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碎江南烟雨中 我到杭州是因为一个女人,我离开杭州是因为一个男人。 杭州是我的天堂和地狱,是我的怀念和悲伤,是我的爱我的泪我的笑我的渴望 和失望。在这个城市,第一次有一个女人对我说,你哭过就长大了,女人如果没有 在泪水中泡过,就会缺一种风情;在这个城市,第一次有一个男人对我说,你必有 一天会成为一个拥有很多很多爱的女人,到那一天,你就不会再在乎我了…… “风到这里就是粘,粘住过客的思念;雨到了这里缠成线,缠着我们留恋人世 间;你在身边就是缘,缘分写在三生石上面;爱有万分之一甜,宁愿我就葬在这一 点……” 如果那天我没有唱这首歌,顾艳还会问我想不想去杭州吗?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去过杭州,我还不了解杭州女人——而顾艳是杭州女人中的 杭州女人。她浅浅的江浙口音,细细的眉眼,穿一款绣花织锦旗袍,肩头搭一袭明 亮轻薄的鹅黄披肩。 我说我想去——我之所以肯在楠溪江边一个小歌厅给来来往往的游客唱歌,是 因为我知道这是我惟一的机会,我一直期待着某一天,一个人在听过我的歌以后, 问我:“你愿意跟我走吗?你会红的。”我一直在等这么一个人,结果等来等去, 等来了顾艳。 阿亮第一个反对——他是我的男朋友,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年龄只相差一 岁。 顾艳淡淡地笑着——她起身,姿态曼妙,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仿佛都像有摄像机 对着似的。 阿亮追上去,结结巴巴地问她:“冯清清去了杭州能做什么呢?” 顾艳的眼神轻得像一片云,从阿亮的眼前飘过去,落到他后面远远地站着的我 身上,那眼神仿佛像充满了氢气的气球,一碰到我便一个轻盈转身,轻飘飘地又弹 回到阿亮脸上。 “如果你不去杭州,怎么知道你能在杭州做什么呢?”顾艳这话似乎是说给我 听,但更像是对阿亮说。 “那么清清到了杭州怎样找你,给我们留一个联系办法吧?”阿亮递过纸笔。 顾艳不接,她以我从没见过的优雅方式,从手袋里取出一张小卡片:我明天下 午会去湖畔居,你们要是去,就可以碰到我。 第二个反对我去杭州的是我姐冯祁祁——我不知道如果时光倒流,当一切该发 生的事情全都发生以后,假如我还能重新回到邂逅顾艳的那个下午,我是不是还会 和她闹翻——的确,我姐冯祁祁不相信任何奇迹,她反对我去杭州,她说如果你去 了,你就会失去你的一切。 我那时想,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我那时还不知道,世上有些东西是非要 失去了才知道珍贵的。 “顾艳?一个过气的四流演员,她自己都快没什么前途了,又能给你什么?” 我姐冯祁祁从来不会好好说话,顾艳离开歌厅的时候,恰巧她迈进门来,两个岁数 差不多的女人,只互相望了对方一眼,空气中就有了一股子硫磺味道。 “我在这里18年了,你给了我什么?我要出去碰碰运气,大不了再回来和你一 起开饭馆。”我一面收拾行李一面冷冷地把话给顶回去。我生来就没有见过父母, 是我姐冯祁祁把我养大,但我与她的关系非常微妙。我有的时候非常恨她,因为生 活把她逼得太现实了,但有的时候我又万分同情她,因为她为我牺牲得太多 —— 她说她一直没有嫁人,不是没有人肯娶她,是她不忍抛下我不管。但是我并不因此 感念她,我觉得她为我牺牲得越多,就越变态——她已经没有生活了,她的生活就 是我。 我和阿亮到杭州湖畔居的时候是中午11点—— 一进茶楼服务生就殷勤地问我 们是要按照每位80元的标准消费还是100 元。 “什么?喝一个茶要这么多钱?” 我听到阿亮这样说的时候,脸腾地红了。 “我们不喝茶,就是等人。”阿亮继续往里面走。 “对不起,我们收的是茶位费。”服务生穷追不舍。 “给我们按人均100 元消费吧。”我径直上楼,找了一处阳光灿烂的位置。阿 亮就是这点不大方,既然出来了,就不要怕花钱。 