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月是故乡明 是否继续在桑野老师教课的日语学校读书?英子所以为她选择了这所学校,那是从 英子的自身利益考虑:怕两个日语学校距离太近,丰子代读的事情容易败露。现在英子 的问题不存在了。下一步怎么办?这就要丰子自己拿主意啦。 来日本读语言学校的大多数外国人,都聚集在几个大城市:东京、大阪、名古屋…… 因为这些地方容易找工作,挣的工资也高。说句实在话,在日语学校内真正读书的人, 不能说没有,但的确不少人以此做幌子,实际上在日本打工挣钱,也有一些人以此为跳 板,打算在日本长期留下来。这当然是十分困难的。虽说在大城市租房比较贵,但找到 房子的机会多些。中国人自有变通房租贵的妙计,设法两人或者更多的人分担。居住条 件自然谈不上,只要有一个“停尸”的地方就可以了。 丰子情况不一样。虽然这里不如东京,但由于桑野老师和她一家人的关照,她找到 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工作,收入虽不如大城市,但和周围的人相处的还算协调、平静,下 学年再在这里读下去,也未尝不可,正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桑野老师的家发生了变化…… 桑野在电话里告诉她,“……我本来应该早点儿告诉你,但事情直到现在才定下来…… 我决定离开日语学校……不,我要离开这里去横滨。长期分居……我不教书了……搞日 中友好协会的工作……我们要分手了。爸爸、妈妈都希望你能到我们家里来聚一聚……” 丰子一定要去的,再忙也要想办法。不知为什么,一想到桑野要离开,心里觉着空 落落的。她考虑自己应该送给桑野一点礼物,这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心意。她素有耳闻, 知道日本人有送礼的习惯。丰子送礼不是顺应潮流,而确有这种发自内心的愿望。因为 桑野和她的全家,在丰子最困难的时候伸出了援助的手。 为了礼物的事,丰子着实地伤了脑筋。有两次,从学校出来,她特意去超级市场转 了转,价钱太昂贵了。她正在攒钱,将来搬回东京开销可大啦!那时每一円对她都是有 用的。买便宜的吧,又看不上眼。日本人送礼也颇有些“学问”的。在近江家住的时间 比较长,来往的客人也很多,常常看到送礼的场面。礼物从外表的包装上看起来都很华 贵,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大多是图案鲜艳的彩纸,还像小姑娘的辫梢上系的蝴蝶结似 的,捆扎上一朵朵粉的、白的、红的花朵,非常漂亮,至少从外观上,还有那礼物的盒 子的体积上,让你觉着十分愉快、十分高兴。日本人拆看礼物的习惯不同于美国人那样 迫不及待。美国人能够当着送礼人的面,三下五除二,将蝴蝶结拆开,把花纸撕碎,盒 子弄的稀巴烂,一定要当场将礼物取出,他们耐受不住那抓心撩肺的猜测之苦。但他们 也练就了一副作戏的本领,不论他对礼物满意或不满意,都会称赞上几句,不满意的话 留在心中,抑或下面去发牢骚。 “吝啬鬼!”“总是将他多年的积压物资拿到我这里来!” 日本人从不当着客人的面去打开礼物,就是当他们抱起那相当大的礼物盒子,发现 丝毫不用费力,甚至有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时,尽管他们大概了解到了礼物的份量,但 仍然面带满意、感激的微笑,总能让客人过得去。私下里打开礼物的情景,那愤慨的心 绪是可以想象的。 丰子在近江家不仅看见过他们拆看礼物。因为礼物大多放在客厅内,还要替他们搜 集那拆开的包装送到垃圾站。