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尘 和昨夜的初次相见,是在春天。五月的春天,已临初夏。 她坐在广场边上的石凳上,把头埋进膝盖里面,听着喷泉哗哗的流水声,轻轻 的哼歌。我走过去的时候,她把头抬了起来。不是很漂亮的女孩,头发软软的耷在 肩膀上,眼睛不大,但是很有光泽。路灯陈旧的光线照进她的眼睛,我看到里面有 晶莹的液体。 我对她说,我们去酒吧买醉,如何。 闷热逼仄的酒吧里人声嘈杂,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她把自己埋进沙发里面。 我们不停的喝酒,没有说话。她点上一支烟递给我,我说,我不会。她笑笑, 放回自己的唇中。 再次遇到昨夜,是在六月。 下班的途中,路过一条小巷,路边围满了人。我探过头去看,她蜷在路边,穿 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T 恤,和旧的磨得起须的牛仔裤,光着脚,已经失去了知觉。 我把她送进医院。 医生告诉我,这个女孩有严重的抑郁症,而且营养不良,身上有很多整齐的疤 痕,大概有强烈的暴力和自残倾向。肺部感染,很危险。 我看着这个女孩,安静的睡在病床上,皮肤白净柔软,面容安详。我不敢把这 些事情联想到她的身上,这个看似脆弱单纯的柔弱女孩。 再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她已离开。没有通知医院,悄悄的换上自己的衣服,从 住院部溜了出来。我尝试在附近找她,可是一直没有找到。忘忧对我说,她是坚硬 的女孩,对任何事物保持警觉,充满疏离感,已经习惯了流离,不会有事。 我想起初见她时她明亮忧郁的眼睛,那里面有泪水。 生活渐渐平淡下来,关于昨夜的记忆也慢慢像灰尘一样被我从脑海中抹去。一 个偶然邂逅的女孩,带着伤口,流离于这个城市的人海之中。这本就是些微小的无 足轻重的事情,记忆不会保留它很久。我就要与忘忧结婚了,如果没有再遇到昨夜。 第三次见面,已是深秋。昨夜好象一个突然出现的影子,隐藏在黑暗之中,跳 到阳光下的刹那,让人感到微微的眩晕。她站在街道对面的梧桐树底下,穿一件黑 色的毛衣,依然是旧的牛仔裤,脏球鞋。背上背一个硕大的帆布旅行包。 我突然看到她,她歪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大半个脸。她站在古老的梧桐树 下看着我,树上偶尔落下一片枯萎的树叶,从她面前飘过,金色的阳光照在她的脸 上。她静静的站在那里,朝我微笑。这一切像一场在陈旧的电影院里上演的一幕苍 白的电影,机器突然停止运转,画面定格。 我把她带回家里,因为她无处可去。她没有向我诉说关于她的事情,我对她的 了解几乎是零。但是我却让她跟我回来,这个只见过三次面的陌生女孩,我看她的 时候心里会有深深的疼痛和怜惜。 放好热水让她洗澡,然后找出自己干净的衣服来给她穿。我们的身材相仿,但 是她要比我瘦一些。 第一天晚上,忘忧睡在了客厅的沙发上,我让她和我睡在一起。 两个女孩躲在被子里面,相互对望。黑暗中她的眼睛像一洼幽深的湖水,反射 出清澈诡异的光芒,那么的蓝。她静静的望着我,我看到涌动着的蓝色的光泽,从 她的眼睛中流了出来。我轻轻的拥着她,是什么,会让她如此脆弱。 泪水经过她暗淡的脸,滴落在洁白的床单上。我感觉她的身体是如此的单薄冰 冷,皮肤僵硬而粗糙。她在我的怀中微微的颤栗着,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 我打开灯,给她倒了一杯水,她用纤瘦的手指握着杯子,大口的把它喝光。然 后她怔怔的望着透明的玻璃杯子,淡漠的说,它们会在我的身体里面结冰。 我说,昨夜,让我来照顾你。你会好起来。 她抬起头看我,然后微笑。 我和忘忧给她腾出了一间屋子,做暂时的安顿。我们知道,她是漂泊的动物, 不会在任何一个地方久留。随时可以抽身便走,不会留下任何记挂。就像一颗灰尘, 漂浮于苍茫的大地中,无处可以停靠,又随处可以停靠。但是不会安逸于现状,一 阵风吹来,它马上又会起程。昨夜说,她来自于虚无,所以仍要回到虚无里面去。 那是她唯一的归属。 