有事没事, 总爱嗑着瓜子什么的,壳儿从她的薄嘴唇飞出,落在地上都是一瓣一瓣的,一路 走来,一路瓜子壳,很像没有训练好的小狗或小猫随地拉的屎或撒的尿。于是董 老太便一半像干部一半像那些没什么教养的小市民了。 可董老太从来都认为自己生来就是当官的料。起初,小区的门卫还没建起来, 她就跑到物业管理公司要求值班。物业公司的人打量着面前的这位老太太,说: “你今年多大了?”董老太直了直腰,说:“小着呢,再过三年才六十。”物业 公司的人说:“现在可是义务值班。”董老太说:“同志,你就是小看我了。我 老董退休前好歹也是个幼儿园园长。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发挥发挥余热。我 呀,就是劳碌的命!”一番话就说得物业公司的人好生感动,当时就把她列入业 主委员会委员候选人的名单。 可是李老太后来对小区的人说:“什么幼儿园园长,厂里办的,说白了,就 是老妈子。” 李老太就是董老太的秘书,退休前俩人在一个单位。 董老太当选业主委员会主任的当天晚上,就带着老伴敲开了李老太家的门, 把请李老太做业主委员会秘书的意思说了。其实,董老太这个想法决不是心血来 潮,早已在心里头琢磨着很久。她觉得自己一旦当上这个主任,就成了真正的官 了。官得有个官样,官是只动嘴不动手的,否则还能叫官吗?她思来想去,只有 找一个具体办事的秘书这一招了。她冷眼在小区观察了很久,觉得只有李老太最 适合。一来李老太是个热心,平时爱管个闲事什么的,把这种人当作枪使最容易; 二来李老太有些文化,写个通知、汇报什么的,没问题,还有,李老太,都67岁 了,居然学会了用电脑,这是现代秘书最不可缺少的;三来李老太的家里经济条 件不错,每月给个200 来块钱就打发过去了,不会为钱斤斤计较的。只是李老太 与自己是一个单位的,虽然平时不怎么接触,但不管怎么说彼此的底细总能知道 点,这是董老太的心病。但她掰着手指头权衡利弊,觉得还是利大于弊,就铁了 心要把李老太抬出来做她的秘书。 听了董老太俩口子情真意切的恳求,李老太自是动了点心,她唯一担心的就 是自己的年龄偏大了,怕物业管理公司通不过。董老太便拍着李老太的肩膀说: “老方,年龄不是什么问题。俗话说,女人的年龄是个秘密。天知,地知,你知, 我知,还怕别人查你身份证不成?再说,你也看轻,少说个五六岁,谁能不信? 这事,你老姐姐就别操心了,你只管多支持我的工作就行。”一番话说得老方心 花怒放,活了快70岁了,还头一回听人说她年龄看轻,于是当即就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在业主委员会委员会议上,董老太对李老太进行了重点介绍,她说,老 方退休前是单位的工会宣传干事,62岁,有文化会电脑,是最佳的秘书人选。尽 管大家对李老太的年龄将信将疑,可毕竟人不可貌相,也就同意了。就这样,67 岁的李老太以62岁的年龄成了业主委员会的秘书,更确切地说是成了董老太的秘 书。 董老太开始当业主委员会主任的时候,很是雄心勃勃的,这个大家都看得出 来。那会儿,各家都在忙着装潢,董老太便穿着着黑西服,背着两手,俨然一副 女干部的派头,走家入户,对屋主说:“我是这儿的一把手,你们装潢什么的, 要通过我!这叫什么来着,哦,这叫社区管理规范化。我找的人,手艺好,绝不 会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你们包管放心。”本来,董老太的意思是由自己出点子, 由李老太出面传达自己的指示,可李老太说:“我又不缺钱花,这吃不着羊肉沾 臊的事,我可不干!”听了这话,董老太的脸上就有点搁不住了。是呀,人活在 这世上,最要紧的是一张脸,现在自己的那点私心被人瞧得明明白白,等于没了 脸面。“这老太难玩!”董老太不得不亲自出马说这事,只怪那装潢的回扣实在 太诱人。她了解过了,装潢一家得的回扣少说也有千儿八百的,这大几百户的人 家就得好几十万呀,这见到的肥肉不去争那才是傻逼了。为了这钱,她是全力以 赴的,连走在路上也会拦着人说那些走家入户才说的话,一副干部管人的大派头。 也不知道董老太到底揽了多少生意,不过她总是一副很忙碌的样子。她每天 都要坐着公共汽车溜上一趟,当然这车钱是从大家每月交的物业管理费中支付的, 还有她每月400 元的工资及60元的电话都是这么支的。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遇 到小区的人,她就说,我呀,是劳碌的命,这不又到房屋开发公司和物业管理公 司去交涉某某事去了,跑得我呀,两腿都要断了。听的人就顺水推舟说些理解的 话,董老太立马整了整了那身黑西装,说,谁让我是这个主任呢?总要对得起大 家的信任吧。这小区事的,大大小小我都得管。俩口子吵架了,半夜敲我的门。 你说我能不管吗?闹得我整夜不得睡觉呀。她的表情告诉人们,她真的是太忙了, 但忙得面色红润,精神焕发。 李老太是最看不上董老太那副无事忙的样子的。董老太的那些话传进她的耳 朵,心里头就老大的不痛快,那些事基本都她老方在做,怎么都成了董老太的功 劳呢?心里一不痛快,就说起那不顾脸面的话了。她有什么?坐办室坐得腰都酸 了。有一回她说,老方呀,我不能老坐办公室,要深入基层,各处转转。谁想, 她是想买馒头。本来是她自己拿着的,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塞进我的手里。我扭 头一瞧呀,原来是物业公司的经理来了。我呢,是小兵鞑子,不怕什么的。可也 没有像她这样做的人嘛。她就是这么忙的。 终于有一天,董老太当着物业管理公司的经理,说:“我说老方,你都67了, 怎么才说自己62?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要是什么地方有个闪失,我可担当不起 呀!”在众目睽睽之下,李老太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仿佛自己真的是撒了谎, 可自己确实是没有撒谎呀。千不该万不该,只怪自己当初开会的时候,没有多说 一句自己是67岁,姓董的说自己62岁,怎么就默认呢?现在自己是满身是嘴也不 说清的。就这么着,李老太窝着一股无名火被董老太解聘了。 后来,李老太就忙碌起来。她的身影出现在小区的各个角落,用她温文尔雅 的语言游说居民们要求改选业主委员会委员。再后来,小区的大门口就出现了要 求改选的倡议书,路过的人伫足看了看,觉得那上面举出的四条理由还挺合情合 理的,就在上面签了名字,几天下来,也有六七十人的名字签在上面了。 那段时间,董老太很少在小区里露面,毕竟这事是针对自己的,脸面总是要 顾的。但她并没有闲着。李老太一开始行动,她就放出风来:我倒要看看,到底 是当官的说了算,还是小老百姓说了算? 当然最后是当官的说了算。物业管理公司以现在正在搞基建为由,否决了有 着六七十人签名的倡议。 那场风波就这么结束了。董老太还照样穿着黑西装嗑着瓜子神气活现地在小 区里到处转溜,只是没多少人再相信她的话了。“只要每月的补贴不少一分钱, 我省得烦心!”董老太就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