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结 (一)契子 她爱她的父亲。也永远记得父亲在平日言行中给她的许多做人做事,立身处世 的教训。如父亲在给亲友写对联时,就会告诉她:他并非天生会写字,会做诗作联。 他是经过一番苦学苦练,才能有今日的成就。有志者,事竟成。只要抱定宗旨,一 心一意努力去做,终会有成功的一天。 吃饭的时候,他会教她吟哦: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 辛苦。要她知道一丝半缕,皆来之不易。要爱惜物力,不要浪费。 又常常告诉她:做事要忠,待人要诚。忠于自己的责任,诚于自己的信誉。 又讲晋时的周处,如何改过自新,斩蛟射虎,为民除害,后来又为国捐躯。要 她犯了错,要勇于改过,才会做一番服务人群的大事业……等等等等。 还有两个给她印象很深的故事:一个大意说:一家人家,某日婢女以一贵重玉 碗端汤给主人喝时,失手将碗掉地,汤翻碗碎,其子大发雷霆,主人却从容对那婢 女说,要她以后小心。又对其子说:碗碎已不可复完,骂亦无益于事,只要以后小 心即可。凡事谨慎小心于前,一旦发生意外损失,懊恼埋怨,于事无补。不若检讨 得失,亡羊补牢重新来过。 另一个故事说:有一位一向为人尊重的老先生,他每日无事,都到一相识的店 铺柜台闲坐,与老板伙计闲聊天自娱。一日,老板晚间结帐,发现少了十元,伙计 及老板都疑心是老先生拿的。第二天,老先生知道昨天店里少了十块钱,自承因急 用取走了。在那个时代里,这是一笔相当大的钱。老先生遂节衣缩食,以整取零偿 之法还清。新年大扫除时,这家店铺的老板在银柜抽屉的夹缝里清出了那张拾元钞 票,才知错怪了老先生。因问老先生为何自己承担取钱的罪名?老先生说:“若不 自承罪名,店铺里上上下下终竟疑惑不解。反而会在背后指指点点,使自己蒙冤不 白之外,更遭受到别人的轻视议论。不如吃个暗亏,忍了,还可以保持清白之身。 ……父亲认为有些事,不如忍一时之辱,让时间来还我清白。” 凡父亲说的话,她都身体力行不懈,唯独这个自承取钱的故事,她终觉得:若 是人家借钱物忘记了还,或暗中从自己手中得利,这种暗亏还可以忍。若是有关自 己名誉的事,决不可以随便认了,随便忍了。 像那位老先生的故事,是发生在古老纯朴的年代。当他自承取钱,还可以由其 零还,不存卑视之念。当发现错误,尚能还他清白。如果处在今日,即令那老先生 委曲求全,这些伙计和老板也必然不饶过他,定必弄得一传十,十传百,沸沸扬扬 对他议论挞伐,不遗余力。尤其传播事业发达的今天,更难想象其结果了。老先生 还能有脸立足于社会吗?等到老板、伙计发现错误,纵然内心愧疚,但为维持自己 尊严于不堕,或见利忘义,宁肯牺牲这位老先生,而不愿坦然公开真相,承认自己 的错失,还其清白,又将奈何? 她后来读英文,又读到两个感人故事:一个题目叫圣诞礼物。叙述一对穷夫妻, 想送一件圣诞礼物给对方。丈夫有一个祖传怀表。妻子有一头美丽的长发。丈夫决 定卖掉他心爱的怀表,给妻子买一把他妻子想望已久的美丽插梳来相配。妻子呢, 决定卖掉她美丽的长发,给她丈夫的怀表配上一条漂亮的链子,给他一个惊喜,结 果两个人的愿望都落了空。但他们相拥着,感觉到彼此的爱,是如此的甜蜜快乐。 另一个故事叫上帝知道。叙述一个外出经商的人,住在一个小旅店里。翌日绝 早,他便扛着行李赶路。上路不久,后面就有人追来要检查他的行李,说旅店里出 了命案。