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不知不觉间,筱青在“四川楼”干了两个月的企台了。底薪加小费,每个月也有一千七 八百块。在纽约,这点钱虽不算什么,可是筱青在餐馆里吃,平时不买别的,也没时间去 买,休息时就呆在陈阳屋里看看报纸,听听歌,或给家里写写信,住也不花钱,所以,挣一 个算一个了。 她曾跟陈阳说要搬出去找地方住,老住在他这里也不好意思,因为他们的关系是很暖昧 的,也算不上男女朋友。 但陈阳说不愿筱青搬。他说,筱青若出去找房子,在曼哈顿,稍微能看得上眼可以住 的,得筱青一个月工钱的一半;而且,筱青出去住,晚上回家怎么办?陈阳再去送她,总是 不方便;另外,大家都孤孤单单的,不如做个伴。 筱青觉得陈阳说的挺有道理,只是,这样住在这里好像占他便宜。她平时打工又忙又 累,回来后一点事都不能帮他做,挺过意不去的。有个礼拜天休息,筱青便去“梅西”给陈 阳买了一条米色卡其布长裤,一件粉红和米色相间的棉布长袖衬衫,一件米色底藏青色小方 格体恤衫,一双咖啡色轻便皮鞋。 “梅西”据说是中产阶级才能负担得起的百货店,东西价格对筱青来说,实在是不便 宜。这几件东西,加起来花了差不多两三百块钱,筱青在这之前的四年半里,为自己买衣服 所花的所有的钱,也不会超过这个数目。 她觉得是应该的,尽了点自己的心意,特别是看到陈阳那么欣喜若狂地在他的小屋子里 试着衣服时,筱青觉得很感动,因为陈阳脸上那种光彩,好像他这一生都没有人给他买过这 样的东西似的。 筱青含笑很温柔地替他整理着衣领,轻轻地拉拉他的袖子,又扯一扯肩上的折痕。穿着 新衣新裤站在筱青面前的陈阳,虽不能说玉树临风,却也显得高了些,清清爽爽的有模有样。 “挺不错的,你看,”筱青把陈阳拉到洗脸池前,让他对着墙上那片不大的镜子,“很 精神,是不是?”筱青满脸笑容。 筱青的目光和陈阳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而陈阳的眼睛里,有那么一种使筱青的心里微 微一动的温柔。她的手,就那样停在了陈阳的手臂上,人有些愣了。 “筱青——”陈阳的手,按住了筱青的那只手,声音有些迟疑。 “我——”筱青犹豫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其实,不管她怎么感谢陈阳,她对他并没有一种渴望。他怎么都不会是她心目中的男人。 可是,欲望这时在这个小屋子里,就像夏日开在水面上的睡莲,红红的,吐着蛇信子一 般氤氲的颜色。空气有些静止和凝滞。 头顶的日光灯,吱吱地吸着气,陈阳的眼光,好像也在镜子里一下子热起来。 筱青嘴唇微微张开。肉体的冲动,像是黑夜里从街头的角落里蹿出来的一只黑猫,绿色 的瞳孔,咕噜噜地转,清风吹过来,猫弓起身子,竖起尾巴。只有欲念,没有渴望。 尽管筱青的手,热切地给他导航,陈阳却依然像个迷路的水手,在水上的夜里,不知所 措。他嘶哑地喘息着,那份绝望,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被火烧得痛不可忍,却又冲不出 去,只能张牙舞爪地在原地挣扎愤怒。 筱青怜悯地用手擦去他额头上的汗水,把他的头贴上自己的胸,轻轻地拍着他的光滑纤 细的背,像母亲抚慰孩子。 陈阳口中的热气吹到她两乳之间,她咬紧牙关,把那只猫关在体内。欲念一浪一浪地涌 出,泛滥如开春的溪流,跳跃欢腾,却又被两边的山峰挡住了去路。 她抱着陈阳的头一起仰起身,把自己的唇送到他的唇边。