我们几乎等到失去信心——在阿亮咬牙切齿骂顾艳到第101 遍时,她终于出现 了——白色刺绣拼贴布片上衣、湖绿色雪纺半身裙、层叠围巾、印花丝袜、镶珍珠 平底鞋。她笑盈盈地落座,不咸不淡地问我们一句:“喜欢杭州吗?” “不喜欢,楠溪江也不比西湖差。”阿亮已经有些生气了。 “你是指哪方面?”顾艳媚眼如丝。 “风景啊,西湖的水哪里有楠溪江的清亮?” “你说的倒也不错,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还在这里等我一个下午呢?”顾艳 点上一支烟,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们。 阿亮没有话说了——是呀,如果不喜欢杭州,我们为什么不回楠溪江去? 我开始在顾艳的酒吧唱歌——我原本以为到了杭州就该走上演艺之路,哪里想 到混来混去还是在酒吧唱歌,我有些失望,但顾艳说经常有大导演经纪人到她的酒 吧来,阿亮也说在哪儿唱不是唱,在杭州唱钱赚得还多一点。我知道他是在心疼那 200 元的茶资。 “不懂爱恨情愁煎熬的我们 / 都以为相爱就像风云的善变 / 相信爱一天 / 抵过永远 / 在这一刹那冻结了时间……” 顾艳的酒吧名字叫“忆江南”,后来我知道他的名字叫“江南”,我在“忆江 南”唱到第三天的时候,见到了他,从此他每天都来,他只要一来,顾艳就要让我 唱“当梦被埋在江南烟雨中 / 心碎了才懂”,每次我唱过这首歌,他就会让服务 生给我送一束花——顾艳的花是很贵的。 我注意到了他——40多岁的年纪,有型有款,在酒吧的灯影里,看上去竟然有 点像《特洛伊》中的布拉德·皮特,英俊但略显忧伤。 我问顾艳这个人怎么这样怪,顾艳竟冷冷地反问我:“你不会那么单纯吧?他 是喜欢你你看不出来?” 我当然看得出来。但是,我还没有被这样喜欢过——他强烈地吸引你,但是他 不靠近你,你感觉得到他,但是你无法接近他。 我口无遮拦地和阿亮说,那个古怪的男人似乎喜欢我,阿亮开始的时候并不介 意,但是在酒吧两个人打过几个照面以后,阿亮就变得有点古怪起来,甚至有一天, 他忽然对我说:“清清,挣够了钱就回去吧,我们可以在楠溪江边开一间客栈,夏 天我们赚钱,到了冬天就到温暖的地方旅游,你说好吗?” 我说不好,我不只要赚钱,我还要唱歌——我不只要在酒吧歌厅唱歌,我还要 在红磡体育场办演唱会,我要看到千万双手臂在我面前热情飞舞,我要听到千万人 呼喊着我的名字热泪盈眶…… 阿亮低垂着头,不说话。当他再抬起头的时候,我听到他说:“你还需要我陪 你吗?” 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离开过阿亮,我觉得他就是为我而生的。 记得在楠溪江的时候,我常常揶揄他,说你没上过学,又不英俊,又不会唱歌, 上天为什么要造你出来呢?他听了不但不生气,反而笑容满面地挤到我身边,一把 揽住我,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因为你又美丽、又单纯、又会唱歌,所以上天要我 保护你照顾你。”这样的玩笑开的多了,我们就会信以为真——他真的认为上天要 他活着是为了陪伴我,所以上天才要他年长我一岁,我也真的认为他活着的意义就 是为了让我快乐,不要让我像我姐冯祁祁那样绣榻悲寒冷冷清清。 我照常在“忆江南”唱歌,只是阿亮不再每天都接我回家——他找了一份工作, 给顾艳做司机,有的时候甚至整夜整夜不回来,问他就说陪顾艳打牌去了,一打一 个通宵。我们都骄傲,我不愿意对他说你不接我回家,我很寂寞,你不回来,我很 难过,我不说,我就是不说,我是冯清清,冯清清什么时候求过男人?直到有一天, 我发现我的阿亮居然出落得像时装杂志上的偶像——他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帅?我以 前怎么没有发现? 紫色线条直纹西装、紫色线条直纹西裤、柠檬绿刺绣衬衣、紫色丝质刺绣领带。 