当他打开行李,一把带血的钢刀,赫然就在他的行李里边。证据确凿,铁 案如山。他虽矢口否认这把刀不是他的,但百口莫辩,于是被关进牢里。当他服刑 期将届满时,他已从一个壮年人变成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此时刚好牢里进来一 个新犯人。在闲谈中,那新犯人洋洋得意谈起他当年行劫一个商人,将杀人凶刀偷 偷放入另一位商人行李中……他这才知道这个新犯人,就是当年的真凶。他竟为这 个真凶在牢中渡过这么长的岁月,如今垂垂老朽,不禁长叹:上帝知道。 这两个故事,使她感动至深。尤其是后一个故事,给她的冲击最大。她禁不住 常常为那个受冤者长长叹息。 道德的遵循,爱心的发扬,她都愿尽力去实行。而她万万想不到,这两个最使 她感动感慨的老先生和受刑者的故事,后来竟变化着发生到她身上,使她几乎陷入 疯狂。后来虽事过境迁,那烙印却深深印在她的心上,影响她此后一生都在避嫌与 自清烦恼的自卑心理中生活。同样一件事,别人不可能有烦恼,她就会有。那样看 不见,摸不着的心中的老创,常常使她在某件事发生时,无法获得解脱与平衡。 (二)谁是偷儿 那件事发生在抗战时候。是在那流浪岁月里所发生的事情。她独自流浪在后方, 自初一到高三毕业,她都以校为家,在老师的关爱和同学的友情孕育中成长。 那个学校在四川重庆附近的一个小村落。那个小村落有一个诗一样美的名字。 环境幽美,生活平静,在那动乱的时代中,称得上是一块世外桃源的仙境。当年学 校的教务与训导是合一的。主其事者称教导主任。她们的教导主任是一位瘦高瘦高 的女人。很能干,很严肃,很有魄力。管理学生很有她一套办法。学生们尊敬她, 也非常怕她。只要一声教导主任来了,哄哄闹闹的教室,立刻就会变得鸦雀无声。 百发百中,屡试不爽。由此即可见到这位主任的威风了。 事情发生在她高三的那年。 高三的教室,在学校最僻静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天,班上一位林姓同学,收到 她姐姐寄来二十元零用钱。她把它放在课桌的抽屉里。晚上下自修课后,班上的同 学陆续回宿舍去睡觉,只有她,林姓同学,还有一位高姓同学仍在如豆的油灯下用 功。后来也相继回宿舍睡觉。 半夜里,林姓同学忽然想起她的钱没有带回来,十分耽心,辗转反侧,不能成 眠。熬到天亮起床,赶紧去教室取她的钱,钱却已不翼而飞。 二十元,在那个时代是很值钱的。当时一块钱可以换十张角票。一角钱可以换 十个四川的大铜板。一个大铜板就可以买一小竹筒的沙炒蚕豆来吃。想想看,二十 块钱可以买多少东西!丢失二十块钱,当然是一桩大事。 事情马上闹开来,告到教导主任那儿。主任立刻封锁教室与宿舍,到处搜查, 却查不出一点蛛丝马迹。本来嘛!一人藏物,千人难找。何况二十元只是几张薄薄 的纸片,随处都可以塞。 查既不得,主任马上一个个传讯她们班上的同学作个别谈话。一个出来,另一 个进去。她是最末一个传进去问话的。问的话最多,问的时间最长。她发现,同学 们传进去问话,只是一个形式的陪衬。实际上,主任的箭头是直指向她的。她根本 一向百事不管。林的姐姐寄钱给林这回事她压根就不知道,怎么会起心去拿她的钱 呢? 可如今,她竟变成一个重要的嫌疑犯。只因为她和高是最后离开教室的。而高, 不但能言善道,而且长得体面,并且有家在后方作靠山,偷钱的可能性较少。只有 她,是班上最穷最穷的学生。无家可归,无依无靠。