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理查德.罗伯逊律师事务所一共只有两个人,就是理查德和周珊珊。但他们的生意很 红火,主要的客人,都是从中国大陆来的。这两年从国内来的人越来越多,以前,像我 来美国的时候,一是人数没那么多,二是来的人比较单纯,主要是留学生。现在可好, 什么人都有,而且以什么方式来的都有(这还不包括偷渡来的福建船民),其中尤其以 商务签证来的居多。任是什么秃人瞎鬼,都能弄个经理身份的证明,来美国“开展商务 活动”。其实来了就不走了,要找律师把身份转变成学生或者别的什么。还有的更狂, 一来就在这儿成立“跨国公司”的美国分公司,虽然只是个哄骗移民局的空壳子,甚至 有的连公司地址都是“借”来的。这些,也都要找律师办。 中国的经济上去了,来的人也和我们当年不一样,底气特充足,口气大得要命,都 是要做大生意的。说起来,好像一个个在国内都是了不得的人物,上通中南海,下边勾 着地痞流氓,没有办不成的事,听着都吓人。他们也确实有钱,我来美国的时候,兜里 只有一百多美元,其中还有一半是忘了谁给我的港币,现在的人,最差的也都带着一两 万美元,有的人来了以后马上就买房子买地,据说阿凯蒂亚的高级住宅,几十万上百万 的房子,已经不知道有多少被国内的大款买下来了,他们不熟悉当地的法律,以为树是 自家的了想锯就锯、想砍就砍,或者在院子外面起一堵高大的围墙……这些行为已引起 社区其他居民的抗议。 金钱这玩艺儿是通过多么复杂的渠道,在太平洋两岸来回流通啊。它既满足了那些 想要成为美国永久居民的人的愿望,又填满了好多律师的腰包。人们每天满脸焦灼、忙 忙碌碌,就为的是玩儿命挤进这个渠道,成为当中的一个环节。 钱大明有一个癖好,喜欢对世界进行总结归纳,经常制造一些概括性极强的“名言”, 比如他说:“美国有三种人最坏——汽车修理工、牙医和律师。譬如律师吧,本来两口 子打架,劝劝就又和了,到了律师那儿,他非给你弄离了不可,不然他怎么赚钱哪。” 可没过多久,他就和理查德.罗伯逊成了朋友,打得火热。 理查德这个人,按北京话说是属于“急茬儿”的,干什么都快,给人的感觉老是嗖 嗖的。做任何事都很认真,但不一定能认真到点儿上,往往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把周珊 珊指使得团团转,他经常往外跑,有时候是听说哪里需要律师义务服务。比如说给难民 免费办案子,他特别热衷于此;有时他不说去干嘛,周珊珊也不问。不外出的时候,就 咚咚咚在楼道里跑,真不知道跑什么?只要我们办公室的门开着,他肯定要停下来,很 有礼貌地在门上敲两下,聊几句。“怎么?你们还没去福建组织偷渡‘人蛇’?我正等 着帮他们打官司呢。” 钱大明就这么跟他搭上了。 “我是北京大学法律系毕业的,和你学的是一个专业。”他告诉理查德,“北大就 相当于美国的哈佛。” “是吗?”理查德眨巴着眼睛说,“中国有法吗?” “废话!我在中国的时候天天给报纸写专栏,宣传法制。” “中国有报纸?” 我在旁边听着都快气疯了,可大明不动声色,照样嘻嘻哈哈。 “你太嫩,”事后他对我说,“见了送松人拢不住火儿,那不行。往深了说,还是 因为你在他们面前有自卑感,所以特别容易受伤害。我不生气,就因为我觉得我比洋人 优越,我俯视他们,懂吗?这是智力的优越,中国人聪明啊!” “那你不搭理他们不就行了吗?” “干嘛不搭理呀!这是美国,他们是主流。再说他们有很多长处,中国人得学,而 且洋人单纯,直肠子,人好。中国人多狡诈呀,张嘴就是骗人,像刚才我说什么北大法 律系毕业,写专栏等等,其实也不是故意骗他,说谎说惯了,扳不过来……唉,中国啊, 五千年文明,也就是最近这一百多年混得不好,正好让咱们这拨儿人赶上了。下辈子中 国强大了,西方衰落了,咱们很可能又托生成洋人了,老赶不到点儿!” ※ ※ ※ 周珊珊对这两个人之间的交往觉得不可理解。 “他们俩怎么居然搞到一块儿了!我这老板人是好人,但性格很怪,一根筋,特别 固执。也不能说他歧视中国人,但他骨子里那种白人的傲慢,再加上对中国的无知,简 直让人受不了。钱大明真有两下子,能跟他合得来!” 听了她的话,我一琢磨,觉得她本人也挺有两下子的:她和这位一根筋的老板,不 也合作得不错吗?据她说,来他们这里的中国客人,大部分是她“搞来的”,她除了一 份固定的工资外,每介绍一位客人,也都拿一定比例的分成。而且理查德虽是法学博士, 但开业时间不长,好多具体的业务,反而不如周珊珊的经验多。 理查德不在的时候,我经常到他们办公室去找周珊珊聊天。 她每次见面都要先挤兑我一番。 “哟,又到我们这儿干嘛来了?没生意了吧?” “是啊。” “那你快走吧,晦气传染,跟流行性感冒似的。” “好运气也传染,治感冒。我到你这儿借点儿气。” “借也没用,看你就不像要发财的。” 我又约了她几次吃晚饭,她有时很爽快,大部分时候却都找种种借口拒绝。有一次 她说是要去圣地亚哥“联系业务”。当天傍晚我在我家附近的购物中心买东西时,却看 见她和一个中年男人正在那里边逛,状似亲密。我没打招呼,事后也没向她提议这件事。 她好像交际很广,说起来,我认识的人里有好几个她都熟。晚上给她家里打电话很 难找到她。 她和她前夫是在北京结的婚,她来留学一年多后,她丈夫作为探亲来的美国。关于 他们离婚的原因,有好几种说法。有人说是她前夫不适应美国生活,老想回去,而她非 常喜欢美国,说什么也不肯走,谈来谈去谈崩了。她前夫现在是两头跑,想做“国际贸 易”,但是据说没混出什么名堂来。还有人说是她有了“第三者”,被她丈夫抓住了, 闹得天翻地覆。她本来并不想离婚,但她丈夫要“宰了她”,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了。 她说起自己这几年在美国的经历来,似乎感慨良深,但是使用的那些说法都是些老 生常谈,什么文化冲突啦,奋斗啦。要给中国人争光啦,打进美国主流社会啦等等。听 着真觉得不应该是容貌这么出众的女孩儿嘴里说的话,在这种时候我常常忍不住损她几 句。 “行了行了,您这点事儿没什么了不起,所有中国留学生都受过这个,有的人比你 惨多了,不也过来了吗?” “是啊,我也没说我和别人不一样啊。大家都挺了不起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里,克服各种困难,立住了,创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当然有成就感了,你没有吗?” “没有。我是吃饱了混天黑,不懂什么叫成就感。” “那你干什么来了?” “我啊?我飘洋过海,寻求富国强兵的办法来了。” 周珊珊忍不住笑了一声,但立刻就变成冷笑,说:“你这种人的功夫全在嘴上,就 会耍嘴皮子,来美国这么多年也改不了。” “一口乡音,多好听啊!” ------------------ 棋琪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