于是,陈阳就像一个饥渴的孩 子,拼命地吸食。 他的背上全是汗,小虫一样一道一道地流下来,把筱青的手掌浸得湿涌涌的。筱青的身 子也越发起伏地湿润,渴望使她的四肢蛇一般地缠住了他。 筱青的舌被吻疼了,唇也麻了。那无法忍受的急切使她缓缓倒下,任陈阳的唇舌,从她 的嘴上,滑到她的颈上,胸口,然后一直向下滑去。 她发出一声哭泣般的长长的叹息,让那余音颤抖着,越过她的身体,在房间的四周,充 满弹性地被拉长,被缩短。一峰又一峰波浪接踵而至,她的肉体在陈阳的吻中剧烈震荡,像 花瓣雨,纷纷飘落。 但是,她的灵魂,她的灵魂……依然有个巨大的空荡荡的地方,留在她的心口。她死命 地想要一种什么来填补,一种温热的饱满,一种湿润充实。她紧闭着眼睛,死死地抱住陈阳 的头,绷紧身体,想把那种空洞排挤一些出去。请点一下,不会影响您的浏览!谢谢对我们 的支持! ※ ※ ※ “四川楼”的老板叫杨伟,四川人,四十四五岁左右,魁梧挺拔,很有一股男人的阳刚 之气。据他自己说,他是一九八五年出来的访问学者,一年学习到期后,没有回国,黑着身 份在中国餐馆打工。后来,因为美国总统布什的对中国学生保护的特殊法案通过之后,所有 在一九九0年四月一号以前不论以什么方式来、美国的中国人都可以合法地留在美国,并于 一九九三年夏天开始以特别方式办理绿卡,他才敢拿出自己打了几年工存下来的几万块钱, 买了这家餐馆,当起老板来。 他开了餐馆后,把在国内的老婆孩子也接出来。老婆原来在一所大学教书,来了美国 后,英文不好,年龄也不小,也没法念书或找别的工作,只好在唐人街内一家小吃店做收银。 ‘为什么不在自己的餐馆做呢?”有一次,筱青曾这样问杨伟。 “夫妻俩在一起干活事情多,烦。不如给别人干或雇别人省事。”杨伟说。 杨伟的太太休息时,有时会来餐馆,帮着擦擦桌子,倒倒水,或在厨房里帮着切菜洗碗 等。她是个没有什么姿色的中年妇女,看到她,筱青想起的词就是“妇女”。她的浮黄的脸 有很多皱纹了,眼袋子很大,手没有好好保养的样子,很粗糙。筱青也不知她叫什么名,所 有的人都叫她“杨太太”,她便也跟着这么叫。 杨太太话不多,做事也是慢悠悠,不慌不忙的。筱青总奇怪杨伟怎么会看上他太太?也 许当年她也挺可人的?可现在,她看起来和杨伟根本不像一对!不管从相貌还是性格来说。 筱青是很喜欢杨伟的性格的,他很开朗,也很乐观,对雇员也很不错。他的笑话很多, 坐下来吃饭时,常能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他给别人打工的那段时间,听他这么一说,倒好 像是充满“乐趣一样。 有次,筱青一本正经问他:“杨伟,别人都把打工说的好苦好累好乏味,很受气,你怎 么会觉得那么有趣呢?” 刚来时,筱青管杨伟叫“杨先生”,杨伟说没必要,叫名字就行了。“先生”听起来老 气横秋的。 问完后,筱青又觉得不妥,她不也是在给杨伟打工吗?别让杨伟听起来好像她在觉得受 气一样,忙又加一句:“当然,像你这样对雇员的老板不多。” “别拍我马屁,我不吃这套的。”杨伟笑笑说,“既然打工很苦很累很受气,自己再跟 自己过不去,那不是更苦更累更受气了? 不如苦中做乐嘛!有些事,从不同的角度来看,你会有不同的心情。人哪,应学会自己 劝慰自己,才会过得轻松开心些,不要让环境把你击垮。” “嗯——”筱青赞同地点点头,“你还真哲学呢!”她笑了,“不能让环境把自己击 垮,包不包括不能让老板把自己击垮?” “就你这点骨头,我一手就能把你丢到厨房的油锅里去了。” “那我来干活的第一天,你发现我根本不是我说的那样有打工经验,也没把我丢进油锅 啊?” “你这么点大,我怎么舍得呢!”