他靠在酒吧的廊柱上,一只手斜插在裤袋里——我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我当时正在唱刘若英的《后来》——“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 就不再……” 那一瞬间,我有一种伤心欲绝的悲痛,我觉得如果我不立刻扑到阿亮的怀里, 他就会从我的身边飞走。我已经看见他身后的一双白翅膀,他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阿 亮,不再是陪我长大日日在楠溪江边玩耍的阿亮,他已经是一个初长成的男人了, 他有骄傲有尊严,他再不肯轻易对女人说:“上天给我生命就是为了让我照顾你, 陪伴你,你是我人生惟一的目的。” 他的人生已经有了别的目的。 我们在午夜的“忆江南”告别,他的吻冰冷地扣在我的唇上——他后来对我说, 当时他多么希望我能留下他,如果我留他,他是会留下的,但是我没有。我笑意盈 盈地走到他身边,问他哪里借的行头,像要演戏似的。他说顾姐给置办的,他要陪 顾姐出趟远门,顾姐说人要衣装,顾姐带出的人要给她争脸。 “出远门?顾姐怎么没有告诉我?” “你不过是她酒吧的一个歌手,她出远门需要跟你请假吗?”阿亮的脸上多了 玩世不恭。 “去几天?” “不一定,看生意谈得怎么样吧。” “你开车多小心。” “我知道。” “什么时候走?” “再过半小时。” “还有时间送我回家吗?” “顾姐在等。” 我踮起脚,他拥我入怀——当他的吻落到我的唇上,我忽然闻到一阵熟悉的味 道——事后我回忆起那是顾姐常用的一款香水,名字叫“真情流露”。 回到酒吧,我开始哭,我一直在哭,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下来,止也止不住,直 到他坐到我的身边。他叫江南,我已经知道,他给我送过很多花,我都记得,但是 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话,我一直在盼着他跟我说话,但是他却在我哭得泣不成声的 时候来和我说话。他的声音很温和,温和得让我不好意思再哭,因为再哭我就听不 清楚他说的话了,但是我想听清楚,想听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 我跟他去了湖畔居——明月如练,我们凭栏而坐。他说他喜欢夜深人静的西湖, 像哭过的美人,让人怜惜。他把一件西服外套披到我身上,说露天坐着容易着凉。 茶上来了,是碧螺春。他问我喜欢吗? 我说你点茶前为什么不先问问我呢? 他笑了,笑容宽厚。他说:哦,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换,我只是想对于茶你大概 不如我了解得深吧?所以不如由我来点。冒犯你了吗? 当然没有冒犯。 “刚才为什么哭?”他终于问我。 “没什么。”我敷衍他。 “是为那个男孩子?” “他不是男孩子。” “哦,他多大?” “19岁。” 他笑了,他喜欢无声地笑,笑纹像月光下的湖水,一层一层悄无声息地展开。 我问他结婚了没有,他让我猜。我说一定是结婚了。他不置可否。我们坐到夜深, 彼此话都不是很多,几乎我不说话,他就不说话。 最后我说我想回家,他默默地结账,默默地领我到他的车上。 “你家在哪里?” “不知道。” “我们去哪儿?” “你随便。”我并不是第一次离开阿亮,但却是第一次有一种要失去他的感觉。 他的家很温暖,是复式结构,楼上布置得很中式,很古典,红木桌椅、青花梅 瓶、芙蓉暖帐、九华宝床;楼下则相当西式,罗马风格的沙发、波斯风格的地毯、 英国式的餐厅、以及地中海式的飘窗。 我在他家一睡睡了7 天,我病了,得了肺炎,发高烧,上吐下泻。7 天以后, 他问我去哪里,我忽然哭了,我问他可不可以不送我走。他说只要你愿意,你可以 永远住在这里。我问他是不是爱我喜欢我?他说你还太小,有些感情你不懂。我赌 气起来,说要立刻回到“忆江南”,他默不作声,一脚油门就把我送了回去。 顾姐见了我,连问也没多问一句,好像我并没有消失7 天似的,我问她几时回 来的,她竟然所答非所问地说:“阿亮几天前搬到我那里去住了。