有时里面竟掺杂着礼物、一把纸扇子、一只小木碗、一只 啤酒瓶的启子……丰子知道这绝不是忙中有错,而是有意把礼物当做废物扔掉的,扔得 越远越好,眼不见为净吧! 丰子送的礼物既不能太贵,可也绝不能被人家当垃圾似地扔掉,经过反复考虑—— 出国前,奶奶为她买了一件真丝手绣的、缕花的白色长袖衬衫,人民币还一百二十元呢! 丰子没有舍得穿。奶奶说得挺实在:不穿,在日本没钱花还卖了呢!丰子在商店里见过, 起码要出八万円的价钱才能买到它。中国人不讲究包装,出口创汇方面吃了大亏。搞国 际贸易的人应该清楚,这样高档的衬衫仅有一个简装的透明纸包着是不够的,要不是丰 子小心翼翼地保存,外面又装了一个塑料口袋,那层薄薄的透明纸早就破了。在丰子清 理箱子的时候,英子一眼就发现了它。丰子所以没有给英子,绝不是嫌她出钱少,在丰 子刚来日本的时候,她觉得英子出价太高了,粗粗地一折算,相当两千人民币,赚得太 多了。但丰子在日本呆长后,才知道这样一件绸衬衫在日本的价钱,英子是大大的杀了 价。 丰子所以没有卖给英子,是因为这是奶奶送给自己的纪念物,不到紧要关头,她不 会轻易出手的。如果英子喜欢,丰子可以送给她。她看到英子有很多衣服,不需要锦上 添花。这样她既没有卖给英子,也没有送给英子。现在这衣服将要真正有用场啦!她想 把它送给桑野。 送给桑野妈妈什么呢?丰子记得自己带了一条印有苏州园林图案的手绢。她是苏南 人,也许会喜欢,至少可以留做纪念。不过丰子的这些礼物都没有在身边。到了桑野家, 把寄存的箱子打开拿出来就是了。 丰子到桑野的家时,仅有老太太一个人在,看见丰子问寒问暖的,拉着丰子的手, 让她坐在榻榻米上,每次见着她,总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花子去超级市场了,一会儿就会回来的。……是呀!她搬走了,我会想念她…… 可住在我这里也不是一件事情呀!她都34岁了,还没有孩子!她的丈夫没有埋怨过她, 那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丈夫说他是一个很有作为的日本青年,聪明、肯干、还体贴花子。 花子的命就比她姐姐强,找了一个好丈夫!生活里的事情总不是那么十全十美的,花子 的丈夫原在市政府的司法部门工作。本来凭他的学识、能力,应该升迁到一个更高的位 置……花子没有和我说过,我是从老大那里听到的,因为花子家系里有外国血统,算来 算去还不是因为我是中国人,……这样花子丈夫的升迁就受到了影响……我丈夫说日本 内部有这样的规定:要查三代呢!一说起查三代,我就紧张,在大陆上,‘文革’中动 不动就查三代,都把我查怕啦!” “怕什么呀!”花子微笑着说。 丰子和老太太只顾聊天了,没有发现花子已经轻手轻脚走了进来。 三个女人开始动手包饺子。 花子说:“直到现在吃日本饭都吃不饱,我看最实惠、最经济的就是包饺子啦!我 特意去买了馅和韭菜,还有面粉,一切都由我们自己干。我一年也难得吃上一顿饺子。” “太好啦!”丰子高兴地说:“来日本后,我这还是第一次呢!” 丰子洗菜,花子和面,老太太拌馅,这很自然地让丰子想起自己的家,常常是丰子 和奶奶、妈妈一起干。英子自从在饭店工作以后,对这些已经不感兴趣了,在英子的眼 中,家里的一切都是土里土气的,可丰子却觉得很亲切。在花子妈妈的身上,她能发现 有许多与奶奶相似的地方。后来丰子自告奋勇擀皮儿,在家里她一个人可以供给三个人 同时包,她的动作是很麻利的。 花子妈妈动作也很麻利,她是挤饺子,两手攥紧,装了馅的饺子皮儿,一攥就是一 个,和奶奶包的方法也一样…… 桑野先生回来得比较晚,他长得瘦小但很精悍,穿着黑色条格的西服,至少从外表 上,丰子无法看出他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他讲中国话,可能他的老伴日语差,说的很 纯正,稍稍带一点儿南方人的口音。