杨伟开玩笑说,“看你把盘子打翻时吓得那脸色苍白 的样子,我想发火也发不出来了。我当时就怕你哭,我真见不得女孩子的眼泪呢!” “我都快三十了,还说我这么点大?” “我是说你的个头儿,看你这么瘦,在我这里吃了两个月也没胖点?我们吃的不算太糟 吧?” “不,挺好的,”筱青忙说,“我怎么吃都是胖不起来的,我爸我妈都不胖,其实,我 挺高兴我不胖的。” “典型的小丫头,”杨伟笑说,“安迪也是,总吵着说要节食,其实,中国女孩再胖又 能胖到哪里去呢?” “安迪个子那么高,更不用怕胖了。” 刚好,安迪从厨房里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大海碗肉馅,两包馄饨皮出来:“死丫 头,说我什么坏话?” “说你这么高,将来要嫁个矮丈夫的。” “嫁屁啊,”安迪叹口气,“什么人也不嫁。” 安迪有个男朋友,在哥伦比亚大学念数学博士,可那小子不知为什么铁了心要毕业后回 国,说是平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在北大当教授。可是安迪想留下,在国内她是“东方歌舞团” 的舞蹈演员,好不容易托人担保来了美国,想打几年工,存够学费后,念电影制作。 “中国的电影总进不了国际市场,有几部也是张艺谋等人搞的那种向人炫耀老太婆的小 脚般的臭片子,不是丢咱们那么个大国的人吗?”安迪总是这样说。 安迪发誓要打进好莱坞,而且要打响,要让人知道,中国人并不只是会拍那种旧社会的 妻妾间的争风吃醋,主子仆人间的偷情,和新社会的闹剧,更能拍国人和外国人都能理解都 能接受都能赞赏的现代影片。她不要向世界展示中国女人的裹脚布男人的破裤裆,而是要让 人看到中国女人的爱情和生命,男人的阳刚和美丽。每当安迪诉说她的愿望时,筱青总是被 深深地感动,而且从心里祝愿她成功。 “筱青,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安迪一边飞快地包着馄饨,一边说。 “不知道,从没想过要嫁什么样的人。还没碰上个可以使我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 “这年头还指望有男人让你爱得死去活来?那是小说和电影里才有。” “不死去活来也得让我心动,啊!”筱青说着,便又想起陈阳,“可是,我到现在碰到 的男人中,没有一个让我觉得稍稍完美些的,连凑合都不想凑合呢。” “是啊,好多中国留学生书念得不错,可是,太浅了些,没劲儿!” “安迪,那你和你现在这男朋友怎么办?” “怎么办?他要回国他就回去,我是不回去的。他也不值得我和他一起回去。若要回 去,我当时费那么大劲儿出来干什么? 我一想起国内的一些事就够了,再说,我现在能回去吗?要钱没钱,要学位投学位。” “其实,回去也许没什么不好的。”筱青叹口气,“像我,念了这么多年书,连个正式 的工作都找不到,若能下决心回去,至少可以在大学里教书,就是找我喜欢的工作,像编辑 记者之类,也不会很难。” “哪儿有哪儿的好处,哪儿有哪儿的坏处。我是不想回去的。 无论怎样也不回。”安迪的声音很坚定,“我一想国内到处那么多人就怕了。挤来挤 去,每天早上去上班时挤公共汽车总得豁出半条命。” “可是,安迪,有时,在这里,我特别怀念国内人和人之间没有距离的那种亲密感。纽 约是大城市,人多,不觉得,在我们宾州州立大学那小地方,走在路上,特别是节日的时 候,像感恩节圣诞节等,几乎看不到人。