又因貌陋,自卑寡言,畏畏缩 缩,平常很少说话。同学来问她功课时,她才会开口解说指点。人缘不错,穷字难 当,嫌疑就落在她头上。她被盘问来,盘问去,别人去见主任,五分钟不到就出来 了,她可被盘问了足足一个钟头。 她的自尊心大大受了损伤。她伤心地哭着回到宿舍,一个人气得全身发抖。哭 着哭着,也不知道哭了多少时候,林姓同学实在看不过了,偷偷地捉住她的手轻轻 说道: “请别哭了,我告诉你实在话:主任是因为你人忠厚,人缘好,故意拿你作箭 靶,希望那个偷钱贼良心发现,把钱塞出来,你不要难过了。” 故意?这样的事可以故意冤人的吗?为何单单挑她出来做苦肉计中的苦肉?假 如她想不开做出傻事来呢?她们就不考虑她所受的伤害吗?……她气,她恨,但是 她又能奈何呢? 可事情也真如那主任所预料,次日早晨,林发现她床旁的一张空床上,放着一 卷钞票,计十五元,钱出来了,只是少了五元。那五元钱是查不出来了。但究竟大 部分钱都已经找回,事情也就此了结。 偷钱贼究竟是因为良心发现?还是怕伤心哭泣的她做出傻事来?抑还是内心紧 张,深恐一旦查出,才急急把赃物抛出?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件事已成过去,但它在她心上烙上不可磨灭的印痕,此后她尽量避免瓜田李 下,每当她身边有类似这样的事情发生,不到水落石出,她就会生无法避嫌,无法 自清的不安与烦恼。 (三)加班风波 很多年以后,她到了美国,在美国的一个机关工作。 那一天,当薪水单到手时,她看到她的加班时数,较诸她自己的记录,少了五 个钟头。以往她自己是没有记录的。自从朋友告诉她,主管有时会把加班时数弄错, 她才自己有了记录,如今果然弄错了。 少五个钟头,就要少好多钱呢!加班的时候,是一个钟头一个钟头那么熬的。 说熬,可真不是盖的。绝不是过份其事,也决非言过其实。工作,是扎扎实实的, 不能偷懒分毫。八个钟头下来,还要继续作五个钟点;那五个钟头班加下来,不但 手僵了,脑子都变空了。要不是为了赚多一点钱,使生活宽裕一些,谁愿意!平常, 她总想着:要赚钱,就不要说累。世界上好些人要想找个工作机会也没有呢!这么 一想,也就自宽自慰地忘了累。但这样白白地损失掉自己辛苦的加班费,未免心不 能甘。她拿着薪水单去找她的主管。 “我想,我的加班时数可能有错误。我自己的记录不止这些呢!”她委婉陈情。 “你把薪水单留在这儿,让我来核对一下上下班工作时间记录卡,看是不是计 算错了?”主管是个温柔的女人,她很少说“不”。即使不得不说“不”时,也从 不形于色使人难堪。 “好,谢谢你。”她放下她的薪水单,认为自己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因为自己 蛮有把握,这只需要更正而已。 谁知只一忽儿,主管就通知她说:“工卡的时间,和你薪水单上的时间对照无 误。我想是你自己弄错了。” 错?绝对不会,她是按日记录的,怎会平白多记五个小时呢?……主管看她不 信不甘的样子,便建议说道: “你把你的记录拿来和工卡核对一下,看错在哪里?”温柔的主管,语气中有 愠意。工卡,是工作人员按上下班时间打去的记录,难道会有错?会不可信?显然 不是她记录错误,就是她有蒙混企图。 可她也有她的自信,她按日的记录不可能错,但工卡上的记录也不可否认。那 错到底错在哪一天呢?她拿出她的记录,和主管一块儿核对。 薪水单是两个礼拜发一次。