他给我开车,这 样也方便一些。” 我出奇愤怒,厉声问她:“阿亮现在哪里?” 她眼皮也不抬:“应该在洗车,晚上我们要去上海,顺便跟你说一句,这个酒 吧我已经盘出去了。你要是还愿意在这里唱,就和江先生商量,反正你们也都认识, 而且还彼此欣赏。” “哪个江先生?” “就是江南啊,你不会说你不知道他是谁吧?” 我在洗车房找到阿亮——他穿了一款红色衬衫、低腰牛仔裤、裤腿随随便便地 挽起,露出一双崭新的黑色平底短皮靴。我想忍住眼泪,但眼泪哗哗地落下来—— 他和我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帅,他总是穿T 恤,各种各样质地恶劣的T 恤, 但是现在他却那么洋气。阿亮和洗车房的小伙子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径直走到我面 前,皱着眉对我说:“哭什么?好端端的?” 我看见他中指上戴着一枚银色戒指,便哭得更厉害了。 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对我说:“清清,你别哭了,你哭得我的心都疼了。” 我嚎啕起来:“你的心还会为我疼吗?!” “那个女人哪里比我好?她年龄比我大一倍,不如我美丽!”我一边哭一边问 阿亮,在心里我觉得他还是我的,他还是喜欢我的。 “那么那个男人又哪里比我好?他年龄也是我的一倍,而且也不如我英俊。” 阿亮点上一支烟,他以前是不抽烟的。 “我和他没怎么。” “我和她也没怎么。” “他只是关心我,像我的父亲,我从小就没有父亲。” “她关心我,像我的母亲,我从小也没有母亲。” “阿亮,你想过我的感受没有?我们为什么到杭州来?难道我们是为了来说分 手的吗?” “清清,你不会说来杭州是为了我吧?你过去需要我,是因为你什么都没有, 但是你很快就不会再需要我了,因为我什么都不能给你,我什么都没有。” “我不要你给我什么!”我几乎是在吼。 阿亮盯着我,那种陌生的眼神,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我被吓住了,我听见 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必有一天会成为一个拥有很多很多爱的女人,到那一天,你 就不会再在乎我了……” 我一个人沿着苏堤走,细细密密的雨,我已经分不清楚哪些是我的泪哪些是天 上的雨,远处缥缥缈缈的有些欢声笑语,是谁在唱:西湖水我的泪? 我想起了冯祁祁,想起她对我说过的,你会失去一切——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什 么叫一切,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没有朋友、没有爱情、没有钱、没有工作,甚至没 有住的地方,当阿亮与顾艳双双离开杭州,我就失去了所有——我只能去找江南, 但是我不肯,我为什么要找他? 在湖畔居的那个晚上,江南曾经跟我说,女人分两种,一种是像白蛇娘子那样, 肯为男人喝下雄黄酒的,一种是不肯的。我当时问他,那么男人喜欢哪一种女人呢? 他说如果白蛇娘子不喝雄黄酒,就不会显出蛇形,如果不显出蛇形,即使再有旁人 搬弄是非,许仙也不至于那么绝情。 现在我终于理解江南的意思了——即使修炼再深的女人,一旦深爱一个男人, 就会昏了头地为他去喝雄黄酒,但是男人却不会为此感念她,相反还会因此嫌恶她。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不公平——18年前,顾艳与冯祁祁是最好的朋友,冯祁祁爱江 南,江南却爱顾艳,而顾艳则只爱自己——顾艳是断然不会为任何男人喝下雄黄酒 的,所以她总是骄傲,她永远不会显原形,她对男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而江南 就是她的众多“爱情备胎”中的一个,他爱她,她却不给他任何承诺;于是他在心 灰意冷之余接受了冯祁祁,偏偏两个人要结婚的时候,顾艳又杀了一个回马枪—— 江南对冯祁祁说,对不起;冯祁祁说没关系。 