那时,那些马路都显得好宽好长,总也走不完的样 子,偶尔会有零星的车经过,在心里掀起一阵风,让人想哭。那种时候,我总是怀念国内, 想那种走在街上,看人来人往的情形是多么温暖!” “筱青,美国文化重视的就是个体,你却盼望那种融合的感觉,你不觉得和这个社会格 格不入吗?” “是的,我从来没觉得融进过。我一直站在它的外面,是个过路者。我的英文不错,我 也可以和老美聊天,可是,我觉得累,我觉得我得努力才可和他们谈笑自如。必须找话题, 而我觉得我和老美没什么话题可说。” “筱青,可你是有目的才出来的,是吧?你当初出来,是为什么呢?” “那时,我受不了国内那种关系,一点点小事,都要牵涉好多的人际关系,我有时太简 单和单纯了应付不了那么多。别人告诉我说,在美国不用顾及太多,人和人之间不需要打太 多交道。我把这种不需要和人打太多交道的地方想象成我的天堂。” “有所得必有所失,是不是?你为了一种自由,离开那种人际关系紧密的社会,这也很 公平。” “可是,在这里,我并没觉得自由。我总觉得这种自由和我毫无关系。在这个社会里, 没有钱便没有任何自由。像我现在,我连选择自己喜欢的职业的自由都没有。” “筱青,耐心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努力,我相信,你总可以做成你想做的事。 我最喜欢这里的一点,就是只要你努力,你便可以支配你自己的生活。像我,我现在打工, 这不是我来美国的目的,我是来学电影制作的。我打工只是一个过渡阶段,等我挣够了一定 的钱,我就去念书,去提高自己。我相信我做得成。”顿了顿,安迪又接着说,“我承认打 工很苦,我们在国内是不用做这些事的,可是,没有别的办法,是不是?” “是啊,”筱青叹口气,“我们这些人,真无奈。” “又来你的小资情调了,”安迪笑着白了筱青一眼,“无奈啥? 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呗,车到山前必有路。” “安迪,其实书念不念的都没关系,除非你念个实用的热门学科。像我,念了这么多 年,连个正式工作都找不到,当初真不如去打工,这么多年存下来的锅,也有几万了,像杨 伟这样,开个餐馆,当老板。” “书念多不一定有用,但总是没坏处,算提高自己吧。再说,在这儿,不管干什么,都 得英文好,念书至少把英文提高了嘛。” “这倒是。我发现你和杨伟倒有些像呢,很会开导自己。”筱青赞叹地说。 “开导自己可以活得轻松些、不然,好多事,到了头上能不活吗?就像你,书也念完 了,现在去后悔干什么?” “可我总觉得读了那么多年书,到头来在餐馆端盘子,心里实在是说不过去,好像真的 很对不起自己。” “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念的专业是社会学,但我并不是很喜欢,当时选这个专业,是因为比较容易拿资 助。其实,从在国内的时候到现在,我的愿望就是能到报社做记者,或去杂志社做编辑。我 喜欢文字工作。 “所以你念的书还是有用的埃学社会学,可以开阔你的视野,想问题时深刻一些,对当 记者或编辑只有好处呢。” “可是,我英文再好,也没好到那种程度。专业出身的美国人就好多,我是中国人,又 不是学新闻的,根本不可能找到这种工作。” “纽约的中文报纸就有好几种,以后有机会,你说不定可以试试呢”。 “这倒是个好主意。谢谢你,安迪,你总是鼓励我。”筱青由衷地说。 “丫头们,包完了么?