她们一天一天推上去对,一直对到上上个礼拜五, 问题出现了。那天她记录是十三小时,工卡上却只得八小时。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她的记录只能败下阵来。 “是吧!是你弄错了吧!”主管和蔼地说。面上却不免显露一丝不屑。仿佛她 是故意这样,希望在主管的疏忽中贪得那加班费似的。 她无话可说,只得默默讪讪地回到她工作的座位上去。 现在,她要争取的,不单单是金钱损失的问题了。那个嫌疑与自清的老问题, 又缠上了她的心。她必须证明她的诚实不欺。 她错了吗?她怎能造成这样的错?这像日记一样记下来的记录,怎么可能错? 她是那种想混赖贪得的人吗? 她一面工作,一面想着。想着想着,死死地钉着这一个问题想着,希望挖出那 不错的根源,以自明她的心迹,还她清白。 突然,她的脑子里有了一闪灵光。 啊!谢谢上帝,她想到了。她终于想到了。 那一天下班时候,她已经在工卡上打下了下班的时间,准备回家了。主管的助 手波兰要她留下来加班,原说由助手以后请主管改正她工卡上的时间,可隔了周六、 周日两天例假,可能就忘了这件事,没有给她改正工卡上时间,错就是这样出来了。 她很高兴她把这件事情想起来了。要是想不起来,她的心会打一个结,永远解不开, 也永远不舒坦,不快乐。 她立刻跑去告诉她的主管。 “有谁知道这件事没有?”主管的声音很柔和,但显然并不相信。她要求有证 人。这不是一个钟点的加班费,是五个钟头,不能凭她口说作数。 “你的助手可能还记得。我去问她。”她说,可她的心往下沉,她耽着心事。 发薪水的一天,已经是第三个礼拜的周四,这件事发生在上上个礼拜的周五,整整 的隔了十三天,连她这当事人都几乎忘了。那个助手能记得么?如果那个助手不记 得,她的诚信在这位主管的心中非打折扣不可。那她怎么办? 啊!但愿那助手记得。还能有勇气承认她的疏忽,站出来为她作证。她祈祷着。 但是,她也知道:这个世界上,头脑清楚,却没有勇气站出来为人作证的人多 着呢!只因站出来作证就显出了自己的失职,挖出了原始的错。如果碰上这样的人, 她不但损失加班费,也使她人格的清白受到污辱,诚实的荣誉受到损害。她十分担 心,也十分害怕。 她惴惴然地去找那助理,提起两周前的那一回事。 “记得,记得。是有这回事,我记得。” 听到助理如此说,她两手按着胸口,高兴得跳起来,一块沉重的石头落下了。 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她终于有了证人了。那是可以打倒那白纸黑字印着时间数字 的铁证。 谢谢上帝!它使她想起了这件事,也使那位助理没有忘记这件事,而且毫不犹 豫的为她作了证人。她的心不必再为此打摺、打皱,打结了。 (四)钥匙疑云 她的一位亲戚,少年得志,带兵作战,叱咤风云,位列将军要职,三十多岁结 婚,父母亲抱孙殷切,将军夫人却没有怀孕迹象。也不知道将军不能生育?还是夫 人不能生育?一直都无所出。两夫妻知道不可能有孩子时,只好积钱防老。不免把 钱看得过重。将军七十多岁去世,那年,她为着帮忙料理后事,垫了一笔钱。将军 夫人一直说要归还她,但也未见动静。在将军夫人,有她自己的打算:这笔钱,现 在还,或将来还,都没有关系。但是将来还,这笔钱在银行里一年是一年的利息, 两年是两年的利息,对她是一笔收入。所以她并不急着还。 将军夫人自将军去世以后,一直过着独居生活。由一位侄儿照顾。那侄儿因为 觊觎她的财产太过积极,以至闹翻决裂。