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 病院一个月的日子,全在水仙花中过去了。寒冬腊月,在那一片白色的病房 里,每个床桌前都有一簇渐渐上升的绿叶。四九过后一天,罕遇的暖流从南方卷 来,有些水仙竞放着错落有致的白花,中央一颗黄金般的心。病友奔走相告,正 如养花的主角于畊的愿望:我们要建立一个“快乐的病院”,以区别于其他。虽 然这里也有呻吟,也有不幸,各有各的病痛。两个病友在夜晚默默地离开了我们。 这是第一次的花讯,看来花潮还在后面。二楼和三楼正迷漫着一股“水仙热”。 这里的水仙千姿百态。想起过去养的或者偶尔在外面看见长得蒜叶一般的水 仙,不禁讪笑起来,现在才觉得细心雕刻和精养水仙的乐趣。大家围着于畊,她 原是教育家,在福建呆过二十年,从她那里源源而来的正出自水仙的故乡。那些 在泥里埋了三年的“土仙”,来时不过是一个个特大号的荸荠,都紧裹着身子, 仅露出两三处芽儿。刻上一两小时,使它摆脱束缚,显露了自然的玉姿。我看那 白玉般的小小的殿堂里,孕藏着橄榄形的黄花,一朵、两朵,最多的六朵。不久 她将是亭亭玉立的水仙花,现在却微笑着不作声儿。每天睁眼就看她,看不厌的。 刻后冲掉她身上的黏汁,合伏着泡在水里,每天就是不换水的时候,也爱翻过来 看她。花呀,叶呀,那真是怒放啊!你想不到这是用锋利的刀刻出来的。真怪, 她经受开膛破肚的手术,却出落得这个样子,叶和花都像玉琢的一样。由于刻的 人刀法不同,长的模样也不一样,有佛手形的,有的菊花一般,有的竟卷曲成一 座假山。生长之中,不问哪儿的叶子,都像众星托月似的,对着花儿看,形成包 围的形势。从脸盆里取出来,分别放在水仙盆里养着,经过阳光照射,绿了,粗 壮了,花儿被裹在透明的包里,自己会从叶丛中钻出来。弯曲的叶子,像在对她 顶礼膜拜。每天这么看着,觉得水仙也似在与人对话。 于畊是个严师,一个月中,我被封为她的大弟子了,确实没有想到。不过当 接触花的当儿,她不大肯让人碰。我们自己偷着刻的,即使诚惶诚恐,有时也被 她提出有伤着花儿的地方。像考了两分的小孩,只好羞愧地站在她的面前。那幼 花确实是伤不得的,伤了,她不会钻出叶子,脸上像烧焦了似的。学会了刻水仙, 是这次住院的一件乐事。我们大都已是花甲之年,也许有天闲着,可到花鸟商店, 帮人们去刻水仙,这样的自遣,实在觉得很有意思。 刻着谈着,不仅把病痛忘了,生活也过得充实起来。于畊出院过一天,马上 病了回来,臂上刚放下挂瓶,勉强能坐起来了,又刻她的水仙。从院长到清洁工 人,谁没有她刻送的水仙呢?她每年都给好友张茜送水仙的,去年陈老总逝世十 周年的忌日,她精刻两盆水仙花,送到他们夫妇的墓前。今年1 月6 日也没忘记 托孩子给他家送两盆去。 一面刻着,一面谈着往事,幼年也是一个从土里出来的花骨朵儿,任党和人 民精心地雕琢,使我们有水仙般的青年时代,也还有我们艰辛而奋发的中年岁月, 现在可算老了。就在一年最后季节,也要学着水仙开出一簇两簇小小的白花,发 出淡淡的清香。总的来说,多么美妙的人生!就是苦难的十年,“西风凌厉态依 然”,不会笑话我们以水仙自喻吧!没有开花的那几天,于畊的老伴儿送了一束 梅花来了。 她是用诗说话的,马上吟了林黛玉的诗句:“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 缕魂。”称赞这个苏州姑娘的风骨。 “何须借得,原来就是有的,我们!”她笑出眼泪来了。我忽然领悟她太爱 水仙的缘由。 我想于畊刻的水仙,该推为艺术中的珍品佳作,但她昨天回家看了福建送来 刻好的水仙,急急地跑回来了,说那一盘有九个花的,连声赞曰:“说不出的美!” 原来我也曾看见的那盘几乎削剩一寸的叶子,现在却长得非常茂盛,而且绕着群 花生长,那才是奇观呢。我从中又悟出一点道理,料理水仙,也是一门不断调整 的艺术。大刀阔斧,不枝不蔓,反倒长得茁壮透泼;而高手还是出在辛勤的专家 中间,哪怕土生土长的。于畊总懊恼着把漳州师傅教的刻花的一手忘了。即使在 花上,那神妙的一刀,能促使她长成横枝水上的凌波仙子,可见老师心里总还有 老师哩! 大批的水仙花,将要在春节前后开放,这又是“养”出来的,清水和阳光要 人们勤于摄取,温度也要适宜。关于水仙的养法,我不敢班门弄斧了,时时想着 的却是她的性格,她也是我生活的老师。