对于这个带着伤口的女孩,我感到格外的疼惜和怜悯,时刻想把她包在掌心里 面,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可是我发现,我的精心照料是于事无补的,她的伤口源 自她的内心,那是一个永不结枷的疤,不停的流出腥红色的粘稠血液,经过脉络, 遍布全身。也许她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方式证实自己的存在。 深夜的时候,我对忘忧说,昨夜是破碎的女孩,也许没有人可以帮助她。忘忧 用手指轻轻的抚摸着我的脸颊,你这个善良的女孩,他说,我们又怎能去把握住一 颗灰尘。 忘忧出差的时候,我会和昨夜挤在她的小床上,只开一盏昏黄的台灯。屋里很 热,我们打开窗,街道上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光照射进来,打在墙壁上,形成美丽朦 胧的影子。昨夜洗过澡,穿一条内裤和蕾丝花边的内衣走进来,灯光照在她白晰的 皮肤上,我看到她修长的腿和匀称的身材,我说,昨夜你真美。然后我发现她的身 体上爬满了很多暗淡的疤痕,在手臂处,大腿内侧,肚子,和肩膀上,暗红色的伤 痕像无数条面目狰狞的虫,啃食着健康的皮肤,身体支离破碎。 我跑过去抱住她,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昨夜,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你怎么可 以这样对待自己。 她用手臂环住我的腰际,轻轻的说,别哭,要乖。我很好。真的很好。 不,不许你再这样。 我感到她微微的颤抖,然后把头埋进我的头发里面。我们就这样相互拥着,良 久,我感觉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我赤裸的皮肤流下来,昨夜在哭。我闭上眼睛,感觉 那蓝色的液体渗透进我的皮肤,融入血液里面,流进心脏,然后引发一阵痉挛般的 疼痛。我说,昨夜,你是有疾病的女孩,我已无法治疗你,而且已经被你传染了。 她抬起头,茫然的看着我,她说,对不起,我无法自控。对不起。我疼惜的抚 摸着她的头发,我说,我又怎能怪你,我是那么那么的疼爱着你。昨夜的眼中闪过 一种异样的光芒,她用手轻轻的擦掉我脸上的泪痕,伸过头来,吻我的脸,吻在未 干的泪痕上面,然后顺着它们往上,用嘴唇覆盖住我的眼睛。她说,我是那样的爱 你,所以不忍让你看到破碎。 第二天晚上我们去喝酒,在初识的酒吧。她点燃一支烟给我,让我把蓝色的烟 雾吸进身体里面。我没有拒绝。当被辛辣的烟雾呛出了眼泪的时候,她笑着说我是 那么的单纯和洁白。酒吧里放着王菲的新歌,那是我和她唯一喜欢的歌手。她随着 音乐轻轻的跳起舞来,模糊的唱:喜悦出于巧合,眼泪何必固执,走完同一条街, 回到两个世界……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是深夜,我们的身上满是粘湿的汗水,混合着酒精的味道。 两个女孩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追逐,玩闹,傻笑,然后迷迷胡胡的一起到卫生间 里洗澡。我不知道自己的衣服是怎么脱掉的,只在清凉的水淋在身体上的时候,感 到舒服和惬意。我软软的躺在浴缸里面,任清凉的水冲掉身体和头发上的污垢。然 后,我感到一双柔软的手,轻轻的在我的皮肤上来回的摸挲着,从脖子到胸口,一 路往下。我睁开眼睛,看到昨夜跪在我的身旁,眼睛里充满如水般涌动的情欲,她 的头发在水流下凝成一股,流泻在单薄的肩膀上,她的身体在颤抖,眼睛中有蓝色 的液体。 她说,让我抱抱你。 我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心动从身体里面爆发出来。我轻轻的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昨夜温暖陌生的身体包裹住我,我在她的皮肤上闻到柔软芬芳的味道。 她的抚摸缠绵而轻缓,唇在我的身体上游移。我闭着眼睛,感受心中情欲的激 荡和身体如火般的灼热。她把唇压在我的唇上,轻轻的吮吸着。她说,我是那样爱 你。 然后她流下泪来。 