他盘腿坐在丰子的对面。他是一位很健谈的老人。 “……我的大半生都是在中国的领土上度过的。我们对中国是有罪的,日本帝国主 义发动了对中国的战争……中国人民蒙受了空前的灾难……我虽然没有直接参加战争, 可我亲眼看到了这一切……根据我个人的体会和感受,亚洲的和平要有保证,日本、中 国必须友好,世世代代友好,这样不单单是亚洲和平有保证,世界和平也会有保证!” 花子在一旁介绍说:“爸爸都快七十啦!两年多前动了心脏的大手术,他早就该不 工作了,可现在他参加市里的日中友好活动,常常回来很晚。我这次工作调动,也是他 积极鼓动的!” 老太太说:“其实搞日中友好工作,工资挣得最少!” “眼光应该放得远些,还要看得宽些!无论是国家间的恩怨,个人间的恩怨,事情 都已经过去了,都成为历史了。不应该总去纠缠、清算那些老账,重要的是向前看。历 史在前进。让我们共同为日中友好干杯吧!”桑野先生高高地举起了酒杯。 饭后,丰子从箱子里取出了自己的礼物,她没有料到花子真诚地婉言谢绝了。 “……这确实是件非常高级、非常漂亮的衣服,可你不要忘了中国有句老话,‘有 话送给知人,有饭送给饥人!’日本妇女都有很多衣服,她们也不都去买高档商店里那 些昂贵的服装,很多妇女是讲实惠的,她们摸清了市场的行情,到最便宜的商店或者当 大减价的时候去购买。入乡随俗嘛!再说,我的个子不如你高,穿着也不一定合适。你 需要它。现在你打工没有时间打扮,考上学校后,情况就不一样了,这衣服你比我更需 要!”花子讲得非常实在。 老太太却高高兴兴地收下了属于自己的礼物,感叹地说:“这么大年纪啦!身体又 不好,再回大陆的机会不多了,可那里的一草一木常常像过电影似地在眼前出现,特别 是我的家乡……” 丰子告别时,一家人再三叮嘱:花子走了,仍然欢迎丰子来做客! 丰子的鼻子一酸,差点儿没哭出来,声音都有点儿呜咽了。 花子紧紧地拉着她的手说:“横滨并不远,不要忘啦!这是一个小世界。我们会有 见面机会的,我们可以常通电话。” 从桑野家回来以后,丰子依然像以前那样马不停蹄地忙碌着。桑野的离开勾引起了 她的乡愁。丰子想家了,想爸爸、奶奶和妈妈……平日忙,难得有时间去想。现在乡愁 却死死地揪住了她,无论她在鸡场,还是在小学里,就是在她骑自行车的时候,许多问 题缠绕着她,让她不得安宁:你为什么跑到日本来?就为了在鸡场工作?在小学校里值 班?连个固定住处都没有,整天都在工作!这到底是为什么?……在国内我有一个不错 的家,有自己的亲人,他们疼爱自己,关心自己,无微不至地照看着自己……她有一个 属于自己支配的小天地,虽然不足十平米,那确实是自己的,她可以在众人面前当之无 愧地说:“这是我的房间。”爸爸、妈妈在向自己的朋友们介绍时说,“这是我女儿丰 子的房间!”如今竟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提箱不大还要寄放在别人家。每天背着 背包跑,放着自己需要洗换的东西,和那年唐山大地震后差不多了。那年地震,每天和 逃难的一样,丰子岁数小,奶奶拉着丰子,妈妈揪着英子,爸爸斜背在身上的背包里, 放着全家的钞票和粮票,真要是房倒屋塌,有了这两样才好生活呀!可那是天灾没有办 法,虽然有家,大伙都不敢回去睡,竟然躺在大马路边上,后来才搭起了抗震棚,十里 长安街的两旁都扯上了红的、绿的、蓝的、白的塑料布的棚子。从高处看下去,仿佛打 上了杂颜色的补丁,走近一看,又犹如进了破烂市粥棚一般。这状态持续了个把月时间, 丰子年纪小,没有任何负担,觉得有意思。天黑了,大伙都躺到大街两旁才好玩呢!当 上头下指示要拆除抗震棚,丰子还挺难过呢,因为那富有刺激的生活还没有过腻呢! 