差不多是来客人的时间了。”杨伟从厨房里走出来说,“你们俩 一天到晚嘴都不停,哪来那么多话啊?” 他笑问。 “你嫉妒了?”安迪笑着说,“女人最关心的就是男人,我们在谈你呢!” “谈我什么?”杨伟一本正经地说,“难道我那么吸引你们?” “得了吧,你和我们是两代人,有代沟呢。”安迪挤眉弄眼地说。 “安迪,你怎么这么逗杨伟?你是说他老吗?他要伤心呢!” 筱青又转向杨伟,“我们没谈论你,谈论别的,放心。你这么可爱的一个男人,我们怎 么舍得说你不好?” “肉麻死了!”安迪做着鬼脸,“你以为杨伟会相信我的话?他知道他在我们心目中地 位没那么高的,是不是,杨伟?” “贫嘴!”杨伟笑骂。请点一下,不会影响您的浏览!谢谢对我们的支持! ※ ※ ※ 纽约有好多大大小小的公园,其实,大部分不过是几条街的交叉路口处,一片不大的草 坪被漆成黑色的铁栏杆围起来,加上几条长木椅,几个秋千,便被称为公园了。总是有那么 几个孩子在秋千上飞前舞后,笑声叫声在喧嚣的城市街头很微弱地荡漾。 星期天,筱青休息,陈阳说带她去他所在的纽约大学那一带去转一转。据说,纽约大学 是全国最大的私立学校,和市政府,天主教堂,哥伦比亚大学一样,也是全市最大的地方之 一。 他们顺着第五大道向南走,不一会儿便到了和纽约大学相邻的华盛顿广场公园。据说这 里以前是一片坟地,有上万的尸体埋在这里。后来,又变成了处人以绞刑的地方,一直到十 九世纪二十年代,才开辟为公园。 美国著名小说家亨利·杰姆斯曾写过小说《华盛顿广场》,其中有这么一段描写:“我 不知道是否归于早期的那些团体,还是对好多人来说,纽约的这个部分是最令人愉悦的。它 有一种这个长形的喧嚣的城市所没有的那种宁静,和这个长通衢般的城市的上区相比,它有 种更加成熟,更加富裕,更加尊严的面貌——一种具有某些社会历史的面貌。” 当然,在杰姆斯写这篇小说时,华盛顿广场公园所在的格林维治村还是个文人的聚集 地。马克吐温和爱迪斯沃尔顿都曾住得离华盛顿广场不远,杰姆斯就是在那儿出生的呢。 《华盛顿广场》的基本场景,就是他祖母坐落于公园北端的十九世纪所建的砖石居住区里。 当然,现今的华盛顿广场,已不复是当年的样子。听陈阳说,这里已经变成贩毒者和无 家可归者的场所,晚上是个很危险的地方。也有人在这里聊天下棋,或进行各种各样不管是 有人看还是没人看的免费表演。听说有些艺人还真是从这里起家的呢。 公园中的喷泉边上,一个年轻的黑人男孩穿着一件剪去领口和袖子的体恤衫,挥着肌肉 团团的乌黑发亮的手臂,猛敲着一只大鼓,激烈的节奏,震得人的胸口怦怦地跳。 一群为数不少的灰色鸽子,旁若无人地安详地踱着步子,从地上拣食着。一个年轻的女 孩,手上托着面包渣在喂它们,眼睛却看着那个敲鼓的黑人。这些鸽子看起来都很健康;体 毛光滑洁净,咕咕地叫着,在阳光下,是一小块一小块流动的亮灰色。 一个流浪汉,躺在一只木椅上香甜地熟睡。他身上盖了件已说不出颜色的破风衣,枕着 一个磨破了边的蓝帆布包,额上搭着只脏兮兮的白网球帽,满是灰垢的有些浮肿的脸上,却 透着种恬然和安详。他紧闭着双眼,嘴角有丝很满足的微笑。也许,他正在做一个很美妙的 梦?而令人心动也心酸的是,一只同样脏兮兮的老黑狗,倦在他的腿边沉沉地睡着。木椅 下,横躺着一个牛皮纸袋,露出一个插着吸管的饮料罐盖子和揉成一团的餐巾纸。一角废报 纸,轻轻地在地上打着旋儿。 公园四周,虽然没有像别处一样有参天的高楼大厦,却也有些风格独特的建筑,把纽约 高不可及的春季蓝天,分割成高低不一的向往和诱惑。