那时候,她全家已经到美国多年,她也已 过了知命之年,夫妻双健,儿孙俱有,可称全福之人。她两夫妻住一栋四房两厅的 房屋,宽宽爽爽,清清净净。白天两人同出工作,晚上两人同车回家,收入虽称不 上多,但儿女都已自立,两人量入为出,倒也不缺什么。生活十分惬意。将军夫人 便想到美国来与她同住。 她知道照顾老人的麻烦,同时也知道将军夫人一向呼奴喝仆,颐指气使惯了, 疑心病又重,与她相处,并非易事。将军夫人的侄儿因为觊觎她的财产,一向卑躬 屈膝,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退休之人,舔食她的施舍,有如她的仆从,尚且不欢 而散,其难相处可知。 但是拒绝一位长辈老人相依,也不是她能做得到的。她生性孝顺,把将军夫人 当母亲一样看待。敞开胸怀接纳她,想来将军夫人也会接纳自己吧!就这样,将军 夫人就住到她家里来了。 她对将军夫人,不但自己克尽孝道,也要她的儿女对将军夫人尽孝道。将军夫 人到她家里三天,便提出要自己开伙,并付一点象征性的钱作租金,说她不喜欢沾 人之光,贪人之便宜,要这样她才住得心安理得。其实,将军夫人早就在心里盘算 过了:合伙,不缴伙食费,自己说不过去。缴伙食费吧,她的食量小,又要随心所 欲吃些稀贵的东西,总是不自由,不合算。至于住的问题,她出去租房子,租金太 贵。住这儿,随便付这穷小辈一点租金即可打发过去,她就可心安理得长住下去。 食与宿的开支,由台湾那栋房子的租金应付绰绰有余,不须动用银行里的存款。比 到住在台湾,月月动用银行存款,划得来的多。 她知道要长期照顾将军夫人的一日三餐,自己早出晚归,也是很累人的事,将 军夫人要自己开伙,觉得也很好。那租金的事,她一意拒绝。推了很久不得已才收 下。不过后来她才知道:那点象征性的租金,还不够付那激增的水电费和煤气费以 及电话费。单单冬、夏两季的冷气、暖气,由于将军夫人喜欢早晚开窗引进新鲜空 气,与大气同暖同冷的结果,不但煤气与电费增加,那调节器因工作过量,时时发 生故障的修理费用,也成了一笔大开支。而将军夫人逢人便讲,她住在这里是付了 钱的,并非白住,语里言间,表示总仿佛她贪将军夫人的利才留她住的。这一些风 言风语,她都只能含忍在心。 她家在美国多年,新知旧雨,不在少数,常常你来我往,将军夫人住她家后, 凡她朋友请她夫妇吃饭,她都私下要她的朋友另拨一次电话邀请将军夫人,这样不 要把将军夫人一个人丢在家里,又满足了将军夫人的自尊心。有一次,一位朋友请 吃饭,她正在包一件礼物准备带去送她朋友,将军夫人在一旁说道:“你这次不要 送礼物了。上次端午节,你儿子送我的那个慢锅,我用不着,就拿去送给你的朋友 吧!” “不要,不要,我还是……” “其实,这些人请客,都是冲着我来的。他们因为我来了,都想为我接风,请 你们,只是作陪客吧了。”将军夫人冷冷地截断她的话说道。 这话,明摆着说:没有我,人家才不会请你。你不过是沾我的光罢了。她听了 本末倒置,宾主易位的话,真想把真相告诉将军夫人。继而一想,何必呢!将军夫 人年纪这么大了,就让她沉醉在过往光辉的梦里吧!何必计较太多,去残忍的触破 那个梦呢?这个过了时的将军头衔,对那位夫人来说,是最后唯一的骄傲了啊! 从那一天起,日复一日,她就在忍受“沾我光,贪我利”的污蔑中生活。 为了台湾房子出租的事情,将军夫人回台湾去处理。七月回去,到十月才回来。 十月,天已开始冷了。将至夫人想把她的一件皮大衣找出来,却是遍觅不得。