现在,丰子的体会可大不一样啦!每天拚死拚活的干,尽管自己竭力要堂堂正正地 做人,勤勤恳恳地工作,但在内心深处总是不平衡的。因为桑野的介绍,来到了这里。 过去因为英子的控制,她和来日本读语言的自费留学生们,交谈的也很少。她不知道他 们是不是也常常会想念家乡、想念亲人们,是不是也会有“悔不该有当初”的想法。 “虾米”的样子这几天常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说来挺奇怪的。一次在睡梦中,他们还进 行了交谈: “你想家吗?”丰子小心翼翼地问。 “想,非常想,想妈妈、爱人、孩子……” “你想你的故乡吗?”“想啊!月是故乡明啊!” “什么时候想?” “无时无刻不在想!” “最想的是什么时候呢?” “当我累了,没有力气了,饿了……特别我累了,就想。……我饿了,没有力气去 拿东西吃,也没有……我等着、等着……想呀!想呀!我就可以彻底地回家了,我就闭 上了眼睛……永远,永远……” “不,不……”丰子大喊,她醒了。但睡梦里的“对话”,却清清楚楚地刻印在脑 海之中。 她不明白,“虾米”为什么会活活累死?那是她来日本最难忘记的事情。日子长了, 她慢慢地悟出了一点点道理:“虾米”的路,已标上了“此路不通”的路牌。 丰子再三权衡过,如果从日本回到中国,没有那么多繁杂的手续,不需要那么昂贵 的机票,就连那势不可当的流言也不在话下,她会立即启程的。钟忆曾经为她做过非常 形象的比喻: “我们都是搁浅在沙滩上的小木船,有的离海近些,有的离得远些,退回去的路是 没有的。我们必须凭靠自己的力量,还要等着涨潮的海水,也就是合适的机遇,我们才 能入海。要知道漂泊到大海里并非万事大吉,狂风暴雨、暗礁险滩在等着我们……” 丰子听了真是不寒而慄,但她必须硬着头皮干下去,绝不能打退堂鼓。 有时她也会想到英子。她们之间虽没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但英子所走的路,却是丰 子深恶痛绝的。英子比自己大,几分钟的差异就决定了她的地位。英子一向以老大自居, 丰子无法去说服英子。但英子同样无法说服倔犟的丰子。结果只有分道扬镳。不知道英 子在花天酒地的时候是否会想到自己,但丰子却忘不了她。尽管是带着思恋、怨恨、惦 念的情绪。近来丰子常有一种心绪不宁、惶惶然的时候,根据心理感应的说法,她担心 英子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自从那次电话中,不甚愉快的交锋后,她们就再也没有接触 了。她曾动过打电话的念头。一想到会在电话中伶牙俐齿的交锋,丰子就望而生畏了。 但这没有减轻对英子的挂念,反而更强了。近来她常常看电视,为的是在荧屏上,注意 能否看见英子。她的心情是极复杂的,她深信据英子的条件,绝不具备在电视露面的可 能,但从另一方面,被谋杀、遗弃抑或患了不治之症,在哀求得到社会关注的屏幕形象 也是有的。前两天,丰子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年轻的中国姑娘生了一个无人承认的私生 子,大人孩子都死了;一位患了黄疸肝炎的年轻人,在向日本社会乞求……她天天提心 吊胆,却默默地在叨念着:千万不要看到英子!上天保佑!她知道这是一种十分消极的 关注,但她却别无它方!要不是她接到了爸爸写来的一封信,大概她会这样每天看下去。 亲爱的丰子: …… 我常常去家属宿舍门前的信栏里看信,明知没有,也要去,这都成了习惯。前两天 奶奶才和我谈起这事,原来她每天至少看两次,清早一起来拿奶,就要习惯地看看信栏, 晚上取报纸还要看,因为她知道,每天邮递员来两次……你写的信,我们都是翻来复去 地看,唯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太简练了,仅仅一页纸,还有写不满的时候。 