我突然惊醒。一把推开她,我看着自己和她赤裸的身体,这是两具年轻女孩的 身体。我说,昨夜,我们不可以这样。不可以。 可是,我爱你。昨夜已泣不成声。 我要结婚了。我感到一阵恐惧,穿上衣服跑出去,把她一个人丢在了屋子里。 回来的时候昨夜已经离开,我知道她不会再留下。一颗漂游不定的灰尘,满载 着辛酸和疼痛,想在虚无的世界中找一处融身之地,却一再的被伤害。突然发现这 颗灰尘已经落入我苍茫的心灵之中,藏在僻静的一隅,用它陈旧呛人的气味把心灵 熏染,无法再恢复当初的平静。 但是我不能让自己逾越。 忘忧回来了。他向我问起昨夜,我含糊其词的搪塞过去。深夜的时候,我躺在 床上,身边是熟睡的忘忧。睁开眼睛,感觉昨夜在这间屋子的角落里静静的望着我, 目光漠然。我把自己埋进被子,发现冰冷的身体上有昨夜陌生芬芳的气味。原来自 己,已经无法选择忘却。 结婚以后,生活渐渐失去了激情。常常在夜晚的时候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房间发 呆,打开窗子,让街道上的霓虹灯光和嘈杂涌进屋子,幻想昨夜洁白的布满伤疤的 身体,站在面前,像一朵诡异的散发着迷离香气的花朵,锋利的插入心脏,然后骤 然枯败。心中充满疼痛。用刀片割破手腕,看着伤口整齐的裂开,然后鲜红的血液 从里面流了出来,凝聚成一大滴,滴落在洁白的床单上面。一刀一刀的划入皮肤, 闻着血液腥香的味道,开始明白昨夜的感受。 她只是,不想让自己麻木。 经常会做这样的梦,梦到昨夜穿着旧的牛仔裤,黑色的毛衣,背着大旅行包站 在路边的梧桐树下,枯萎的叶子从她面前飘落,金色的阳光包围着她,她朝我微笑。 周围的一切是深不可测的寂静。然后她横穿马路向我跑来,突然一辆汽车开过 来,一切支离破碎。醒来的时候满身是粘湿的汗水,在黑暗中感到令人绝望的孤独。 昨夜回来了。她安静的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脸上有被风霜经历过的沧桑。她微 笑的看着我说,床单我已经换好,是干净洁白的颜色。然后她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 来。收留我,我已无处可去。 留下吧,昨夜,尘埃落定后,就是安稳。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可是昨夜没有告诉我,她怀孕了。 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以后,她的腹部微微的隆起。意料之外的平静,她坐 在那里,微笑的对我说,原以为自己可以掌握自己的灵魂,所以决定重新开始,与 一个男人一起生活,可是他无法让我快乐。灵魂一直被禁锢。 我的泪水落下来,昨夜,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无法让自己停止爱你。 深夜的时候,从梦中惊醒,依然是那个梦,昨夜站在梧桐树下,金色的阳光照 在她的身上,她轻轻的微笑,然后向我跑来,一辆汽车突然开过来,她消失在支离 破碎中。我感到痛彻心扉的恐惧,这时才明白,原来自己已经无法离开昨夜。看着 身边熟睡的忘忧,我无法让自己再爱他,面对这一切,我已无能为力。 悄悄的下床,走到昨夜的房间。门微掩着,我走进去,坐在床边,昨夜的脸在 夜色中略显苍白。我轻轻的唤她,昨夜。没有回应。她已睡熟。脸上带着满足的微 笑。把手伸进被子里面,抚摸她脆弱的肌肤,忽然感到一阵温热潮湿的液体,沾粘 在手指上。拿出来一看,竟是满手的鲜血。 昨夜彻底的离开了我。她用刀子剖开了自己的肚子,她想将那未成形的孩子取 出来。那不是她的爱,她不要。洁白的床单是她刚刚换过的,上面还有肥皂的清香, 鲜红的血淌在上面,殷成暗黑色,凝固成散发着绝望气息的诡异的花朵。昨夜知道, 任何人都无从选择生活,更不能驾驭生活,唯一可以掌握的,只有自己的灵魂,可 是它却一直被桎梏。她已无法忍受生活带来的恐惧,只有死亡,才可以让她解脱。 一切重新开始。尘埃落定,就是安稳。可是,哪里有一片温暖明亮的地方,可 以让这细小的微尘,安心的居住。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