就问 她:“我走的时候,有没有把皮大衣交给你收藏?” “没有啊!” “那为什么我的皮大衣不见了?” “是什么样的一件皮大衣啊!” “就是那件黑色的皮大衣。” 她记起来了,那是将军夫人穿了五十多年的大衣。里面的里子已穿得油光闪亮 残破了。但她不知道将军夫人放在何处?只能说:“我不知道。” 刚好她有一位朋友来拜访她。听说将军夫人的黑皮大衣找不到了,便对她说道: “那皮大衣一定在你那儿。我看到你穿过的。”这位朋友,一向以敢作敢言正直出 名,她的话有如一言九鼎,使得她当时跳在黄河都洗不清。 “你一定弄错了。我自己有三件皮大衣:一件是我来美国时一位朋友送的,一 件是一位朋友住在我这里,走时将她穿的海勃龙大衣留给我,还有一件是一位朋友 返台时留下给我的,我怎么会要将军夫人的呢?” “不,我确定看到你穿过。”这位朋友仍然信心十足一口咬定。 将军夫人用逼人的眼光看着她,仿佛在说:看你怎么抵赖! 她是这样的人吗?即使她自己没有皮大衣,也不会去拿别人的来充谷子啊!何 况是一件那样破旧的大衣!她真是又气又急。幸而她想起来了:“你七月回台湾, 十月回来,这一段大热的天气,我怎么会把皮大衣穿在身上呢?” “噢,对不起,是我记错了。”那朋友立时认错,她一定不知道她的错证,陷 她于如何尴尬的局面! 后来将军夫人在她自己的箱子里找出了那件大衣,没有抱歉,也没有再提这件 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有一次,将军夫人生病住院,她请假去医院陪伴将军夫人。她的一位挚友,特 地买了一篮唐山梨和苹果来看将军夫人。将军夫人执意不肯收那篮水果——那一篮 高级水果,红红绿绿的装在藤制的篮子里,用颜色的玻璃纸封住,一看就知道价值 不菲。将军夫人要它做什么呢?她食量甚小,有医院里的营养伙食已嫌多,收受下 来,背一个情债,还不是给那个小辈享用了吗!她才不做那样的傻瓜呢!她的挚友 见将军夫人执意不收,便对她说:“那你收了吧!送给你,免得我带来带去麻烦。” 她听了挚友的话,火得鼻孔冒烟,立刻一口拒绝。在推来让去中,将军夫人炯 炯冷冷嘲讽的眼光,使她背脊发冷。那仿佛在说:别在我眼面前假撇清吧!我若看 不见,你还不是会收下!那种沾我光,贪我利的想法,赤裸裸地表现在将军夫人的 脸上。她一次次受创伤的心又在痛着,却不知道应该向谁诉说?向谁发作?别人可 以把将军夫人的作为当笑话来谈,她不能,她不能啊! 八十多岁的将军夫人病愈不久,又因食欲不振,软弱无力入医院去检查。她全 家为将军夫人进出医院轮流忙碌,弄得焦头烂额,心力交瘁。 医院检查的结果,说是得了胃癌,必须动手术。八十多岁的老人动手术是一桩 危险的事。食欲不振,软弱无力,原也是老年人的老年病,何况将军夫人腰挺背直, 看起来精神不错,所以她一力劝将军夫人不要去动手术。 “医生说:不开刀,只能活两年。开了刀,就一直可以平安无事。”将军夫人 说。 “医生的话也不可以尽信,尤其是这些外科医生,动不动就劝人开刀。对他来 说,动手术才能有大笔进账。你这么大年纪不如平平静静的安享余年,何必去冒这 个险呢?” 将军夫人听了她的话,自鼻孔里哼了一声,像刀一样炯炯冷冷的,不怀善意的 眼光,定定地看住她,说道: “你是不是希望我早死呢?” 这是一顶压得死人的帽子。凡她的好意,将军夫人都会扭曲着向歪处想,从此 她只好缄默不言。 动手术的一天,将军夫人将一个信封交给她:“这里边有我保险箱的一个钥匙。 