当顾姐跟我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时候,口气平和,似乎在讲一段跟自己毫无 关系的故事。她说:“冯祁祁是个好女人,可是她错了,男人什么时候喜欢过好女 人?她其实是不该怨恨我的,即使没有我,江南也不会真心喜欢她,她爱一个男人 爱得那么没有条件怎么可以?男人不会珍惜她的,因为太容易。” 我虽然一直不喜欢冯祁祁,但是我讨厌顾艳居高临下的口气——我反唇相讥: 你以为男 人珍惜你吗?你不要以为你开一个“忆江南”,江南就会领你的情,他 要是喜欢你,为什么他不娶你? “因为他已经不是男人了——你懂我的意思吗?他出了一次车祸,差点丢了性 命。他去找过冯祁祁的,他希望冯祁祁原谅他,他对她说,他想要回自己的骨肉, 他想好好把自己的孩子养大,他甚至答应给冯祁祁一大笔钱,只要冯祁祁肯把孩子 给他。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冯祁祁,冯祁祁对他说孩子已经死了。但是我们都知道孩 子没有死——对于冯祁祁来说,也许把你从她手里夺走是残酷了些,但毕竟是你自 己愿意的,对不对?是你愿意离开楠溪江到杭州来的,对不对?冯祁祁能给你什么? 什么都不能给你,但是江南能给你什么?他什么都可以给你——他可以给你请最好 的老师教你唱歌,找最好的公司包装你,给你出唱片,让你去演出,你不要恨江南, 他没有做错什么,你是他的亲人,他这个世上惟一的亲人,他要让你过得幸福。是 冯祁祁太傻,本来她可以做得很好很大方的……” 我默默地站起身——可怜的冯祁祁,她一生最大的错误大概就是爱了一个不该 爱的男人吧? “我知道你恨我,不相信我,我也不指望你以后再叫我顾姐,但是说心里话, 我还真是挺喜欢你的。我要告诉你一个做女人的道理——永远不要像白蛇娘子那样 傻,天下没有男人值得你为他喝雄黄酒,你为他痛得死去活来反而会吓着他,男人 是很胆小的。” 我知道顾艳的话的意思,她是在说阿亮,她是在说我没有必要为阿亮难过,她 早就跟我说过,像阿亮这样的男人,多得就像楠溪江的溪鱼。我的眼泪流下来,像 断了线的珠子——我记起阿亮曾经跟我说过,他就是楠溪江的一条溪鱼,溪鱼是不 能离开溪水的,他说我就是他的溪水,他的生命,他的楠溪江。 “你为什么要哭?你到杭州来不就是为了实现一个梦吗?现在这个梦离你那么 近,为什么要哭呢?难道你不是做梦都想有江南这样一个父亲吗?他可以给你一个 未来,你为什么要哭呢?你不是为我来杭州的,也不是为阿亮来杭州的,你是为自 己来杭州的,你哭什么呢?” 是呀,我为什么要哭呢?当顾艳弹掉手中的烟灰的时候,我冲出了“忆江南” ——江南本来是要追出来的,但是顾艳拦住了他,我听到她对他说:“她会回来的, 她知道她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我一个人沿着苏堤走,细细密密的雨——我知道江南终于还是追 了出来,他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他在等我停下来,他在等我回头,他在等我给他一 个暗示——我的脚步开始慢下来,慢下来,一直慢到他和我齐肩…… 我说:“我想离开杭州。” 他说:“好。” 我说:“我永远也不想回到这里。” 他说:“我年轻时也说过这话。” 我不作声。 我知道人生是没有“永远”这回事的。 很早很早我就知道,每当我说“永远”,冯祁祁就冷笑着教训我:“记住,永 远不要对自己说永远。”那个时候,我总是不服气地回她一句:“你有什么资格教 训我?” 现在我知道,她是有资格的——她不该在年轻的时候对一个人说“永远”,她 不该在说了“永远”以后就信以为真,有些事情,是永远永远都不会发生的,即使 你肯等,肯付出,肯为他喝下雄黄酒,但是你还是会被压在雷峰塔下……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