好多建筑物的墙壁,已是岁月冲刷过 的黑灰色,很有历史的色彩,诉说着些显而易懂却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道理。在这个城 市,人们大概最没时间没心情思考的问题是: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他们都会以为自己 从纽约来,到纽约去。纽约是一个大苹果,有着鲜艳活泼的色彩和沁人心脾的味道,谁都想 尝一口;谁都想让这只苹果给自己带来好运。 筱青边走边东张西望,心不在焉地听着陈阳给她讲这些历史风情。她不太关心这些,觉 得和自己无关,可耳朵里倒也零零星星地听进了些。她的手,挽在陈阳的臂弯里,走动时, 陈阳的手臂上端经常会碰着她的乳房。但是陈阳的手臂很细,她无法有那种挽着一个男人时 应该感觉到的心安和踏实。 天气暖和了,总能有意无意地影响着人们的情绪。每到春天,她心里总是有些说不明道 不白的感觉。 时光有时就是一只破鼓,无情地敲着节奏,不管人的心情,催促着生命的进程,使人来 不及回味和计划,任日子在懵懵懂懂糊里糊涂中不留痕迹或痕迹杂乱地一晃而过,只有在午 夜梦回的时候,才有那些齿噬的痛楚,在枕边萦绕不绝,让人绝望得想立即死去。为难过着 日子?又为什么过?筱青每当想这问题时,总是迷惑,总是觉得有团浓厚得化不开的云,严 严实实地遮住了她的眼,世界便隐隐约约地在云的后边一团糟地变幻和移动,让她眼花燎乱 地想永远地逃开。 陈阳领着筱青在纽约大学转了一圈,看了有着砖头砌制的拱形建筑——凡德比尔特法学 院,非常家庭汽息的天主教学生中心,爱尔莫尔赫尔姆斯包玻斯特图书馆和格雷艺术画廊。 筱青的心又有些酸痛,其实,她是很怀念学校生活的,虽然贫穷些,单调些,但是也简 单些,轻松些。在学校里,总觉自己年轻,总对未来抱有希望和幻想,和这几个月在纽约的 所见所闻相比,象牙塔本身,已是天堂。尽管,和别的好多人相比,在纽约的这段时间,她 已经是幸运了——吃住不用愁,打工体力上虽然累些,但杨伟人很好,安迪和厨房的几个人 也都是好人。但是,这毕竟不是她以前想象过的日子,不仅是对金钱的渴望,还有别的。 纽约是个太丰富的城市,具有太多的诱惑,在没有能力拒绝这些诱惑和没有能力实现这 些诱惑之前,这样的诱惑太残酷。不知这样的诱惑已经杀死和毁灭了多少人? 陈阳带筏青去位于布里克尔和白德夫尔德街之间的“粉红茶杯”吃午饭。小小的餐馆, 装饰成粉红的氛围,柔和,友好,而且温馨。已经过了大多数人的午饭时间,人不多,零零 星星的几桌,都在轻言细语。筏青点了烤鸡,陈阳点了炸鸡,两人都点了咖啡。 筏青总是喝不加糖的咖啡。春天的日子,人根容易疲倦和困乏。 筱青静静地看着陈阳把糖和鲜奶倒进咖啡,用小勺慢慢地搅着。他穿着筱青给他买的衬 衫,头发梳得很整齐。 筱青自己穿着新买的浅褐色带白花的长袖人造丝连衣裙,是这一两年时兴的胸前一排扣 子扣到底,裙边扫着脚面那种。腰身稍稍收了一下,裙摆很大。她不施脂粉,长长的头发, 黑瀑布一般垂在肩上。 陈阳把勺子放下,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筱青双手棒着咖啡杯注视着他的筱青。筱青的面 部表情很平静,静得好像人不知在哪里,眼光的方向是在陈阳身上,可眼光的内容,遥远分 散,使得她整个的人,仿佛飘在一个不真实的空间里。 “筱青,你在想什么?” “喔,对不起。没想什么,走神了而已。” “我发现你常走神。” “是吗?我注意力总不集中,从小就这样,喜欢胡思乱想。” “想那么多干什么?