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忻慢走 我的朋友张暖忻走了。 在美国报纸的娱乐版上猛然看到这个消息时,一时竟缓不过神来,手臂僵直, 一直就举着报纸不能动弹。第二天一早就忙着打电话给远在北京的暖忻丈夫李陀哥 们,电话那边的他声音伤感疲惫,说是查出大姐患了癌症之后送医救治才在医院呆 了一个月零一天,大姐就匆匆走了。多年的夫妻相伴,冷不防孤零零地只剩自己, 这给李陀的震撼可以想见。那个洛杉矶的早上,我什么也干不下去,心里全都是暖 忻淡淡的影子。 说起来我和大姐该算是忘年交了,因为她比我母亲只小两岁。她的作品《沙鸥》 出来的时候,我的年龄还小得不值得一提。很后来的时候等我和大姐熟识再提到这 部电影的时候,中国的电影已经早开始百花齐放了,当然,那时再回头看《沙鸥》 就觉得有些平淡。 把这个念头说给李陀哥们时,他明显不悦,他曾打开录相机为我讲解他和大姐 在片中炮制的许多处心积虑处,后来再回翻以往的影评时,也知道了这部片子在中 国当时的电影界果真是缔造出过些许“第一”。我对大姐的真实崇拜,自然可以追 溯到这一时刻。 其实,我和暖忻的交往一如她的个性,恬淡而不迫切。相识虽早,但是和她第 一次长谈却是因为她所经历过的一个案子。一度她曾经因为电影《青春祭》和原作 者张曼菱有过相当程度的不快,我将我多年的朋友、律师李大进介绍给她,大进最 终因为思路清楚、能言善辩果真成为暖忻方面的代表律师。因为这层关系,我个人 对轰动一时的这个案子也有相当的介入。 犹记得暖忻当年对这个案子的态度不疾不徐,姿态远远地作眺望状。一两年之 后,我曾遇见此案另一方的另一个鼎力相助人,也就是写小说《血色黄昏》的老鬼 时,我们二人还认真地仍旧各自站在两个立场对话了一气。老鬼也是性情中人许多 纷乱,一笑带过。 再后来,我又曾将我认为品味不俗的电影美工甘少诚介绍给大姐,期望能促成 这两位个中好手有所合作。再后来,我出国了,以后的事也就只能靠“天算”了。 出国未几,我就又见到了大姐,当时,她是出来陪同当学者的李陀哥们、也为 自己拍片作些考察的。大概是在1991年的新年前夕,我驾车狂奔上千里从纽约前往 芝加哥。在那里,除了感受异地气氛,我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前往他们夫妇住的美 妙湖边大楼中看他们。异地重逢,感觉奇特。当天吃的是大姐炒的菜,淡淡的几盘, 淡淡的色彩。 唯一不太“淡淡”的是记得当时我正好改了发型,手舞足蹈地咋唬着让大家说 好。我们一起看了大姐当时刚拍好的新片《你早,北京》,听见李陀哥们独自鬼哭 狼嚎地对片中女主角马晓晴的某几处表演击掌叫好。 多少年了, 我会唱暖忻大姐电影中的每一首歌。 记得她当年轰动不已的电影 《青春祭》恰是由中国著名新锐作曲家瞿小松、刘索拉夫妇的联合为影片作曲,片 中的主题歌就是刘索拉本人开口一唱的。前一个春天我到纽约去采访时,遇到正客 居在那里的刘索拉,谈笑风生之间我还提起这首我一直不曾忘记的主题曲,并张口 就唱。 记忆中的大姐是个没病的人。前两年,倒是李陀哥们的身体有点“王小二过年 一年不如一年”。大姐离美回国拍片之后,有一次在纽约,李陀甚至病倒在作家王 瑜大姐的上州家中不能动弹,大家用车把他接回城里的时候,他只能半躺着,连话 都不能多说。他临离开纽约的时候,我对着他冲口就说“你可千万不准死”。当时 想到他一人无依无靠地在美国呆着,心里相当不忍,说着说着就哭了出来。从那次 起,我才知道什么是病痛,什么叫躺倒。原希望他回国之后能有大姐照料,哪知却 这么快就听到了断不该听到的另一种噩耗。 这两天看报纸,总是看见有人嗟叹“生命无常”之类的事情,哪怕是一些最欢 快的演艺人员也常常作此感慨,当时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有些不祥的阴影挥之不 去,现在想来就是应在大姐的身上了。也常听见李陀哥们谈起他们夫妻之间断不能 分割的情愫,谈起当年他们家境并不很宽裕时,他们两个孩子的棉衣、棉裤之类由 里到外一应全是大姐亲手做出来的。我就觉得我很懂他们夫妻,那种情谊是一种淡 淡的、却永不可能切断的生死交情。这种交情,今天已不多见。 多少年后当我也成为苍茫人生之中的一个艰难角色时,大姐的恬淡人生态度给 予我经久不息的矫正,我自知不是个愿意“望洋兴叹”的人,但又到不了大姐那般 平如流水却站在高处的人生姿态,常常就自叹“东施效颦”。这是一种痛苦,也是 一种眼界。 整理思绪的时候,想起很多和大姐之间的旧事。最不能不提的就是那种小小瓶 的、中国很多女人都知道的名叫“片仔簧”的润肤膏。大约是在十年前,一瓶“片 仔簧”的价格竟是三十多元人民币,这与中国当时普遍才一百块钱以下的人均工资 比实在是个数目。当时的我半大不小,正是最渴望粉墨自己的年纪。大姐有回出外 景就带回这样一瓶“片仔簧”。也听说当时我拿到的一瓶是明星李秀明买到多出来 的,很久后在纽约见到李秀明也曾提起“片仔簧”的事情,我没有明讲,她果真说 “这种东西我很早就开始用了”。 那一瓶大姐的“片仔簧”我用过之后没能舍得丢掉它小而厚重的瓶子,用它来 装过凡士林之类的粗糙名堂。前年的时候我还在纽约,有一回我在我所工作的电视 台楼下药品店中忽然竟看见一瓶“片仔簧”突兀地出现在满是英文字的高处,标价 17美元。这一发现实在让我惊讶不已,二话没说就把它买了下来。从涂着血红指甲 油的售货员手中拿过这个熟悉极了的瓶子时,猛地就想起大姐的神情,蓦然心动。 这种玩艺我想今后我是不能再用了,因为这小小的一瓶于我而言竟是一段和大 姐没有完成就被迫停止的淡淡交情,一段生死之间的淡淡追忆。 这事我不能多想,想的时候就有一些眼泪。 永远的片仔簧。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