一共有两个,我自己留一个,你给我保存一个。” 她将那个信封存放在她家的铁柜里。 手术后的将军夫人,一下子像老了十年,腰弯了,背驼了,说话也中气不足, 不能一口气说完一句话。她再也不能像手术前那样单独行动,自炊自食。洗澡、上 厕所,凡事都要人帮忙服侍。她请了两个礼拜假,日夜尽心服侍将军夫人。 “你辞了你的工作服侍我吧!我每个月付你工钱。”一天,将军夫人对她说。 她能吗?在服侍将军夫人的日子里,她忍受着将军夫人把她当下人都不如的叱 责,日夜不得安宁。这种完完全全不拿分文的纯服务,加上儿女和她时时赠送水果 食物,尚且不能称将军夫人的心,如果拿了将军夫人一分一文钱,这日子还能过得 下去吗?她在机关里上班,一天除了休息时间,只工作到六个钟点。超过钟点有加 班费,一周只上五天班,一年有三个礼拜的休假,退休有退休金。这些都不说,单 单上司同事间互相尊重,彼此客气有礼,精神上不受压力,就大异其趣了,她岂能 答应这个不分日夜工作,不把人当人的请求? 因此,她只能对将军夫人说:她会在她假期届满之时,为她请一位女管家来接 班。自然,女管家也需有她的假日。女管家周六回家之后,周日的工作又落在她的 身上。就这样忙忙蹭蹭的,女管家也只做了三个月,便坚决辞职。原因是将军夫人 认为她雇用了女管家,女管家的时间便是她的时间,就无事找事不停地支使女管家, 又常常开张支票,或放一些零钱在桌上,试探女管家的诚实。吃饭时,又喜欢坐在 一旁监视女管家盛了几碗饭,吃了多少菜……无视人的尊严,抹煞人的人格,这一 切,都使女管家受不了。说走就走,一天也不肯多留。她只好再度请假。她为将军 夫人一再请假,假期已经拿完,于今只好留职停薪。幸好不久又有一位朋友给介绍 一个女管家来。 这些日子,将军夫人常常关起门来翻箱倒笼的找东西。她身体这么虚弱,却不 肯叫人帮忙。也不知她要找什么东西?她每次问将军夫人找什么?要不要她帮忙? 将军夫人便会用冷峻的眼光默默凝视她,不说一句话。 那天,她要参加一位同事的婚礼,她打开她的铁柜,想找几件首饰相配。将军 夫人佝偻着站在旁边一眨不眨的看着,巡视着。忽然,她惊呼起来: “那个信封里是什么?” “那是你的保险箱钥匙啊!”她将那信封抽出来交给将军夫人。 “它怎么会到你铁柜里来的?”将军夫人的脸色严峻,声音尖锐,大有拿赃问 供的架势。 “不是你动手术的时候交给我保管的吗?”她仍然柔声耐心解释。有时候,人 会一时忘记,有人提醒,马上就会想起来的。 “我不懂!我不懂!它怎么会到你手上去的?”将军夫人仿佛没听到她的解释, 又继续自说自话的质问。 “是你在医院里交给我保管的,你怎么记不到了?” 将军夫人缓缓地摇着她的头,表示难以相信的样子,依然问着同样的问题。 “这钥匙,是你交给我的,它封在信封里,是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你若不放 心,还可以到银行去问,去打开保险箱看,有没有少了东西。” “我去银行问过了,虽然那登记簿上最后一次动保险箱是在我开刀之前,也是 我自己签的名,保险箱里东西也没有少,但银行里经管的人,也很有可能和外面的 人勾结啊。” 她听了将军夫人这种强词夺理,疑云重重的话,气愤得几乎要发疯。将军夫人 是头脑不清楚吗?是得了失忆症吗?不,她头脑清楚得很,记忆力也强得很,但她 为什么偏偏不记得这件事?而且,这也并不是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根本没有人去开 她的保险箱,也没有丢失什么东西。