英子更是难得写上几个字。她常常打电话来。我说 过电话费太贵了,就是她付钱也划不来,我最担心的就是在日本朋友家里打长途, 怎么能随便去麻烦人家,让人家付钱呢!这都成了我的思想负担,有机会要劝劝英子。 我曾经给她写过很多信,我毫不夸张地说,她从来没有认真地回过信,我也就失去了给 她写的信心了。 现在还有一件令我非常伤脑筋的事:近来你妈老是 吵着要去日本探亲,令我难以理解的是,这消息并不是你妈亲口对我说的,而是由 教研组的一伙同事问我的,让我觉得非常突兀。一时竟难以回答,对方还以为我故意保 密呢!后来经奶奶一了解,家属楼里早传遍了,只有我们还蒙在鼓中。 最初我以为这是你妈的虚荣心在作怪!在国内刮起 的出国热潮中,她是不甘寂寞的。这些非原则的事情上,我不想和她认真,说实话, 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渐渐地事态又有所发展,有人竟然跑到家里来,推销礼品了, 我和奶奶都接待过。 “这是老丰想要的缕花绸衬衫,日本女人喜欢!” “这是一种新工艺,抽成真空的磁盘子,里面的花和蝴蝶都是真的,还有仿硬木的 支架,日本人会很爱这样的礼品的!” …… 以后又有送景泰蓝瓶子、镯子、筷子,还有字画的,家里都成了工艺品商店了。我 不得不和你妈妈认认真真地谈了。她回答挺简单,这些东西都是从后门儿买出来的,价 钱便宜,“备而不用,有备无患”。她自有一套“理论”,绝不是我能说服得了的。但 我告诉她,必须在保证家里的正常开销下,才能买这些“累赘”。 两天前,你妈妈竟向我明确提出,她要去日本,不 单单是探亲而且是要参加婚礼。我一下子懵了。“参加谁的婚礼?”我问。 “自然是英子的!”她胸有成竹地说。 丰子,你写信从来没有和我谈起过这事。甚至连一 点点迹象都没有,怎么会突然结婚啦! 我问你妈妈,英子和谁结婚,多大年龄,做什么工 作?是否结过婚……你妈妈是一概不知!结婚对一个人来说绝非儿戏,不同于和谁 去看场电影或到商店里去买条裤子那样简单,那样无足轻重,这是终身大事。我想你和 英子到日本的目的,绝不是想找个日本人,假如是这样,我原不应该放你们去的!我知 道你不会为了这个目的。 英子目前的境况有些特殊,因为护照期限快到了,千万不要为了得到在日本长期居 留的权力,而用自己去做这场交易。你们不要误解,我不是反对国际婚姻的老保守,恰 恰相反,真正相爱的结合,我是赞同的,而我坚决反对那种带有龌龊目的婚配。我将为 自己有这样的女儿而感到羞愧。 丰子,你作为我的女儿,英子的亲妹妹,你要关心 这件事情。她听不听你的,那是她的事,可关心不关心她,那就是你的事情了。你 不要忘了“当局者迷”,也许她会接受你的忠告呢!虽说中日两国相距并不太远,但却 有大洋隔阻,再加上繁琐的出国手续,还有那昂贵的飞机票钱,我只有望洋兴叹了。丰 子,爸爸向你提出请求,请求你关心关心英子,我殷切地希望尽快地从你那里听到有关 的消息,只有你才有可能,只有你才肯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我。 又及:英子的照片通过托人和信件源源不断地寄回 来,她精神很好,身体也不错,可我总觉得她太注意打扮和服饰了。据我知道日本 是高消费的国家,衣服是很贵的。千万不要为买衣服欠了债,对于一个年轻姑娘来说有 可能成为沉重的负担。我的话又扯远了。我原是想说,为什么你不拍几张照片寄来,至 今我们还没有接到你在日本拍的照片呢!你现在是不是很瘦,真是鞭长莫及,做为你的 爸爸我感到不安和内疚! 