不好,伤脑筋呢。” “习惯了。陈阳,你会想将来吗?你常想象将来吗?” “我只想将来我能找个什么样的工作,不太想那些抽象的事,诸如人生的意义之类。我 想你们念文科的常想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是吗?” “我是常想了,有时想得好累。” “那就别想了。过一天算一天,知足长乐嘛。” “你知足吗?” “我知道,我现在不可能得到比我现有的更好的一切,也就不要求太多了。不满足只能 让我痛苦,是吗?” 筱青笑笑,眼神一却有丝悲哀:“也许,我也知道我现在不可能得到比我现有的更好的 一切,但是我还是希望我能得到比我现有的更好的一切。” “人脚踏实地些总是没坏处,可能我们念理工科的人实际些?量力而行嘛!” “陈阳,我既想拥有得多些,又对将来对自己不抱信心。来纽约这段时间,使我以前对 自己的期望降低了好多。其实,我总觉得我要求的也不是很多,只想多挣点钱,让自己过得 好些,也让父母因为有我而过得好些。我本想钱是最容易得到的,只要努力就行,可我竟连 份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 “筱青,挣多少钱你会觉得够呢?钱是种没有止境的东西,怎样多都不算多。维持种温 饱,不够吗?” “不够,陈旧,你不知道,当我走在第五大道上,看着橱窗里那些漂亮的衣服和首饰 时,我多么希望有那么一天,我也能不在乎价钱,为自己买得那种随意的快乐埃哪怕只有一 次,一次也就够了,让我体会一下,当人有了足够的钱去买自己以前买不起,大多数人现在 还买不起的东西时,是种什么样的自豪和痛快。” “筱青,钱是惟一能使你能快乐的东西吗?” “是我想要的东西之一。也许,不是钱,是那种感觉,是那种不羡慕别人的感觉。陈 阳,我以前不是很看重钱的,也许,在学校,比较清净些,没有什么诱惑。我也曾以为过种 简单的生活就很快乐了。可是,那天,当我走在第五大道,看到那么多雍容富贵的女人们昂 着头,大包小包地从那些装饰华丽的商店里出来时,我知道我以前想象的那种快乐,是多么 的不堪一击。钱也许不是万能的,但是,我不相信街上骑着自行车送外卖的那些人的微笑, 能比坐在豪华私人汽车里的女人们的眼泪美丽多少。” “筱青,你知不知道,即使你能找一份正式的工作,按博士生的待遇拿工资,也不能使 你拥有你现在想要的这种快乐。就算你挣六万,这已经是极好了,除了税,除了吃住,你还 是没有能力像你看到的那些女人那样,什么也不在乎地去花钱啊!” “我不知道,陈阳,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最终的快乐,但眼前是。我常可怜我自己,这 种可怜,有时真能要了我的命呢。” “筱青,我不知该怎么劝你,人想些自己做不了的事,是在逼自己。愿望太高,会使自 己太绝望,因为,我们大多数的人,都无法在愿望和能力之间达到平衡。” 屋外的路上,有行人不慌不忙地走过。春天的气息,使大多数人的脸上浮现出张扬的色 彩。人生如梦,可又是个什么梦呢? 筱青对陈阳笑笑,很不好意思地说:“别谈这些了,挺无聊的,是不是?这家小店不 错,我们宾州州立大学所在的那个小镇,和纽约比起来,真是太上了呢,根本找不到这么有 情调的小屋子。”请点一下,不会影响您的浏览!谢谢对我们的支持! ------------------ 文学殿堂 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