但是,从那天以后,将军夫人就像扭股糖似的 缠着她,同样的问题,问一百遍,一千遍。她从办公室回到家里,就得听将军夫人 的质询。她几乎要被将军夫人逼得要进疯人院。最后,她不得不请求将军夫人搬家。 “我本来就准备要回台湾。我台湾的侄子封封信都哭着求我回去呢!”将军夫 人想起她侄儿忏悔的信,想起她侄儿忏悔的眼泪,往昔作贱人,把人当奴隶一样呼 来喝去的威风,又重现于今日,心中就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快乐与甜蜜。 这以后,将军夫人沉寂了一段时日,终于摒挡就绪,束装归国的那天,将军夫 人把她当初将军去世时垫出来的钱还她。她愤然道: “这笔钱,当初你若还给我,我会收。毕竟它对我们来说是一笔大钱,是我们 辛辛苦苦赚得来的钱。如今,事隔多年,你就不必再放在心上了。你收回去吧!我 本来是个有始有终的人,你却让我成了一个不能全终的人,是我一生中的大憾。让 我们说声再见,珍重道别吧!”将军夫人预期的见钱眼开,像她的侄儿那样奴颜婢 膝地舔她痔疮的情形没有出现,使她很失望。但也很高兴收回那笔钱。也许心里也 有惭疚与感动吧?她抱着她嚎啕大哭起来。她喊着将军的名字,说他去世后她做错 了许多事。 她和将军夫人就这样分手了。 将军夫人回台湾不久就过世了。她的侄儿大概怕她去干扰他的继承,把将军夫 人的死讯封锁保密,不发讣闻给她。她知道将军夫人过世的消息,已在数月之后, 听说将军夫人回去后,这位对她忏悔,哭着求她回去的侄儿,积极想谋夺她的财产, 对她并不好。一向跋扈的她,如今年老体衰,无能为力,受制于她的侄儿,在她侄 儿的摆布折磨下,终于谢世。 将军夫人去世以后,一些朋友开始告诉她,往昔将军夫人怎么样告诉她们:说 她想她的钱,又说她想用放了毒的食物毒死她……许许多多无稽的话,她的朋友虽 然不信,却不敢多话,怕惹出是非来。 她回想将军夫人在她家里的日子里,中国节、美国节、生日,医院的出出进进, 她与她的儿女,送过她金饰,玉器、翡翠、以及日常寝具、厨具、水果、火腿…… 等等将军夫人都欣然接受。唯独送她烧好的菜,炖好的汤,她都以不合胃口,一律 谢绝,想来就是以为她在里面放了毒吧?以为她要谋财害命吧、 唉,天哪!这一切,是从何说起呢?她这一生,最怕的就是沾惹不清不白的嫌 疑,而她就是总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将军夫人是故去了。但结在她心上的千干结, 她总觉得没有能在将军夫人在人世的时候说清楚,说明白,依然使她抱憾终生。 某次她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新闻:一名十五岁女学生,疑因卷入同学失窃书包风 波,难讨清白,返家后饮下剧毒液体,倒地口吐白沫,送医院不治身亡。……想到 在这个世界上蒙冤不白的人,处处皆有。自古以来,因冤屈而死亡,永生永世背着 黑锅的人,更不知有多少,心中不禁戚戚。 她禁不住合十祈祷:愿天上的神,让是非剖析,善恶分明,报应爽直,人心向 善,世风与文明俱进,人与人之间,莫猜疑、莫暗斗、莫争利、去私欲、斫贪念, 则人间无处不是桃花源,再不会有冤屈之事发生了。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