望眼欲穿地盼望着你的来信! …… 爸爸每次来信都要加付邮资,两倍甚至三倍,看来每封信都有写不完的事,说不完 的话。丰子觉得有点儿婆婆妈妈的。爸爸自己似乎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他在信中写到: ……以前看《傅雷家书》的时候,总觉得傅雷是一 位严师也是一位慈父,家信写的入情入理,循循善诱,对子女的关怀是无微不至, 令人感到美中不足的是,太事无巨细、太琐碎了……如今自己也有了体会,在给你们写 信的时候,总觉着写的不全面、不透彻、不能为你们所理解…… 丰子反复认真地看了爸爸写来的信,对她触动很大。她想了自己来日本的前前后后, 自己所以能扔了师院的课程,跑到日本来,也和英子有很大的关系呢!对于英子自己到 底尽了多大的力量,不能甩开手不管了,这不单单是为了英子,也是为了爸爸、奶奶…… 也是为了英家。英子的事情自己应该管! 刻不容缓。丰子是个急脾气,她立刻抓起电话,她手里有两个英子的电话号码呢! 可不一会儿,丰子沮丧地耷拉下脑袋,两个电话都叫通了,对方都说没有此人。讲的是 标准的东京话。丰子觉得纳闷的是,难道那六叠半的小房子也换了人? 每每陷入困境的时候,自然要听听钟忆的意见,有关英子的事情他是清楚的。给小 钟打电话,必须在深夜,他常常在图书馆读书,回到宿舍已经很晚了。 “现在你想为英子做些事情……不,不是为时太迟,而是你没有力量,你不可能去 改变她……你并没有袖手旁观,你试验过……我曾和你一起试过……证明你无法改变她…… 那是事实,你不要嚷,我们在新宿一带徘徊了很久,你怎么办?给你爸爸写回信,暂时 安慰他,讲实况?你根本也不了解实况!只要劝解他,说消息尚未证实,信中要详详细 细地介绍你的情况就可以了……我想我考虑问题还是比较客观的。如果你想出了什么切 实可行的计划,我一定安排好时间陪你一起去,当然我也要尽量想……” 丰子挂上电话了,心里依然十分不平静,愤愤地想,英子不是你的姐姐,你才能这 样无关痛痒的讲话,要是你的亲人……你比我还要着急呢! 当丰子的头脑渐渐降温后,她觉得钟忆的讲话也不无道理,他早已习惯了丰子的火 暴脾气,快言快语的,有时当丰子想过味儿来,会感到内疚的。 丰子觉得唯一可以立竿见影的事情,那就是写一封信给爸爸,信写得越长、越详细 越好。这事她可以立即办到。 从学校到鸡场的路途中,有一座挺大的庙宇,平日里烟火还很旺盛哩。烧香的、抽 签的络绎不绝。往常不论坐车或骑自行车经过庙门时,丰子只是瞥上一眼,她没有到里 面去过。第二天她特意停下车子走了进去。在东京的一些闹市区,掺杂在居民建筑中就 有一些家庙,占地不多,但总有善男信女光顾。这座庙宇很大,使丰子想起近江家的前 院类似的一座庙宇。她过了一道拱形小木桥就是正殿,两旁的樱树枝上缠着许多挂签, 远远看上去,仿佛要衰败的花朵似的。丰子听人讲过,留在这里的挂签,大多是不好的, 抽签人才不带走的。抽一次签要伍百円。丰子并不心疼那么点钱,可她有顾虑,万一抽 一个“下签”,就给自己增加了一层苦闷,何必自找烦恼呢! 她在一旁悄悄地站了一会儿。有些人并不抽签,也不烧香,只是走到前边,用手拉 一下那根拴着的长长的茸毛毛的绳子。紧接着发出了喑哑的钟声,人们虔诚地合掌,低 头,默默祈祷,大概是在向老佛爷倾述自己埋藏在心底的心愿呢! 丰子毫不犹疑地也走上前去,拉了两下绳子,当喑哑的钟声向四处传播开去的时候, 丰子早已危襟正站,毕恭毕敬地合起双掌,微微地低下头,轻轻地阖上双眼,但她的脑 海里竟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应该向上天祈祷什么!? ------------------ 黄金书屋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